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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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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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现了一番好公公好祖父之后,男爵把儿子带到花园里,对于当天在议院里发生的微妙
局面应当如何应付,发表了一套入情入理的见解。他叫年轻的律师佩服他眼光深刻,同时他
友好的口吻,尤其是那副尊重儿子,仿佛从此把他平等看待的态度,使儿子大为感动。
    小于洛这个青年,的确是一八三○年革命的产物:满脑子的政治,一肚子的野心,表面
却假装沉着;他眼热已经成就的功名,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一言半语;深刻犀利的字句,法
国谈吐中的精华,他是没有的;可是他很有气派,把高傲当做尊严。这等人物简直是装着一
个古代法国人的活动灵柩,那法国人有时会骚动起来,对假装的尊严反抗一下;但为了野
心,他临了还是甘心情愿的闷在那里。象真正的灵柩一样,他穿的永远是黑衣服。
    “啊!大哥来了!”男爵赶到客厅门口去迎接伯爵。自从蒙柯奈元帅故世之后,他可能
补上那个元帅缺。于洛把他拥抱过了,又亲热又尊敬的搀着他走进来。
    这位因耳聋而毋需出席的贵族院议员,一个饱经风霜、气概不凡的脑袋,花白的头发还
相当浓厚,看得出帽子压过的痕迹。矮小、臃肿、干瘪、却是老当益壮,精神饱满得很;充
沛的元气无处发泄,他以看书与散步来消磨光阴。他的白白的脸,他的态度举动,以及他通
情达理的议论,到处都显出他朴实的生活。战争与战役,他从来不提;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伟
大,毋需再炫耀伟大。在交际场中,他只留神观察女太太们的心思。
    “你们都很高兴啊,”他看到男爵把小小的家庭集会搅得很热闹,同时也发觉弟媳妇脸
上忧郁的影子,便补上一句:
    “可是奥棠丝还没有结婚呢。”
    “不会太晚的,”贝姨对着他的耳朵大声的叫。
    “你自己呢,你这不肯开花的坏谷子!”他笑着回答。
    这位福芝罕战役中的英雄很喜欢贝姨,因为两个人颇有相象的地方。平民出身,没有受
过教育,他全靠英勇立下军功。他的通情达理就等于人家的才气。一辈子的清廉正直,他欢
欢喜喜的在这个家庭中消磨他的余年,这是他全部感情集中的地方,兄弟那些尚未揭穿的荒
唐事儿,他是万万想不到的。他只知道家庭之间没有半点儿争执,兄弟姊妹都不分轩轾的相
亲相爱,赛莱斯蒂纳一进门就被当做自己人看待:对于这幅融融泄泄的景象,谁也不及他那
样感到欣慰。这位矮小的好伯爵还常常问,为什么克勒韦尔没有来。赛莱斯蒂纳提高着嗓子
告诉他:“父亲下乡去了!”这一次,人家对他说老花粉商旅行去了。
    这种真正的天伦之乐,使于洛夫人想起:“这才是最实在的幸福,谁也夺不了的!”
    老将军看见兄弟对弟媳妇那么殷勤,便大大的取笑他,把男爵窘得只能转移目标去奉承
媳妇。在全家聚餐的时候,男爵总特别讨好和照顾媳妇,希望由她去劝克勒韦尔老头回心转
意,不再记他的恨。看到家庭的这一幕,谁也不会相信父亲濒于破产,母亲陷于绝望,儿子
正在担忧父亲的前途,女儿又在打算夺取姨母的情人。
     
   
     

 

贝姨 


    

    到了七点,看见大哥、儿子、太太、女儿坐下来玩惠斯特①,男爵便动身到歌剧院给情
妇捧场去了,顺手把贝姨送回家。她住在长老街,借口地区荒僻,老是吃过饭就走的。凡是
巴黎人,都会觉得老姑娘谨慎得有道理。
    卢浮宫②的老殿旁边有这些破屋存在,只能说是法国人故意倒行逆施,要让欧洲人轻视
他们的聪明而不再提防他们。这一下,也许是无意之间表现了高瞻远瞩的政治思想。我们把
现代巴黎的这一角描写一番,决不能算是闲文,因为日后是无法想象的了。我们的侄儿辈,
看到卢浮宫全部完成之后,决不会相信在巴黎的心脏,而对着王宫,三个朝代在最近三十六
年中招待过法国和欧洲名流的王宫前面,这等丑恶的景象居然存在了三十六年。    
  ①一种类似桥牌的牌戏。
    ②卢浮宫始建于十三世纪初叶,迩后代有增建,直至拿破仑三世治下,于一八六八年方
始全部告成。

 
    从通向阅兵桥的小道起,直到博物馆街为止,来到巴黎的人,哪怕是只耽留几天的,都
会注意到十几座门面破烂,年久失修的屋子。当初拿破仑决定完成卢浮宫的时节,整个老区
域都给拆掉,那些屋子是拆剩下来的残余。荒凉黝暗的老屋子中间,只有一条长老街和一条
死胡同长老巷,住户大概只是些幽灵,因为从来看不见什么人。街面比博物馆街低了许多,
正好跟寒衣街一样平。四周围街面的高度,已经把屋子埋在地下,而在这一方面给北风吹黑
的、卢浮宫高大的长廊,更投下永久的阴影,罩住了屋子。阴暗、静寂、冰冷的空气,低凹
如土窑似的地面,把那些旧屋变成了地下坟场,变成了活人的墓穴。坐在车上经过这死气沉
沉的地区,对那条狭窄的长老街望一眼,你会觉得心都凉了半截,会奇怪谁敢住在这等地
方,到晚上那条小街变了杀人越货的场所,巴黎的罪恶一披上黑夜的外衣而大肆活动的时
候,该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本身已经可怕的问题,还有更骇人的方面:因为把这些徒有其
名的屋子环绕如带的,是黎塞留街那边的死水洼,是杜伊勒里花园那边汪洋一片的乱石堆,
是长廊那边的小园子和阴惨惨的木屋,是老殿那边一望无际的铺路用的石块,和拆下来的瓦
砾。亨利三世和他那些丢了官职的宠臣,玛格丽特的那些丢了脑袋的情人①,大可在月光之
下到这儿来跳舞;俯瞰着这片荒地的,还有一座教堂的圆顶,仿佛惟有在法国声势最盛的基
督旧教才能巍然独存。借着墙上的窟洞,破烂的窗洞,卢浮宫四十年来叫着:“替我把脸上
的疮疤挖掉呀!”大概人家觉得这个杀人越货的场所自有它的用处,在巴黎的心脏需要有一
个象征,说明这座上国首都的特点,在于豪华与苦难的相反相成。    
  ①亨利三世是被刺死的,格丽特为亨利三世之妹,以情人众多闻名于世。

 
    为了这个缘故,那些曾经目睹正统派的《法兰西新闻》①由盛而衰的冰冷的废墟瓦砾,
博物馆街上那些丑恶的木屋,小贩摆摊的场所,或许比三个朝代的寿命更长久,更繁荣!
    这些早晚总得拆毁的屋子,租金很便宜,所以从一八二三起贝姨就住在这儿,虽然周围
的环境使她必须在天光未黑之前赶回家。并且这一点也跟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乡下习惯
很合适,农家便是这样的在灯火与炉子上面省掉一大笔开支的。康巴塞雷斯②那座有名的宅
子拆毁之后,有些屋子的视线扩大了,贝特便是住的这样一所屋子。    
  ①长老街十二号曾经是《法兰西新闻》旧址。该报一八三一年发行一万一千二百
份,但至一八四五年已减至三千三百三十份,终因无法支持而停办。
    ②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国政治家兼法学家,执政府时期(1799—1804)的第
二执政,后成为帝国大法官,地位仅次于拿仑。

 
    正当于洛男爵把小姨送到门口,说着“再会,小姨!”的时候,一个少妇从马车与墙壁
之间穿过,也预备进屋子。她矮小、苗条、漂亮、穿扮很讲究,身上发出一阵阵的幽香。她
为了瞧瞧邻居的姊夫,顺便和男爵打了一个照面。可是那个风流人物,象巴黎人一朝碰上了
想望已久而从未遇见的标准美人,正如一位昆虫学家遇见难得的标本一样,立刻为之精神一
振。他上车之前,故意慢条斯理的戴着手套,好借此偷偷的用眼睛钉着她。她的衣角,并非
由于蹩脚的粗呢衬裙,而是由于另外的一点儿什么,摆动得怪有意思。
    “这可爱的小女人倒大可以抬举一下,她不会白受我的。”
    他心里想。
    陌生女子走到楼梯头,靠近临街的公寓门口,并没完全转过身来,只用眼梢向大门瞟了
一眼,看见男爵站在那里出神,一副馋痨与好奇的神气。对于所有的巴黎女子,这有如无意
之中遇到了一朵鲜花,她们都要不胜欣喜的拿来闻一下的。有些安分守己的漂亮妇人,在街
头散步而没有碰上这一类的鲜花,回到家里就会无精打采。
    年轻妇人急匆匆的走上楼梯。不一会,三楼公寓的窗子打开了,她和一个男人同时探出
身来。秃顶的脑袋和并不怎么生气的眼神,表明那男人是她的丈夫。
    “这些娘儿们多精灵!”男爵暗忖道,“她这是告诉我住址。
    可是太露骨了一点,尤其在这个区域。倒是不可不防。”
    男爵踏上爵爷的时候抬了抬头,夫妇俩马上缩进身子,仿佛男爵的脸是什么鬼怪似的。
    “他们象是认得我,怪不得有这种举动了。”男爵想。
    果然,车子往上走到博物馆街,他又探出头去瞧瞧那个陌生女子,发觉她又回到了窗
口。一经撞见,她又羞得赶紧倒退。男爵想:“我可以从山羊那里把她打听出来。”
    参议官的出现,对这对夫妇是一个大大的刺激。丈夫从窗口回进去时说:
    “唔,那是于洛男爵,我们的署长哟!”
    “这么说来,玛奈弗,那个住在院子底里四层楼上,跟一个年轻人同居的老姑娘,便是
他的小姨了?真怪,咱们直到今天才知道,还是碰的巧!”
    “斐歇尔小姐跟一个年轻人同居!……”公务员重复了一遍,“那是看门的造谣言。咱
们不能随便乱说一个参议官的小姨,部里的大权都操在他手里呢。喂,来吃饭罢。我等了你
四个钟点了!”
    非常漂亮的玛奈弗太太,是蒙柯奈伯爵的私生女儿。伯爵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员名将,在
故世之前六个月晋升为法兰西元帅的。她拿了两万法郎,嫁给一个陆军部里的小职员。在有
名的将军庇护之下,吃公事饭的小家伙,居然意想不到的升做了一级办事员;但正要升做到
科长的时候,元帅死了,把玛奈弗夫妇俩的希望连根斩断。玛奈弗老爷本来没有什么财产,
瓦莱丽·福尔坦小姐的陪嫁也花光了,一部分是还了公务员的债,一部分做了单身汉成家的
开办费。因为手头不宽,尤其因为漂亮太太定要象在娘家一样的享用,他们只能在房租上划
算。长老街的地位,跟陆军部和巴黎闹市都离得不远,所以玛奈弗先生和太太都看中了,在
这所斐歇尔小姐的屋子里已经住了四年光景。
    冉-保尔-斯塔尼斯拉斯·玛奈弗那一类公务员,只有吃喝玩乐的精力,在别的事情上
差不多是一个白痴。又矮又瘦的男人,头发胡子都是细长的,憔悴苍白的脸,皱纹不算太
多,可是疲倦得厉害,眼皮红红的,架着眼镜,走路的样子鬼鬼祟祟,姿态举动更鬼鬼祟
祟,总而言之,他的模样,只要想象一下为了风化案件上法庭的角色就行。
    这对夫妇的公寓,是多数巴黎人家的典型,室内是一派冒充奢华的排场。客厅里:家具
上包的是棉料的假丝绒;石膏的小人像充作佛罗伦萨的钢雕;粗制滥造的吊烛台,烛盘是假
水晶的;地毯里夹着大量的棉纱,连肉眼都能看见,说明它为什么价钱便宜;呢料的窗帘,
没有三年的光鲜好维持;样样东西都显得寒酸,好似站在教堂门口的衣衫褴褛的穷人。
    独一无二的女仆招呼不过来的饭厅,令人作呕的景象有如外省旅馆的餐室:到处乌七八
糟,堆满了油腻。
    先生的卧房颇象大学生的屋子,一星期只打扫一次;一张单人床,一些单身汉的家具,
同他本人一样黯淡,破落。室内到处杂乱无章,旧袜子挂在马鬃坐垫的椅背上,灰尘把椅子
上的花纹重新描过了一道:这间不可向迩的卧房,说明主人对家庭生活满不在乎,而是在赌
场、咖啡店、或是什么旁的地方过日子的。
    每间屋的窗帘都是给烟和灰熏黑了的,无人照顾的孩子随处扔着玩具:在几间邋遢得丢
人的正屋中间,唯一的例外是太太的卧房。临街的一边,和院子底上紧靠邻屋的一进之间,
只有一边有屋子连着,这个厢房的地位,便是瓦莱丽的卧房和盥洗室。壁上很体面的糊着波
斯绸,紫檀家具,羊毛地毯,那气派表明住的人是个漂亮女人,竟可以说是人家的外室。铺
着丝绒罩的壁炉架上,摆着一架时式座钟。一个陈设得还算体面的古董架,几只中国瓷器的
花盆,种着些名贵的花草。床铺、梳妆台、嵌有镜子的衣柜、一些应有的小玩意儿,统统是
时新的款式。
    虽然以富丽与风雅而论,这是第三等的排场,而且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但一个花花公子
也挑剔不出什么来,除非说它奢华得有点俗气。所谓艺术,一桌一椅之间所能流露的雅人深
致,这儿是完全没有的。研究社会的专家,很可能从无聊的摆设上面意味到情人的流品,因
为那些珍玩只能是情人送的,而在一个少妇的闺房内,永不露面的情人永远有他的影子。
    丈夫、妻子、孩子、三个人用的晚饭,这顿迟开了四小时的晚饭,很可说明这个家庭的
窘况。饭食是测量巴黎人家的财富最可靠的气温表。缺口的盘子碟子,锌制的刀叉既不铿锵
又不光亮;一盘豆汁香菜汤、一盘番芋煨小牛肉、好些半红不红的汤水算是肉汁,一盘青
豆、一些起码樱桃:这样的饭菜配得上这个漂亮女人吗?男爵看到了是会伤心的。在街口酒
店里零沽的酒,污浊的颜色连灰暗不明的玻璃壶也遮掩不了。饭巾已经用过一星期。一切都
显出屈辱、贫穷、夫妻俩对家庭的不关心。即是最普通的旁观者,一眼之间也会猜到他们业
已到了一个悲惨的境地,生活的压迫使他们非玩一套骗局不可了。
    瓦莱丽对丈夫一开口,我们就可明白晚饭迟开的原因;而且这顿饭居然能开出,还是靠
了厨娘别有用心的好意。
    “萨玛农不肯收你的借据,除非你出五分利,把你的薪水做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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