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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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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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倒好,这样轻的年纪就到过那许多地方,我一辈子连城门也没有出过,”周氏带了点羡慕的神气说。 
  “妈怎么没有出过城门?妈忘记了,去年大嫂住在城外的时候连我也去过,”淑华笑着说。 
  周氏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把眉头一皱,悔恨似地说:“不错,这个我倒忘记了。提起大嫂我倒想起好多事情。老三走,恐怕也跟这件事有关。这也难怪他生气,说要离开家庭。 
  平心而论,我们家里如果有一个真正明白事理的人,大嫂或者不会落得那样的结果。你大哥为人样样都好,就是太软弱,太爱听话。我是一个女流,又做不成什么。” 
  “事情过了,大姑妈也不必再提了,”蕙顺口答了一句。她心里很难受,她害怕听这一类的话,它们只会引起她更多的伤感。 
  “话自然是这样说,不过有时候想起总觉得心里过不去,鸣凤的事情也是这样,”周氏含着歉意地说。 
  “其实这又不是大舅母的错,大舅母并没有一点责任,”琴听见周氏的话觉得不大满意,故意这样说。她心里却想:当时你如果出来坚持一种主张,事情何至于弄到这样。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侧过头去低声问淑英道:“三表弟给你的信上写些什么?”除了淑英外再没有人听见她的话。 
  “我还没有细看。三哥劝我……早点打定主意——”淑英激动地低声回答,她只说了半句便转过话头接下去:“我们等一会儿一起细看罢。”琴欣慰地点了点头。 
  “我们家里头有这么多读过书的人,怎么就会相信那种鬼话。真想不到。”淑华接着琴的那句类似讽刺的话气愤地说道。 
  周氏觉得琴和淑华的话都有点刺耳,她心里不大舒服。但是她找不到话来回答她们。她沉吟半晌,几次要说话,却又闭了嘴。后来她沮丧似地对那几个少女说:“你们去耍你们的罢,不要在这儿陪我讲那些叫人不快活的事。蕙表姐她们明天就要回去了,你们还不好好地谈谈心。” 
  “我们在这儿陪大姑妈谈谈也是好的,”蕙客气地说。 
  “蕙姑娘,你不要跟我客气,今天天气很好,你们昨天闷了一天,今天正好到花园里头去散散心,”周氏带笑说。接着她又吩咐淑华道:“三女,你快陪你表姐们去。你要好好地招待客人。” 
  淑华在前一天晚上就定下了划船的计划。这一天又是天朗气清,更增长她的游兴。她在周氏的房里坐得有点不耐烦了。她巴不得周氏说这种话,高兴地答应一声就站起来,把她的三个表姐约了出去。淑英还在跟琴讲话,淑贞挨着琴走。 
  绮霞和翠环也都跟了去。 
  她们进了花园,看见各处景物经过一夜细雨的洗涤显得分外明丽,一片草、一片树叶都现出充分的生机。一阵温暖的风掠过她们的脸颊。一只八哥在枝头得意地歌唱起来。有一两处土地上还有一点湿,软软地粘滞着脚步。杜鹃花落了一地。桃树、李树、玉兰树上都是绿叶成荫,看不见一朵花了。 
  “春天就去得这么快,”淑英惋惜地自语道。 
  “它会再来的,”琴暗示地在淑英身边说。淑英惊疑地侧头看琴一眼,正遇着琴的鼓舞的眼光,便领悟似地点一点头。 
  “春天自然会来,不过明年的春天跟今年的不是一样的了,”蕙听见琴的话,便也说了一句。 
  “这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的?”淑华不假思索接口说道。 
  “不过那个时候我恐怕不会来了,”蕙说着,脸上露出凄凉的微笑,显然她的心里充满着无处倾诉的哀怨。 
  “姐姐,你不要这样说,明年你一定会来的,”芸友爱地安慰她的堂姐道。 
  “明年春天我们一定更热闹,更快活。琴姐也会住到这儿来了。三哥或者会回来。蕙表姐、芸表姐你们也常常来耍。琴姐,就用不着差人去请,那时我们也不喊她做‘琴姐’了……”淑华只顾高兴地说下去,却被琴把她的话头打断了。琴红着脸啐了淑华一口,说道:“呸。哪个在跟你说笑。你好好地为什么又要扯到我的身上?看我来撕你的嘴。” 
  “好,琴姐,我说你不答应,要二哥说你才高兴。”淑华噗嗤一笑说道。她立刻把身子闪开,好像真的害怕琴来撕她的嘴似的。 
  “三表妹,当心点,地上有点滑,”芸忍着笑在旁边警告道。 
  “四表妹,你去给我打她,喊她以后少胡说些。”琴半笑半恼地推着淑贞的膀子,鼓动地说。 
  淑贞胆怯地看了看淑华,又看看琴,她迟疑半晌才羞怯地说:“琴姐,饶了她这回罢。” 
  淑华望着琴拍手笑了。众人也笑起来。琴装着生气的样子扭过头不理淑华。淑华毫不在乎地去找芸讲话。淑贞讨好地偎着琴,紧紧捏着她的手。 
  园丁老汪光着头拿着扫帚从一座假山后面转出来。淑华看见他,便吩咐道:“老汪,我们要划船,你去给我们预备好,要两只小的。”老汪含笑地回答一声,把扫帚放在假山旁边,又转过假山那面去了。 
  众人走到湖滨柳树下。老汪和老赵都在那里,已经预备好船在等候她们。淑华自己要动手划,她和蕙、芸两姊妹坐在一只船上,绮霞伺候她们;琴和淑英、淑贞坐另外的一只,翠环给她们划船。 
  船慢慢地动起来。淑华的船走在前面,翠环划的一只在后紧紧跟着。水静静地流着,许多粒小珠子在水面流动,阳光射在水上,使那些珠子不时闪光。水里现出蔚蓝色的天幕,船像一把剪刀,慢慢地把它剪破了。四围静寂。偶尔有小鸟的清脆的叫声从两岸飘来。船缓缓地在桥洞下面流过,往水阁那面去了。 
  淑华划了一阵,额上微微沁出汗珠,脸也略略发红,但是她依旧昂然自得地划动桨。 
  “三表妹,你吃力罢?歇一会儿也好,”芸羡慕地望着淑华说道。 
  “三小姐,给我来划罢,”绮霞接着说。她把身子微微动一下,准备跟淑华调换座位。 
  “不要紧,还是我来划,”淑华连忙说。她捏紧桨不放手,好像害怕别人会给她抢去似的。 
  “三表妹,像这样划容易不容易?”芸不转睛地望着淑华的手,问道。 
  “很容易,芸表姐,你来试试看,”淑华含笑地对芸说,做出要让芸来划的样子。 
  “我不会,”芸摇摇头说,她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还是你划罢。三表妹,我真羡慕你。你什么都会。” 
  芸的带渴慕的声音使淑华感到得意,但又使她惊讶。她问道:“芸表姐,你说羡慕我,我有什么值得人羡慕?我就讨厌我们这个家。” 
  “三表妹,你还可以做你自己高兴做的事,”这许久不说话只顾望着水面的蕙插嘴说。 
  “三姐,当心点,船来了。”淑贞忽然在另一只船上叫起来。淑华只顾说话不曾留心船淌去的方向,这时抬头一看,才发现她的船横在湖中快要回头了,翠环的船从后面直驶过来,她慌忙地动桨,但已经来不及了,被后面的船一撞,她的船身动了一下,后来也就稳定了。淑华的身上溅了好几滴水。她含笑地骂了一句:“翠环,你也不看清楚一点。”于是她放下桨休息,翠环也停了桨。两只船靠在一起,漂在水上。湖心亭静静地横在前面,把它的庞大的影子嵌印在水底;钓台和水阁已经落在后面了。 
  “我们索性摇到湖心亭前面去,”淑华提议道,便拿起桨来划,使船向湖心亭流去。后面一只船也跟着动了。这时水面较宽,翠环的船又走得较快,便追上了淑华的船,淑华虽然用力划,而结果两只船还是差不多同时到了桥下。 
  淑华放下桨喘了几口气,用手帕揩了额上的汗珠,然后得意地说:“蕙表姐,你说我可以做自己高兴做的事情,这也不见得。我想做的事情真多,就没有几件能够办到,真气人。”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淑华并没有生气,她脸上还露着笑容。 
  “不过我跟别人不同。不管天大的事情我都不放在心头。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出来就痛快。人家骂我是冒失鬼,我也不管。我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管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一天有说有笑。二姐说我是乐天派。我看二姐就是个悲观派。” 
  淑华夸耀似地接连说了许多话。 
  “这样就好,”蕙和芸齐声赞道。蕙却多说了一句:“只可惜我做不到。” 
  “你既然觉得好,为什么又做不到呢?”淑华不假思索地追问道。 
  差不多和这同时淑英从另一只船上发出了质问:“三妹,你为什么又扯到我头上来?哪个说我是悲观派?”淑华听见笑了笑。她正要回答淑英,但是蕙在说话了。 
  “三表妹,你不晓得,我们的处境不同。”蕙绝望地说,“这都是命。” 
  “我不这样想。”淑华不相信地摇摇头,她带了一点矜夸的神气说,“既然都是命,那我倒乐得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 
  做得成做不成横竖都是命。”她又掉过头去对淑英说:“二姐,你就不同,你总是愁眉苦脸想这想那的,近来就没有看见你快活过一个整天。我屡次劝你也没有用。所以我说你是悲观派。” 
  “三表妹,你真会说话。”琴觉得有趣地笑了。芸也含笑地望着淑华。 
  “呸,”淑英红着脸啐了一口,她说:“三妹,你少在蕙表姐、芸表姐面前冲壳子。”她这时的心情跟先前的略有不同。 
  听见淑华的话,她想起了她的三哥觉慧的话,她刚才在船上读完了觉慧的来信。 
  原来翠环划的那只船从圆拱桥下流过的时候,淑英和琴坐在一只船里,琴很关心淑英的事情,她又想起觉慧给淑英的那封信,便低声问道:“三表弟的信还在你身边?” 
  淑英小心地往四周一看,然后低声答道:“我还没有看清楚,我们现在来看,”便从怀里摸出了信。琴把头偎过来,两人专心地读着信。淑贞茫然地望着她们,不知道她们在看什么东西。淑华的船却只顾往前面走了。 
  琴和淑英读着觉慧的信,心里的激动不停地增加。那封信唤起了她们的渴望。尤其使淑英受不住的是:那许多带煽动性的鼓舞的话都是对她发的。觉慧从淑英的信里知道了她现在的处境,他对她表示极大的同情,但是他不满意她那悲观消极的态度。他举出几个例子,说明那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怎样横遭摧残,他们为了旧礼教、旧观念做了不必要的牺牲品。他说这是不应该的。每个青年都有生活的权利,都有求自由、求知识、求幸福的权利,做父母的也应该尊重子女的这些权利。任何阻碍年轻生命发展的行为,都是罪恶。每个青年对这罪恶都应该加以反抗,更不该自己低下头让这个不可宽恕的罪恶加在自己的身上。他又说父母代替子女决定婚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前为了这种错误的婚姻,不知道有若干年轻人失掉了家庭的幸福和事业上的进取心。许多人甚至牺牲了生命。在高家受了害的人也有好几个,淑英不会没有看见。但是现在不同了,今天的中国青年渐渐地站起来了,他们也要像欧洲的年轻人那样支配自己的生活,决定自己的婚姻,创造自己的前程了。在外面到处都有这样的青年。淑英也应该做他们中间的一个。她不应该徒然在绝望的思想中憔悴呻吟地过日子,束手旁观地让她的父亲最后把恶运加到她的身上。她必须挺起身子出来为争取自己的幸福奋斗。在这一点女子跟男子不应该有什么分别。她请他替她打听上海学校的情形,要他代讨几份章程,他问她是不是有到下面读书的意思。他说倘使她真有这种意思,不妨认真作好准备,他也可以给她帮忙。而且他相信觉民和琴也会给她帮忙。他说在下次的信里就会把各学校的情形详细地告诉她,而且还会寄几份章程来。——信很长,但主要的意思也不过这些。后面的一段话写得比较隐晦,然而琴也能够看出觉慧在鼓动淑英偷偷地逃出家庭到下面去。她很高兴觉慧对淑英表示了这样的意见。她完全没有想到觉慧的建议如果被淑英接受而实行,她也会遇到种种的麻烦。 
  信里的话是那么惊人,但又是那么有理。从没有人对淑英说过这类的话。这些话使淑英明白了她自己所处的地位。淑英的心跳得厉害,她的脸也发红了。她急促地呼吸着,直到把信看完,才宽松地嘘了一口气。她珍重地将信藏起,又看了看琴,她想知道琴的意见。她自己一时没有主意。她好像是染了痼疾的病人,病一时好一时坏,最后濒死的时候,忽然得到转机。希望来了,眼前有一线光明。她自然要尽力抓住那一线光明,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光明是否能够拯救她,或者她是否能够把它抓祝所以她的心里起了大的骚动。琴含笑地用鼓舞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视。琴赞叹地说:“到底三表弟比我们强。他说得很对。” 
  淑英听见琴的话心里一震,但面容立刻就开展了。这一次跟以前那几次不同,现在她真正看见了一片灿烂的阳光,常常在她的脑子里浮动的暗云消散得干干净净。她的心渐渐地静下来,她感到从不曾有过的轻松。在她的对面忽然响起了淑贞的声音,淑贞看见她们那样出神地看信,不知道是谁写来的,又不知道信里说些什么话,她很着急,想问个明白,但是她又不愿意打岔她们,所以等到这时才开口发问:“是三哥的信吗?他说些什么话?” 
  淑英略吃一惊,但过后也就镇静了。她淡淡地答道:“是三哥寄来的,里面没有什么话,跟写给三姐的差不多。” 
  淑贞看看琴。琴温和地看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她对淑英的话有点怀疑,但也不再问下去。她低头思索了一下,也想不出什么。她听见琴和淑英热心地在谈话,她觉得她们的心跟她的心隔得远远的,她不能够了解她们,她想说话,又怕插不进去。她偶尔抬起头来,正看见自己的船向着淑华的那只船冲过去,便惊恐地叫起来。 
  船到了桥下,停了一会儿,她们又继续往前面划去。淑华不划了,叫绮霞代替她。翠环也让给琴划。琴划了一会儿。 
  船驶到湖面较窄的一段,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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