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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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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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问:“美丽的于洛夫人,还是那么安分吗?”言下大有谁要在他失败的事情上成功,他会
加以报复的意思。
    所以,于洛夫人除了爱情以外对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么聪明的人,就能在她纯洁,天
真,优美的心灵中,找出它的动机。她先是深信丈夫永远不会对不起她,而后她对她的创造
者存心要做一个谦恭、忠诚、盲目的仆人。她生来就极明事理,象平民那样的明白事理,使
她的教育更扎实。在交际场中她不大开口,不说任何人坏话,不露锋芒;她听着人家,对每
件事情加以思索,以最规矩最有身分的女人为榜样。
    一八一五年,于洛和他的知交维桑布尔亲王采取一致行动,帮着组织那支临时凑合的军
队,就是滑铁卢一仗把拿破仑的事业结束了的那支军队。一八一六年,男爵变成了费尔特大
人①的眼中钉,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进了军需机构,因为对西班牙的战争需要他。
一八三○年,路易-菲力浦起用拿破仑旧部时,于洛又在内阁中出现。他是拥护波旁王室的
幼支②的,对路易-菲力浦的登台特别出过力,所以从一八三○年起,他成为陆军部中一个
必不可少的署长。同时他已经得了元帅衔,除了任命他做部长或贵族院议员之外,王上也没
有别的方法可以宠遇他了。    
  ①费尔特(1765—1818),即克拉尔克将军,当时的陆军大臣。
    ②即路易-菲力浦的一支。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这段赋闲的时期中,于洛男爵在脂粉队里大肆活动。于洛夫人知
道,她的埃克托最早的不忠实要追溯到帝政结束的时代。由此可见男爵夫人的宠擅专房,一
共是十二年功夫。之后,她照样受到往日的温情:凡是妻子自甘隐忍,只做一个温柔贤淑的
伴侣时,丈夫当然会对她保持一种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话,无论哪个情
敌都打发得了,可是她闭上眼睛,蒙着耳朵,不愿知道丈夫在外边的行为。总之,她对她的
埃克托有如一个母亲对待一个骄养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对话的前三年,奥棠丝瞥见她的父亲
在多艺剧院正厅的包厢里陪着珍妮·卡迪讷,不由得叫道:
    “呦!爸爸!”
    “你看错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帅家里呢,”男爵夫人回答。
    其实她明明看到珍妮·卡迪讷;虽然发现她很美,男爵夫人并没感到醋意,只暗忖道:
“埃克托这坏东西一定很快活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难受,常常暗里气愤得要死;但一
见埃克托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纯粹的幸福,连一点点埋怨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很希望男
爵对她推心置腹,但为了尊敬他,从来不让他觉察她知道他的荒唐。这种过分的体贴,只有
受了打击不还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会有,她们的血里还保留一点儿初期殉道者的血统。
世家出身的女人,因为和丈夫平等,存着睚眦必报的心,觉得需要把他们折磨一下,把她们
的宽容象记录台球的输赢一般,用几句辛辣的话记下来,以便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保留日
后回敬的权利。
    钦佩男爵夫人到极点的是她的大伯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晚
年眼见要晋升元帅的。一七九九到一八○○年之间,这位老人曾经在布列塔尼各省作过战,
一八三○到一八三四年之间又当了一任同一地区的军司令长官,然后回到巴黎住下,靠近着
兄弟,那是他一向象父亲对儿子一般关切的。老军人对弟媳妇极有好感,称赞她是女性中最
圣洁最高尚的一个;他没有结婚,因为想找一个阿黛莉娜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讨跑过的地方
从来没有能遇上。拿破仑提到他时曾经说:“于洛这个好汉是最固执的共和党,可是他永远
不会反叛我的。”为了不辜负这个一生清白、无可指摘的老共和党的期许,阿黛莉娜即使遇
到比刚才更惨酷的痛苦也肯忍受。然而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百战之余已经心力交瘁,滑铁
卢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伤,只能做阿黛莉娜的一个崇拜者而非保护人。可怜的伯爵,除
了别的残废之外,只有靠了听筒才能听见人家说话。
    只要于洛·德·埃尔维不失其为美男子,他的私情还不致影响他的财产;但到了五十
岁,就得在外表和风度上做功夫了。在这个年纪,老年人的爱情已经成为恶癖;其中还有荒
谬的虚荣心作祟。所以从那时起,阿黛莉娜发现丈夫对他自身的修饰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
着头发与鬓脚,束着腰带,穿着胸褡。他不顾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从前他嘲笑人家的修
饰,现在他自己就把这一套讲究得无微不至。最后,阿黛莉娜又发现男爵的情妇们挥金如土
的用度,原来都是刮的她的钱。八年之间,很大的一笔家私给花得干干净净,以致两年前儿
子成家的时候,男爵不得不告诉太太,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他的薪水了。阿黛莉娜说了句:
    “这样下去,我们如何得了?”
    “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办公费留给你们;至于奥棠丝的陪嫁和我们将来的生活
费,让我干些买卖来张罗。”
    丈夫的权势、声价、才能、勇气,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以她一时的忧虑也就过去了。
     
   
     

 

贝姨 


    

    男爵夫人在克勒韦尔走后的感想和落眼泪,现在我们都不难了解了。可怜的夫人,两年
来知道自己已经堕入深渊,但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受罪。她不知道儿子的婚事是怎么成功的,
不知道埃克托搅上了贪财的约瑟法;而且她一向希望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痛苦。可
是,既然克勒韦尔这样毫无顾忌的谈论男爵的荒唐,眼见要没有人尊重埃克托了。老花粉商
羞恼之下所说的野话,使她想象到儿子的婚姻是在怎样无耻的默契中撮合的。不知在哪一次
的酒色场中,两个老人醉醺醺的,亲昵狎弄之余,提出了这头亲事,等于由两个堕落的姑娘
做了媒婆。
    “他居然把奥棠丝忘掉了!”她心里想。“他还是天天见到她的呢;难道他想在那些娼
妇家里替她找一个丈夫吗?”这时她丢开了妻子的身分,只有母性在思量一切,因为她看见
奥棠丝和贝姨在那里笑,那种年轻人的无愁无虑的痴笑,而她知道,这种神经质的笑,跟她
独自在园中散步,含着眼泪出神,同样不是好兆。
    奥棠丝象母亲,但头发是金黄的,天生的鬈曲,异乎寻常的浓密。皮色有螺钿的光彩。
显而易见,她是清白的婚姻、高尚纯洁的爱情的结晶品。面貌之间热烈的表情,快乐的气
息,青年人的兴致,生命的朝气,健康的丰满,从她身上放射出来,象电光似的锋芒四射。
奥棠丝是引人注目的人物。那双无邪的、水汪汪的蓝眼睛,停留在一个走路人身上时,会使
他不由自主的一震。头发金黄的女子,乳白的皮肤往往免不了被褐色的斑点打点折扣,可是
她白净得连一颗雀斑都没有。高个子,丰满而不肥,灵活的身段,和母亲的一样仪态万方;
从前的作家滥用仙女二字,她真可当之无愧。街上见到她的人,谁都要叫一声:“呦!美丽
的姑娘!”她却是天真烂漫的,回家对母亲说:
    “那些人怎么啦,妈妈,你和我在一块的时候,他们叫着:
    美丽的姑娘!你不是比我更好看吗?……”
    的确,男爵夫人虽然过了四十七岁,喜欢夕阳晚照的鉴赏家,还是觉得她比女儿更可
爱,因为象妇女们所说的,她的风韵还一点儿没有减色:这是少有的现象,尤其在巴黎,十
七世纪时,尼侬①曾因此大动公愤,因为她到了高年还是容貌不衰,使一般丑女人即使年轻
也无人问津。    
  ①指尼侬·德·朗克洛(1620—1705),法国名媛,以才貌双全著称。

 
    男爵夫人从女儿身上又想到丈夫,眼见他一天一天的,慢慢的堕落,也许要给人家从部
里撵走。想到她的偶像快要倒下,隐隐约约的意会到克勒韦尔预言的苦难,可怜的女人越想
越受不住,竟象入定一般失去了知觉。
    贝姨一边和奥棠丝谈话,一边不时张望,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进客厅;可是男爵夫人
打开窗门的时节,她的甥女儿偏偏问长问短,纠缠不清,使她根本不曾注意。
    李斯贝特·斐歇尔,比于洛太太小五岁,却是斐歇尔兄弟中老大的女儿;她不象堂姊那
样生得美,所以对阿黛莉娜一向是出奇的妒忌。而妒忌便是这个怪人的基本性格,——怪这
个字是英国人用来形容不是疯人院中的,而是大户人家的疯狂的。十足的孚日乡下姑娘,瘦
削的身材,乌油油的黑头发,大簇的浓眉毛虬结在一块,粗大的长胳膊,又肥又厚的脚,长
长的猴子脸上有几颗肉皰:这便是老处女的速写。
    弟兄不分居的家庭,把丑姑娘做了漂亮姑娘的牺牲品,苦涩的果子作了美艳的鲜花的祭
礼。李斯贝特在田里做活,堂姊姊却在家娇生惯养;因此她有一天趁着没有人在场,想摘下
阿黛莉娜的鼻子,那颗为上年纪的女人赞美的真正希腊式的鼻子。虽然为此挨了打,她照样
撕破得宠姊姊的衣衫,弄坏她的领围。
    自从堂姊攀了那门意想不到的亲事之后,李斯贝特认了命,好似拿破仑的兄弟姊妹,在
王座与权威之前低下了头一样。心地极好极温柔的阿黛莉娜,在巴黎记起了李斯贝特,一八
○九年上把她叫出来,预备替她找个丈夫,免得在乡下受苦。可是这个黑眼睛,黑眉毛、一
字不识的姑娘,不能象阿黛莉娜的心意,一下子就攀上亲,男爵只能先给她弄个生计,送她
到供奉内廷的刺绣工场,有名的邦斯兄弟那里去学手艺。
    大家简称为贝特的这位小姨子,做了金银铺绣的女工之后,拿出山民的狠劲来学习,居
然识了字,会写会算;因为她的姊夫,男爵,告诉她,要自己开一个绣作铺,非先学会这三
样不可,她立志要挣一份家业,两年之内换了一个人。到一八一一年,乡下姑娘已经是一个
相当可爱、相当伶俐、相当聪明的女工头。
    这一行叫做金银铺绣的职业,专做肩章,饰带,刀剑柄上的繸子,以及花哨的军服与文
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破仑以他喜欢穿扮的意大利人脾气,要大小官员的服装都铺满
金绣银绣;帝国的版图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广,成衣匠自然都变了殷实的富户,而这个供应
成衣匠或直接供应达官巨宦的工艺,也成为一桩稳嫌钱的买卖。
    等到贝姨成为邦斯工场中最熟练的女工,当了制造部门的主管,可能成家立业的时候,
帝国开始崩溃了。波旁王室的号召和平,使贝特大为惊慌,她怕这行买卖要受到打击,因为
市场的范围已经从一百三十三州减缩到八十六州,还要大量的裁军。同时她也害怕工商业的
变化,不愿接受男爵的帮助;他简直以为她疯了。男爵希望她跟盘下邦斯工场的里韦先生合
伙,她却跟里韦吵了架,仍旧退回去做一个普通工人:
    于是人家更以为她疯了。
    那时,斐歇尔一家又回头去过他们艰难的日子了,跟于洛男爵没有提拔他们的时候一样。
    拿破仑第一次的逊位把他们的事业断送了之后,斐歇尔三兄弟在一八一五年上无可奈何
的当了义勇军。老大,贝特的父亲,战死了。阿黛莉娜的父亲,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逃到
德国,一八二○年上死在特里尔。最小的一个,若安,到巴黎来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据说她
吃饭的刀叉都是金银打的,在应酬场中头上颈上老戴满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赐的金刚钻。
若安·斐歇尔那时四十三岁,向于洛男爵要了一万法郎,靠前任军需总监在陆军部里的老朋
友的力量,在凡尔赛镇上作些小小的粮秣买卖。
    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势,叫贝特屈服了;在营营扰扰,争名夺利,使巴黎成为又是地
狱又是天堂的大动乱中,她承认自己的渺小。体验到堂姊的种种优越之后,她终于放弃了竞
争与媲美的念头;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象瘟疫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卷儿拿
掉,它还会卷土重来,毁灭整个城市的。她常常想:
    “阿黛莉娜和我是一个血统,咱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她住着高堂大厦,而我住着阁楼。”
    可是每年逢到本名节和元旦,贝特总收到男爵夫妇俩的礼物;男爵待她极好,供给她过
冬用的木柴;于洛老将军每星期请她吃一次饭,堂姊家里永远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然取
笑她,却从来不引以为羞。再说,人家也帮她在巴黎有了一个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过
活。
    的确,这个姑娘怕一切拘束。要是堂姊请她住到她们家里去,贝特觉得依人篱下就等于
戴了枷锁;好几次男爵把她结婚的难题解决了;她先是动了心,然后又担心人家嫌她没受教
育、没有知识、没有财产把人家回绝了:最后,倘使男爵夫人提议她住到叔父那边去管理家
务,免得花大钱雇一个大权独揽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说,她才不乐意这种方式的嫁人呢。
    贝姨在思想上所表现的那种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思想多而说话少的野蛮人身上
都有的。由于工场中的谈话,与男女工人接触的关系,她的乡下人的聪明又染上一点儿巴黎
人的尖刻。这姑娘,性格非常象科西嘉①人,强悍的本能,照理是喜欢软弱的男人的;但因
为在京城里住久了,京城的气息把她表面上改变了。顽强的个性给巴黎文化磨钝了些。凭着
她的聪明狡狯,——那在真正独身的人是很深刻的——再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别的环境
中她准是一个可怕的人物。狠一狠心,她能够离间一个最和睦的家庭。    
  ①科西嘉:法国岛名,为拿破仑出生地,以民风强悍著称。

 
    早期,当她不露一点口风而抱着希望的时候,她曾经穿胸褡,注意时装,在某一时居然
收拾得相当光鲜,男爵认为她可以嫁人了。贝特那时颇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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