《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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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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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你肯开口就行。”小童说:“不过你一直不开口。我知道你开口不得的,你怎么好说:‘我不要你替我拿!’呢?”
  “小童!”她急了:“你怎么这么多心?真想不到!我就不许有点儿不愿意告诉人的心事?我不说话是有别的缘故呀!你没来之前,我就是正不痛快着的。你在那边茶座上又不是没有看见。难道那时候就生你的气了?”
  “哦!原来你也看见我们了!可是不招呼我们!我懂得了。再见罢。”
  “我还没说完!小童,我还没有说完!你这样真叫我难过了,我心上实在是有别的事。”她忙拉住小童的袖子:“你看,小童,咱们什么时候吵过架?我想谁都永远不会跟你吵架的。你这样不容我说话,让我冤枉,你以后想起来,心上不会难过?”
  “放手罢!还是行动比说话有效。我这套制服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再拉袖子就要下来啦。我不走,你说完你的话罢。”
  蔺燕梅仔细看一看。顽皮的小童依旧是顽皮的小童。他并没有变。她放心了,笑了笑说:“我不拉着你了。你可别一不高兴又要跑!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帮我拿一拿好不好?话说完了。”
  “怎么?吓了我一跳!怎么就完了呢?”小童蹲下去做一个百米赛跑开始的姿势。又要跑!
  “没有完!没有完!”她赶快拦着:“我今天病了。叫你这一阵乱闹好像是病也好了些似的,我饿得很。小童,你请我吃点什么东西?”
  “病了?糟糕!不闹了,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看你走路有气没力地还以为你是什么别的毛病呢!”他把皮包一把提在手里说:“你是上医院?”
  “是上医院。”
  “怎么上医院以前还要乱吃东西?”
  “实在饿了,光吃点稀的。牛奶什么的。”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走回到原来的路口后没有几步有一座石桥。
  “我的老规矩,不能破坏。”小童说;“一定要三步跳到桥顶。”他说着撇下蔺燕梅,就跳上去了。
  “我上不动了。”她说:“你永远不会好好走路!我要坐在这石狮子上歇一会儿。”
  “别蘑菇了,”小童站在桥上不下来:“上医院去也是闹着玩儿的?”
  “我当然会慢慢地去。”她说:“你拿了皮包先走罢,我怎么跟得上你呢?万一你上青莲街的老规矩是一口气跑上去。走正义路的规矩是跟洋车赛快!……”
  “没有别的了。”他说:“快走罢。别误了门诊的时候。”
  “误不了。五点半以前到就行。”
  “五点半。什么医院有这种规矩?”
  “五点半的晚车,我上火车站,去呈贡!范宽湖的医院。”
  “火车站?这倒象个脚行要去的地方!糟糕我又要跟那些挑行李的抢生意了!蔺燕梅。”他深思地倚了桥上的栏干。
  “什么事?”
  “我全懂了!”他沉痛地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了吧?”蔺燕海苦笑着看了看他。
  “没有。蔺燕梅!”
  “还有什么?”
  “我想说:‘你真可怜!’你生气不生?”
  “我现在麻木了。不懂得什么叫生气。”
  “是麻木了,还是心上没有主意了?”
  “两样都有一点。”
  “没有主意了就人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的余地。我是被宣判了的人。”
  “你去呈贡的意思就是把昆明的事不管了?”
  “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能管谁?我到呈贡再作点事去。”
  “这个不能拦你。可是总觉得你干得有点冒失。你决定去呈贡之前看见了谁?”
  “范宽怡。”
  “还有谁?”
  “你。”
  “伍宝笙呢?”
  “没有。”
  “还有一个人呢?”
  “不提他了。”
  “你能不给人家一个时间来看你?”
  “别把我身份说得那么高。”
  “也许后来的文章里有新变化?”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我开学回来的时候再变也不晚。”
  “你是个危险人物;不,我是说你的性子危险,太爱钻牛犄角尖。”
  “还有人在牛角尖里常年地住着等我呢!”
  “不是这么说。你作事还是有个人跟你商量着才好。死了心眼儿的时候也好有个人给你转圆。”
  “我想的不对?”
  “照我的意思说,并没有谈到对不对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路子很多,没有一定要把一座山搬开才能过山的。你该有人领着走。”
  “领着我的人在牛角尖里等着我呢!”
  “也许你往宽处去,他就又去宽处等你了!你们去年就是这么整整地钻了一年!两个人比赛着走极端,我告诉你,大余现在比和你接近以前都怪癖得多了!从前他作怪,我们打趣他,现在他作怪,你怂恿他!”
  “我不能信这是我的关系,要说依从他的人,全校都是!你们年级高的人也没有两样。”
  “这与年级没有关系,只看某一个人在学校里对别人的吸引力。大余未必是故意利用你来驱策全校,而事实上收到了这样的效果。简单地说罢,你变本加厉地又修改了他的意思,于是他多少年来碰钉子的脾气一下子被培养起来了。越惯越大。越凑合他,他越不能满足。这里面有你一半儿错。河堤决了口,再堵就难了。我本来想说你可怜的,现在要骂你可气了。”
  “小童,我想起好些话来。”蔺燕梅被他数落了一顿,心上松快多了。
  “说吧。”
  “这么老远地!伸了脖子喊,跟吵架似的!”
  “歇了半天了,你不会上来?”
  “你长手长脚地三步跳上去了,还怨我不上来?”蔺燕梅坐在石狮子上不动。
  “我又不能背了你跳上来!”
  “你就不会陪着我走慢点儿?”
  “这怎么行?这座桥我从来没有四步上来过,这是我的一个特别戒条。”
  “你这种认真不也是钻牛角尖?”
  “这是寓认真于游戏。有了正事自然有办正事的办法。”
  “试一试不行?”
  “试什么?”
  “我走不动了,你拉我上来。”
  “三步?”
  “一步一步走。”
  “饶了我吧!”
  “改改你的脾气!学学走路。”
  “不要紧!”小童下来了:“我有妙计一条!我退着走上去,还是可以不破戒!”
  “你还是三步再给我跳上去罢!”她把手抽回来了。
  “嗨!你早有这么一点儿骨头,大余也就早改过来了。”
  “少插嘴,你不是还没有挪步吗?”
  “开步走!一步了!——两步了!——三步了!——妈呀!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九步,上帝!天!”他们走到了桥顶上。
  “别喊了,谢谢你!我有一个决心了!”蔺燕梅脸上充满了希望说。
  “我也有一个决心了。”小童也说。
  “你瞎说什么?”
  “慢慢告诉你。你的决心是不是跟牛角尖的那一位有点关系?”
  “这样,你听着。”她伸出小手指头指了自己的心说:“从今天起,蔺燕梅要变一下,要长一根骨头。要自己判断是非,不盲从人,也不害怕不合理的批评。如果遇见叫我决心动摇的事,我就来这座桥这儿想一想。我在这儿第一次……”
  “‘拿小童开了刀!’是不是?”小童接下去说:“‘而且成功了!’我倒不反对你这个说法。如果决心不够叫我来帮你的忙,来训你一通都可以。我宁愿看你变成一个暴君也不愿看你被养成为一个奴隶!”
  “我是不会做暴君的,然而也谈不到奴隶,只要你可以不再用‘可怜’两个字来形容我就行了。从现在起,你要来公平裁判我。如果我又可怜了,你就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
  “不?”
  “我干脆就骂你!到现在一个新钉子都没有碰呢,就又洩气,我看你是早晚害了自己,也害了人。”
  “你心上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成?”她自己心上是不信这句话的。
  “说不上来,其实你很成。比许多人都强。可是你就是不会打仗。你像是一个小孩子。一个聪明的小孩子。依了习惯来听大人的话,甚至去听比你不如的大人的话。也许是天性太柔和了?也许是你经验之中只遇见过应该听从的人,成了习惯。你可以听伍宝笙的话。可是你和大余是对手。不必一定听他的话。如果你觉得要改造他,你也可以那样做的。可是去年一年来,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就觉你不会想到有时候人是要去征服另一个人的。我们为你不平,我们却没有觉得你不成。只觉得上帝造你的时候少给你了一根强硬的骨头,于是你从来不想征服别人。这样你的许多美点,太多的美点,都成了使我们不平,生气的原因!我没有听见过一个人说你不成。你好好硬起骨头来!”他指了她方才自己指着的胸前地方:“你一定可以成功的。从新认识自己,也救回大余。你聪明,能干,敏捷,心眼儿好,有口才,你又好看!”
  “你又好看!”这个硬朗的赞美!这一大串儿现成的,真挚的形容词。这毫无虚饰的说话!他这么畅快的谈论自己!当了自己的面!如数家珍!
  蔺燕梅和他谈话,谈自己的心事,竟比和伍宝笙商议时还要觉得自然些。这个男孩子的说话是凭自己的意思,不考虑别人的晦涩的情感的。他就事论事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也是个男子,也可能因喜爱这些可珍的品质而恋爱这个人的。他又是有见到的地方必说出口,不似伍宝笙那样多为蔺燕梅的脆弱心灵犹豫一下,而用几句试探口风的话。也因此,蔺燕梅的真情感闪躲不开,也自己遮饰不了,便只有接受他那没遮拦的讨论。她又正需要这种讨论。
  “我要救他?”她说:“把他改成一个平常的人?”
  “这完全是大余的口气!”小童跺着脚斥责她:“他现在不是一个超人,他现在干脆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是救他免于成为疯子!他一定教你念过尼采了。凭了自己的高兴去解释尼采,像他在壁报上的那些文章一样!”
  “我救得了他?”
  “救不了也得救。简直是要去干涉他!至少在拒绝他干涉你时,顺便教育他!”
  “是我的责任?你们这样觉得?反倒不是由他来教育我们?我干涉他,他欢迎吗?”
  “看到什么事该做,就放手做去。这么说起来,我管得着你吗?你欢迎吗?”
  “你知道我欢迎的。”她说。从她的口气听来,这末了一句倒是顶要紧的了。
  “我的决心还没有告诉你呢!”他说:“今天九步才上了桥,多走了六步!下回非用六次两步上桥把它补过来不可!”
  “气死我了!”蔺燕梅笑着说:“你又去钻牛角尖去了!我也来管管你吧!欢迎不欢迎?”
  “都是要欢迎的。你看,大宴、朱石樵,伍宝笙,大余的话,我也都能听。”他说。他提起旅行包来。两个人并着走下桥去了。
  他们沿堤走,在树荫下走,又穿过一座石牌坊。那石牌坊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洁白。下半截石柱上闪动着浓密的树影,又黑得像洒上去的大墨点子一样。这浓荫又从他们身上滚过,他们走出翠湖公园了。
  他们既然把谈话的隔阂打开了,一路上便絮絮不断地谈下去。蔺燕梅说了不少她关切大余心理的地方,小童说:“所以啦!你一有了这种新思想,你马上看出从前所看不到的地方!你决不是看不到的,而是你不用咨议怀疑的态度。你对他的论调接受得太快!”
  这些话对她都是有益的。所以当他们走到车站附近一家小咖啡店去吃东西时候,她的胃口不觉大大地增强了。
  “一杯牛奶。”她没有思索地告诉侍役,因为她本来只想吃这一点点。
  “先别问我。”小童说着便离开位子,随了侍役走到玻璃柜台前面,自己去挑。他一看点心样式不少。他各色都要两块,咖哩肉饺,夹心蛋糕、桃酥、椒盐火腿饼,蛋卷,已经一盘子了,这时候又有新做好的点心送出来了。侍役看他好像在采办一个茶会的食品似的,什么也都要尝一尝,就又送给他看,他见这许多又都是新鲜样儿的,就一样又挑两件,马来糕,萝卜糕,叉烧包子,脂油糖包子,香肠卷儿,蛋黄盒子。挑个没完。蔺燕梅奇怪起来,就过来问他。他说:“一个人每样一块。”才说完她不能跟自己吃得一样多,也就笑了。他问还有什么喝的。侍役说了许多,他都不满意,后来听见有八宝饭,他高兴了。就不要喝的改要一盘八宝饭。两个人才回到座位上去。东西慢慢都来齐了。小童顺手拈了吃,没有多大时候,被他把点心吃下一大半去。嘴里还嚼着呢,手里又去拈第二块了。蔺燕梅也吃了些点心,也被他把食欲引起来了。她看小童吃得太多,她问:“你没有吃午饭?”
  “吃了。四碗,怎么样?”
  “四碗!”旁边的侍役说。小童看他一眼。
  “你还吃这许多?”
  “点心同饭是装在两个肚子里的。”他毫不在意,认为当然地说。听见的人全大笑起来了。
  “我还吃点什么呢?”蔺燕梅也把牛奶喝完了:“本来只想喝一杯牛奶的。怎么又吃了点心,反倒饿了?”
  “我说这玩意儿是越吃越饿的吧!也来个八宝饭?”
  “又太多了。”
  “那么这样,吃一碗,五子稀饭?”
  “也好。”她说:“还可以就了点心吃。”
  “茶房。一碗五子稀饭!”小童说:“两碗吧,我也来一碗。”
  “真好胃口!”茶房说着走了。
  “所以啦,你瞧。”他对蔺燕梅说:“别人若是请我岂不是给我罪受?连茶房都不打算卖啦!”
  他们两个又喝了五子稀饭。实在饱了。小童付了账,看找回的钱有个零头,他就拿了一个鸡肉包填在嘴里,其余的算小费。提了旅行包,送蔺燕梅去车站了。
  他们到了,小范还没有来。蔺燕梅说:“我把票买了罢。省得叫小范花钱。”她把钱交给小童去替她买票。小童向票房洞里买票,回过身来对她说:“其实现在想一想,去不去呈贡无所谓了。”
  蔺燕梅说:“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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