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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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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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欣很难把持往自己。他在县城里一向春风得意,喜欢他以至很明白地追他的女孩子很多。他也就在县城上一帮平庸的女孩子中高视徜徉,来者不拒地同她们虚与委蛇,小地方的女孩子见识有限,吃了亏上了当往往自认命苦,想想也就过去了。他也便成了常胜将军。小敏就是他同人打赌打来的。小敏在台上跳白毛女,跳大春的那个傻大个当着观众就抑制不住对小敏的一副馋相。坐在前排看戏的李欣不由冷笑。旁边同来的几位就起哄,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痴心妄想?李欣说,不信可以打赌,我只要一封信,白毛女就保证为我剪窗花。就真的打了赌。而李欣就真的赢了。李欣的信寄出一个星期没有收到回信,大家天天逼李欣认输。李欣有把握,说,决不会出两个星期。第十天的样子,回信果然来了。小敏是68届初中生,实际等于没有上初中课,字写得很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意思是清楚的,同意跟李欣面谈,时间和地点由李欣定。显然小敏迟回信并不是女孩子的抬高身价,而是不晓得怎样回信好,怕李欣笑话,干脆给了个简单明了的回答。李欣就在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在县城边的河滩上吻了小敏。“还干了什么?”第二天大家讹他,他很暧昧地说:“没有什么。”大家就有些鄙夷地说:“小敏脸模子不错,可惜身子单薄了。”李欣马上抢白说:“你们晓得个屁!”大家轰然笑起来:“到底交待出来了。”笑归笑,对李欣的服气甚至妒嫉还是由衷的。 

  小敏喜欢发小脾气,常常莫名其妙地就翻了脸。刚认识的时候,头一次见面她就让李欣得到意外收获。可是第二天李欣以为可以长驱直入的时候,她却又骂他“流氓”。骂完就走,却没有走回县剧团,反而走到城外坡上没有人的林子里来了。来了,依然是执拗着,发着小脾气。折磨得李欣心里那股邪火快要熄灭了,她却又忽然来了激情,软软的像只懒猫,听任李欣摆布。这样的脾气多发了几次,李欣也就消去了先前以为她不可捉摸的神秘感,晓得只要多一点耐心,让她多少得到一些她在他心里不是一点分量没有的证明,一天的云也就散了。 

  但是今天,他却忽然想,他有什么必要必须鼓起这种耐心呢?小敏发脾气的样子他曾经觉得另有一种味儿,现在他却忽然发觉了做作、扭捏甚至有些丑。 

  刚进堂屋,小敏就一下转过身,把头抵住李欣的胸口,两只小拳头在李欣身上乱捶。每回,这都是很容易激发李欣的。李欣也就像每回一样,把她横抱了起来,任她一边蹬着腿,一边骂着“流氓、流氓”,然后就缩紧身子,然后他的颈根那儿就感到一股触电似的温热。但是今天却没有了触电感,只剩下了温热。那温热让李欣觉得贪婪,觉得腻。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那温热留下的一团湿润。那湿润让他感到不洁、有异味,直想冲洗。 

  每次都是小敏让李欣给她脱衣服。 

  “我才不服侍人。”她每次都说。 

  “我服侍你。”每次李欣都说。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说,动作则很粗鲁。 

  “不来就老不来,来了又急成这副憨样。” 

  小敏很甜蜜。 

  李欣很专注。他忽然发觉小敏的皮肤是一种有些病态的黄色。没法跟桑叶比的,给自己脱衣服的时候,他想。 

  “怎么回事?” 

  小敏有些迫不及待。 

  “过了一回。”李欣含含糊糊地咕哝。 

  “这么想,为什么不早些来?” 

  “不是来了么。” 

  李欣闭紧眼睛,抱紧了小敏,极力把身子下的小敏想象成桑叶。 

  小敏忽然惊叫了一声,就长一声短一声快活地呻吟起来。 

  每次事后,小敏就再不说“我才不服侍人”,总是软软地但是细心地抚弄他。 

  李欣静静地仰面躺着。屋子里很昏暗。从用塑料纸袋蒙的窗户上透进的夕阳的微弱光柱里,飘浮着尘埃。陈年的家具和潮湿的土墙散发着浓浓的发霉的气味。 

  小敏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剧团副团长(就是那位演大春的人),怎样有事没事总是寻了来,有时坐到很晚不走,手脚也没处放,眼睛也老是发直,很怕人,她就大声喊房东来,讨问鞋帮绣花的样子。她还真的给自己做了一双乡土气十足的绣花的布鞋。 

  “快收工了吧?”李欣挡住小敏的手。 

  “快了!”小敏喃喃地说,很留恋。 

  “那就起来?”李欣问,却不等小敏回答,坐了起来。 

  小敏还赖着,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中间。 

  李欣轻轻地但是很坚决地抽出身子,翻身跳到床下来。 

  “我的衣服有人脱,就没人穿了。”小敏在他身后叽叽咕咕。 

  一切都是既定的程序,只是心情不同。李欣想。 

  就听到屋外面柴门的响动。 

  房东死活要留李欣“过夜”。在当地人的话里,“过夜”有两种意义,一是夜饭,一是夜宿。房东的挽留一并包括了两种意义。 

  “空屋有的是,床、被窝也是现成的。你难得来。要不是路教,要不是敏儿,我请都请你不到。” 

  “让他死走,死远些,有什么了不起的。”小敏很气的样子。 

  房东也就更不肯让李欣走了。 

  吃饭的时候,小敏容光焕发,像是一盆受了旱的花,一下子浇足了水。 

  李欣则沉默着,尽量不去看她,腼腆之态可掬。 

  房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 

  “真好!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房东一去厨房,小敏就站起来,在李欣脸上狠狠印了一个湿腻腻的印子。 

  “装什么憨样!夜里不要走。” 

  “要走的。” 

  “你敢!” 

  小敏做出温怒状,她相信他不会走。 

  李欣不做声。 

  小敏从下边端了他一脚,一咧嘴: 

  “你会走?馋猫。哼!” 

  小敏一点也没有觉察李欣的心思。这使李欣觉得自己有些狠心。但等到饭后,几个人闲聊了一会,房东知趣地说累了,要早些睡。她走后,小敏对房东安排给李欣注的那间房努了努嘴说:“你先过去,等一下摸过来。” 

  李欣却断然说:“我今晚一定要走的,工作组有事。” 

  小敏这才看出来,李欣是执意要走的。呆了一会,变了脸色,却嘴硬: 

  “你走,你只管走!” 

  李欣起身就走。 

  小敏一跺脚,哭起来。 

  李欣不回头,一直走出屋门,走到院子的柴门那儿,小敏追到屋门,很悠长、很压抑地喊了一声: 

  “你回来,求你……” 

  李欣拉柴门,一直走进黑暗里面。接着屋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叫,淹没了小敏的啜泣。 






  工作组离开之前,桑叶失踪了。没有发现自杀的迹象,也没有发现任何出走的迹象,却没有人晓得她的去处。 

  桑叶的消失,使李欣先前的风流变成了颓废。这颓废竟使他同李月娥发生了纠葛。 

  李月娥跟一首名歌《养猪模范李月娥》里的主人公同名,但她不是养猪模范,倘若让她杀猪,她倒有可能成为模范。 

  李月娥不是本县人,据说是一个偏远山区县的回乡知青,后来同一个已经有妻室的人生了一个女儿。那人在县上有些权力,为了把事情遮掩过去,便托本县的一个同样有权力的人把她安排到镇上做临时工。她一个人带着个女儿在镇上过,正张了网要捉一个人去填空的,李欣自己一头撞了进去。他父亲在小镇粮管所做事,休息日子和逢年过节他常回到小镇来。不知怎样让李月娥缠上了,竟有了身孕。李月娥比他整整大七岁,还拖着油瓶,婚姻的事,做梦也不该想。 

  哪里晓得李月娥却是怀了雄心壮志的。县革委干事既入了她的彀中,她也就志在必得。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没有结果,她便公然在大街上拦阻他,并豪迈宣布他们之间感天动地的已经有了结晶的伟大爱情。“伟大”云云,原是李欣的语言。床第之间,快活的时候,他曾对她戏言:燕妮比马克思也正好整整大七岁的。他在师范学的那点文化大都用在这上头了。 

  李欣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惶惶如被当众拿获的窃贼。李月娥极柔媚却极有暗劲地拖住他的一只胳臂,让他当街发布要娶她的宣言。他真希望此刻天塌地陷,却又不得不支吾其词,以求脱身。回去便立即废了刚才的承诺——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实行的承诺。 

  李月娥却是守信义的。到了李欣那天当街答应的日子,她租了单位里的一辆烂吉普车,自己用红绸子扎了朵大红花挂车头上,带上嫁妆(也就是随身的几件行李)奔赴李欣的家。 

  虽然这婚姻很难说怎样美满,但李月娥把一切的礼行仪式还是操持得一样周到。送亲的、挑鱼肉酒坛的、抬脚盆马桶的、吹喇叭的、放炮仗的,应有尽有。最具幽默意味的是哭嫁。哭不仅是表示惜别,表示难以割舍,更重要的是表示女儿的身价。娘家人哭得越厉害,女儿就越有面子,好比是离了豪门大宅。然而这却成了一种职业,是有人专司其事的。两个女人,一个做娘的角色,一个做女儿的角色,隔一阵子就来一段母女对唱。自然是哭腔哭调,却没有眼泪,只是对哭声的模仿。唱词更让人莫名其妙: 

  母:前边火把熠熠起, 

  后边火把熠熠光, 

  中间扛个臭瘟丧。 

  女:前边火把熠熠起, 

  后边火把熠熠光, 

  中间扛个秀才娘。 

  母:前边敬天地, 

  后边火烧书。 

  女:前边敬天地, 

  后边树华堂。 

  母:三朝死公婆, 

  满月死丈夫。 

  女:三朝公婆做生日, 

  满月丈夫中状元。 

  送亲队伍到了院门口,门闭着,李月娥便让司机猛按喇叭,以示鸣炮,仿佛当年奉行炮舰政策进攻闭关锁国的大清王朝的西洋强盗。哭嫁的随着吹吹打打的反响,哭得更其热闹。 

  镇上几出得门来的人都出来围观。他们议论的是哭嫁,心里却是对李欣的幸灾乐祸。 

  李月娥是不达目的,誓不收兵。 

  县革委干事一家只好妥协投降,开门揖盗。 

  后来这家人的日子是可以想象的。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李欣娘老子请求法律的救援,解脱这桩要命的婚姻。 

  李月娥坚强不屈。法庭调查期间,她扬言要以老鼠药与县委干事一家同归于尽。吓得他们除了单位的饭菜茶水,家里的一切可供食用的东西皆不敢入口。她又威胁法庭,谁敢承办这桩离婚案,她便跟谁全家拚命。法庭传唤,她坚不到庭,一连几天闭门不出,一声不响地实行绝食抗议。法庭怕她真的寻了短见,便派人前去窥探。她住的那间房子窗户都挂了窗帘,只有房门插头被她忽视了。前去窥探的人用板凳垫脚往里看去,她正很悠哉地在床上躺着,瓜皮果壳糕饼盒子弃了一地。一发现房门插头上的人脸,她便一跃而起,大喊“捉拿流氓”。 

  一时间,举县无人敢近。县革委干事李欣一家只好举家逃亡,另择他居,任她鸠占鹊巢。 

 
 
                                 将军镇                   第七章 洪艺兵 






  副镇长老杨在镇政府分管文教卫生工作。小丁那次找到他,他也很难过。沉吟了好久,说: 

  “我去同镇文化站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是小丁到镇文化站做“费用工”,也就是从文化站的事业经费里给临时雇用打杂的人支付一点劳务费。费用工不在编制里,一般也不允许长年固定。老杨说,先做了再说吧,以后慢慢设法。镇文化站已经有了一个打杂的,叫洪艺兵。小丁后来听说这名字是“文革”初期改的,先前叫洪一鸣。改成这样,是为了谐“红色文艺兵”的意思。洪艺兵给人的感觉是一只弹簧,总在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伸缩,他一旦见到人,就永远是点头哈腰微笑。他戴着近视眼镜,有时眼镜被水汽蒙住了,看不清,但只要见到人影,他就点头哈腰微笑。即使从一个正在破口骂街的泼妇身边走过,他也无一例外地点头哈腰微笑向她致敬。别人跟他说话,他也永远是无比荣幸地点头哈腰微笑,不管别人说什么,他自己听清没听清,他的回答永远是“是的,对的,是是是,对对对……”有时候别人向他问路,或打听什么事,他也这样点头哈腰微笑地“咿咿唔唔”。别人就以为他在敷衍,难免不高兴。他一旦发觉,马上就大惊失色,连连顿足捶胸,恨自己耽误了革命同志的大事,痛心疾首得让对方不知所措。平常他主动开口说话的时候很少。一旦开口,便往往是检讨。检讨又往往过分。比如,写字的时候,偶然不小心碰翻了半瓶广告颜料,他马上就会连连说:“该死,浪费有罪,罪该万死,死无葬身之地,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类似的话要说上半天,声咽气绝的样子,说得很悲惨,文化站从领导到群众以至半条镇街人人都听到,听烦了,反倒来劝他,安慰他,再三说明打翻了半瓶广告颜料决不算犯罪,更不该死一万次,请他千万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革命的领导和革命的群众,是完全可以谅解的。他于是才逐渐平静下来,别人也于是安生。洪艺兵从烧茶倒水、扫地抹灰,到刻蜡纸写标语什么都做。他做得尽心尽力,又能干,没有第二个人能代替他。那两年,文化站的主要任务就是写语录牌,画领袖像。一个小小的镇子,街头巷尾,凡是能写字画画的地方,都留有洪艺兵的手笔。即便这样,洪艺兵也只是个临时工,不能转正。原因就是他出身不明不白。他没有老子,跟着母亲过。母亲是本县人,老屋在山里,解放前是个大户,在镇上开得有店铺,所以能送她到镇上念初中。有一回学校组织一个什么活动,把学生带到高镇子几十里路外的城里,她就在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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