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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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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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顿的协奏曲,第一号。皮埃尔·富尼埃②的大提琴。”店主端来咖啡时说。
    “音乐真是自然。”星野说。
    “的的确确。”店主予以赞同,“皮埃尔·富尼埃是我最敬重的音乐家之一,一如高档葡萄酒,醇香、实在、暖血、静心,给人以鼓励。我总是称其为‘富尼埃先生’。当然不是个人有什么深交,但他已成为我的人生导师一样的存在。”
    星野一边倾听皮埃尔·富尼埃流丽而有节制的大提琴,一边回想小时候的事,回想每天去附近小河钓鱼捉泥鳅的事。那时多好,什么都不想,一直那样活着就好了。只要活着,我就是什么,自然而然。可是不知何时情况变了,我因为活着而什么也不是了。莫名其妙。人不是为了活着才生下来的么?对吧?然而越活我越没了内存,好像成了空空的外壳。往下说不定越活就越成为没有价值的空壳人。而这是不对头的,事情不应这么离奇。就不能在哪里改变这个流势?
    “嗳,老伯?”星野朝收款机那里的店主招呼道。
    “什么呢?”
    “如果有时间,不麻烦的话,来这里聊一会儿好么?我想了解一下创作这支曲的海顿是怎样一个人。”
    店主过来热心的讲起了海顿其人和他的音乐。店主人总的说来比较内向,但谈起古典音
    ①法国新浪潮派电影导演(1932…1984)。②③法国大提琴演奏家(1906…1986)。有“大提琴王子”之称。④
    乐则实在是滔滔不绝——海顿如何成为受雇的音乐家,漫长的一生中侍奉了多少君主,奉命或遵嘱创作了多少音乐,他是何等现实、和霭、谦逊而又豁达之人,与此同时他又是个多么复杂的人,心中怀有多么沉寂的黑暗……
    “在某种意义上,海顿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坦率地说,任何人都不知晓他内心奔腾着怎样的激情。但在他出生的封建时代,他只能将自我巧妙地用顺从的外衣包裹起来,只能面带微笑随机应变地生活下去,否则他势必被摧毁。较之巴赫和莫扎特,许多人看不起海顿,无论在音乐上还是在求生方式上。诚然,纵览他漫长的一生,适度的革新是有的,但绝对算不上前卫。不过如果怀以诚心细细倾听,应该能够从中听出他对近代性自我藏而不露的憧憬,它作为蕴含矛盾的远方的魂灵在海顿音乐中默默喘息。例如——请听这个和音,喏,固然宁静平和,但其中充满少年般的柔弱绵软的好奇心,自有一种内敛而执著的精神。”
    “就像弗朗索瓦·特吕福的电影。”
    “对对,”店主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星野的肩膀,“实在太对了。那是与弗朗索瓦·特吕福作品息息相通的东西——充满柔软的好奇心的、内敛而执著的精神。”
    海顿音乐听完后,星野又听了一遍鲁宾斯坦、海菲茨、弗里曼三人演奏的《大公三重奏》。听着听着,他再次久久沉浸在内心省察之中。
    我反正要跟中田跟到底,工作先不管它——星野下定了决心。

第35章开始死去
    早上七点电话铃响时,我仍在沉睡未醒。梦中,我在山洞深处弯腰拿着手电筒,朝黑暗中寻找着什么。这时,洞口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我的名字。远远地、细细地。我朝那边大声应答,但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仍然不断地执拗地呼叫。无奈,我直起身朝洞口走去。本想再找一会儿,再找一会儿就能找到,但同时又为没找到而在心里舒了口气。这时醒了过来。我四下张望,慢慢回收变得七零八落的意识。知道是电话铃响,是图书馆办公桌上的电话。早晨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帘泻入房间。旁边已没有佐伯,我一个人在床上。
    我一身T恤和短运动裤下床走到电话机那里。走了好一会儿。电话铃不屈不挠地响个不止。
    “喂喂。”
    “睡着?”大岛问。
    “嗯,睡来着。”我回答。
    “休息日一大早叫醒你不好意思,不过出了点麻烦。”
    “麻烦?”
    “具体的一会儿再说,总之你得离开那里一段时间。我这就过去,火速收拾东西可好?我一到你就马上来停车场,什么也别说先上车。明白?”
    “明白了。”我说。
    我折回房间,按他说的收拾东西。无需火速,五分钟一切收拾妥当。收起卫生间晾的衣物,把洗漱用具和书和日记塞进背囊即告结束。然后穿衣,整理零乱的床铺。碾平床单皱纹,拍打枕头凹坑使之恢复原状,被子整齐叠好——所有痕迹随之消失。拾掇完我坐在椅子上,想着几小时之前应该还在这里的佐伯。
    二十分钟后绿色的马自达赛车开进停车场时,我已用牛奶和玉米片对付完简单的早餐,洗好用过的餐具归拢起来。刷牙,洗脸,对镜子看脸——正好一切做完时停车场传来引擎声。
    虽然正是敞开车篷的大好天气,但牛舌色的篷顶关得紧紧的。我扛着背囊走到车跟前,钻进助手席。大岛把我的背囊像上次那样灵巧地绑在车后行李架上。他戴一副阿尔玛风格的深色太阳镜,一件V领白T恤,外面套一件花格麻质衬衫,白牛仔裤蓝色CONVERSE运动鞋,一身轻便休闲打扮。他递给我一顶深蓝色帽子,带一个NORTH FACE标记。
    “你好像说过在哪里弄丢了帽子,把这个戴上。遮脸多少有些用处。”
    “谢谢。”我戴上帽子试了试。
    大岛审视我戴上帽子的脸,予以认可似的点点头:“太阳镜有吧?”
    我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深天蓝色Ray…Ban太阳镜戴上。
    “酷!”大岛看着我的脸说,“对了,把帽檐朝后戴戴看。”
    我顺从地把帽檐转去脑后。
    大岛又点一下头:“好,活像有教养的拉普歌手①。”
    随即,他把变速定在低位,慢慢踩下油门,推上离合器。
    “去哪儿?”我问。
    “和上次一样。”
    “高知山中?”
    大岛点头:“是的,又要跑很长时间。”他打开车内音响,莫扎特明快的管弦乐淌了出来。好像听过。邮号小夜曲?
    “山中已经腻了?”
    “喜欢那里。安静,能专心看书。”
    “那就好。”大岛说。
    “那么,麻烦事?”
    大岛往后视镜投以不快的视线,继而瞥了我一眼,又把视线拉回正面。
    “首先,警察又有联系了,昨天晚上电话打到我家里。这回他们好像找你找得相当认真,和上次全然不同。”
    “可我有不在场的证明,是吧?”
    “当然有。你有不容置疑的不在场证明。案件发生那天,你一直在四国,这点他们也不怀疑。问题是你或许和谁合谋,有这样的可能性余留下来。”
    “合谋?”
    “就是说你可能有同案犯。”
    同案犯?我摇摇头:“这种话是哪里来的呢?”
    “警察照例没有告诉主要事项。在向别人问询上面他们贪得无厌,但在告诉别人上面则非常谦虚。所以我用了一个晚上上网收集情报。知道么?关于这个案件已有了几个专业性窗口,你在那上面已是相当有名之人。说你是掌握案件关键的流浪王子。”
    我微微耸肩。流浪王子?
    “当然遗憾的是,何种程度上属实何种程度上属于推测则不能准确判断,这方面的情况经常如此。不过,综合各种情报分析,大体上是这样的:警察目前在追查一个男子的行踪,六十五六岁的男子。男子在案发当晚来到野方商业街派出所执勤点,坦白说自己刚才在附近杀了人,用刀刺杀的。但他这个那个说了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话,于是值班的年轻警察认为他是个糊涂老头儿,没有理睬,话也没正经听就把他打发走了。案件被发现后,那名警察
    ①Rap Singer,美国一种黑人音乐的说唱歌手。
    当然想起了老人,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错误,连对方姓名住址都没问。若是上司知道了就非同小可,因此他缄口不语。然而由于某种原因——什么原因不晓得——事情败露了。不用说警察受了惩戒处分,一辈子恐怕都浮不出水面了,可怜。“
    大岛加速换档,追过跑在前面的白色丰田TERCEL微型车,又迅速折回原来的车道。
    “警察全力以赴,查出了老人身份。履历虽不大清楚,但得知似有智能性障碍。不大严重,与常人稍有不同。靠亲戚资助和政府补贴生活,独身。但人已不在原来居住的宿舍。警察一路跟踪,得知已搭卡车去了四国。一个长途大巴司机记得有个从神户来的大约是他的人坐过自己的车。说话方式特殊,内容也奇妙,所以有印象。还说他跟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在一起,两人是在德岛站前下的大巴,他们住过的德岛旅馆也锁定了。据旅馆女服务员说,两人大概乘电气列车去了高松。这么着,他的脚步和你现在的位置正好碰在一起。你也好老人也好都是从中野区野方直奔高松,即使作为巧合也太巧了。警察当然认为其中有什么名堂,譬如认为你们两个合谋作案。这次是警视厅派人来的,满城搜来查去。你在图书馆生活一事恐怕再也隐瞒不下去了,所以领你进山。”
    “中野区住有一个有智能障碍的老人?”
    “有什么印象?”
    我摇头道:“压根儿没有。”
    “从住所说来,倒像是离你家较近,走路也就十五六分钟吧。”
    “跟你说大岛,中野区住有很多很多人,我连自己家旁边住的是谁都不知道。”
    “好了,听着,话还没完。”大岛往我这边斜了一眼,“他让野方商业街下起了沙丁鱼和竹荚鱼,起码前一天曾向警察预言说将有大量的鱼自天而降。”
    “厉害!”
    “不一般!”大岛说,“同一天夜晚,还有大量蚂蟥落在东名高速公路富士川服务站。这记得吧?”
    “记得。”
    “警察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连串的事件,推测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同谜一样的老人之间大概有某种关联,毕竟同他的脚步基本一致。”
    莫扎特的音乐放完,另一支莫扎特开始。
    大岛握着方向盘摇了几下头:“进展简直不可思议。开头就已相当相当奇妙,而往下越来越奇妙。结果无可预料。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事情的流程渐渐往这一带集中。你的行程和老人的行程即将在这一带的某个地点汇合。”
    我闭目细听引擎的轰鸣。
    “大岛,我恐怕还是直接去别的什么地方好些,”我说,“无论即将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给你和佐伯添更大的麻烦了。”
    “譬如去哪里?”
    “不知道。把我拉去电车站,在那里想。哪里都无所谓。”
    大岛喟叹一声:“那也不能说是什么好主意啊。警察肯定正在车站里转来转去,找一个高个子十五六岁背着背囊和有强迫幻想症的酷少年。”
    “那,把我送去远处没人监视的车站可以吧?”
    “一回事。迟早总要被发现的。”
    我默然。
    “好了,并不是说已对你签发了逮捕证,也没有下令通缉。是吧?”
    我点头。
    “既然这样,你眼下还是自由之身。我带你去哪里随我的便,同法律不相抵触。说起来我连你的真实名字都不晓得,田村卡夫卡君。不用担心我。别看我这样,我行事相当慎重,轻易抓不住尾巴。”
    “大岛,”
    “怎么?”
    “我跟谁也没合什么谋。即使真要杀父亲,我也用不着求任何人。”
    “这我很清楚。”
    大岛按信号灯停下车,动了动后视镜,拿一粒柠檬糖投进嘴里,也给我一粒。我接过放入口中。
    “其次呢?”
    “其次?”大岛反问。
    “你刚才说了首先——关于我必须躲进山中的理由。既然有首先,那就该有其次,我觉得。”
    大岛一直盯着信号灯,但信号硬是不肯变绿。“其次那条理由算不得什么,同首先相比。”
    “可我想听。”
    “关于佐伯。”大岛说。信号终于变绿,他踩下油门。“你和她睡了,对吧?”
    我无法正面回答。
    “那没有什么,不必介意。我直觉好,所以晓得。仅此而已。她人很好,作为女性也有魅力。她——是个特殊人,在多种意义上。不错,你们年龄相差悬殊,但那不算什么问题。你被佐伯吸引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想和她做爱,做就是了;她想和你做爱,做就是了。简单得很。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对你们好的事情,对我也是好事。”
    大岛在口中轻轻转动着柠檬糖。
    “但现在你最好稍离开一点儿佐伯。这同中野区野方的血腥案件无关。”
    “为什么?”
    “她现在正处于极其微妙的地带。”
    “微妙地带?”
    “佐伯——”说到这里,大岛寻找着下面的措词,“简单说来,正在开始死去。这我明白。近来我始终有这样的感觉。”
    我抬起太阳镜看大岛的侧脸。他直视前方驱车前进。刚刚开上通往高知的高速公路。车以法定速度——这在大岛是少见的——沿行车线行驶。黑色的丰田SUPURA赛车“飕”一声超过了我们坐的赛车。
    “开始死去……”我说,“得了不治之症?例如癌啦白血病什么的?”
    大岛摇头:“也许是那样,也许不是。对于她的健康状态我几乎一无所知。不见得没有那样的病。可能性并非没有,但我认为相对说来她的情况属于精神领域的。求生意志——恐怕与这方面有关。”
    “求生意志的丧失?”
    “是的,继续生存的意志正在失去。”
    “你认为佐伯将自杀?”
    “不然。”大岛说,“她正率直地、静静地朝死亡走去。或者说死亡正向她走来。”
    “就像列车朝车站开来?”
    “或许。”大岛停下,嘴唇闭成一条直线,“而且,田村卡夫卡君,你在那里出现了,如黄瓜一样冷静地、如卡夫卡一样神秘地。你和她相互吸引,很快——如果允许我使用古典字眼儿的话——有了关系。”
    “那么?”
    大岛两手从方向盘上拿开片刻。“仅此而已。”
    我缓缓摇头:“那么,我是这样猜想的:你大概认为我就是那趟列车。”
    大岛久久缄默不语,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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