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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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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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就飞过去了。剩下来的只有惨苦的命运。泪水突然打湿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光穿过泪水在她那带着青春的美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脸上起了痛苦的痉挛,他低声对她说:“你不要这样说,我听了心里很难过。” 
  蕙想不到觉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惊奇地看他一眼。她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动起来。这过分的关心,这真挚的同情把她的心搅成了软绵绵的,她没有一点主意。她先红了脸,然后红了眼圈。她埋着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两只手只顾揉着一方手帕。 
  “二姐,你看,大哥不晓得跟蕙表姐说些什么话,一个埋着头不作声,一个眼里尽是泪,”淑华转动一下椅子,把头靠近淑英的脸,忍住笑在淑英的耳边低声说。 
  淑英随着淑华的眼光看去,她不知道觉新同蕙在讲些什么,然而这情形却使她感动。她不想笑,而且也不愿意让淑华说话嘲笑他们。她摇摇头拦阻淑华道:“让他们去说罢,不要打岔他们。” 
  淑华碰了一个钉子,觉得有点扫兴,但是她再留意地看了觉新一眼,她自己的心也软了,她便不再提这件事情。 
  觉民站在写字台后面跟芸讲话。芸坐在淑华的斜对面。她一面讲话,一面也能看见淑华的动作。芸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她略为留心便猜到了淑华的心思。她自然爱护她的姐姐。 
  她害怕淑华真的嚷起来跟蕙开玩笑,便趁着觉民闭口,连忙唤了声:“三表妹”。 
  “嗯,”淑华答应道。她看见芸没有马上开口,便问道:“芸表姐,什么事?” 
  芸找不出话来回答淑华。她迟疑一下,忽然瞥见写字台上的檀香盒子,便顺口说:“檀香点完了,请你再印一盒罢。” 
  淑华还未答话,淑英便站起来把一只手搭在淑华的肩头说:“你让我来印罢。” 
  “也好,”淑华说,便站起让淑英坐下,她自己站在椅子背后。淑英把檀香盒子移到面前,取下上面的一层,刚刚拿起小铲子,绮霞和翠环两人便进房来请众人去吃午饭。淑英和淑贞自然回各人的房里去。淑英带着翠环走了。淑贞恋恋不舍地独自走回右厢房去。分别的时候她们还同淑华们商量好晚上在什么地方见面。 
  这个晚上觉民关在房里写文章,预备功课。觉新到桂堂旁边淑英的房里去坐了一点多钟,同几个妹妹谈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后来克明唤他去商量派人下乡收租的事,他便离开了她们。以后他也不曾再去,他以为她们姊妹们谈心,没有他在中间,也许更方便。 
  觉新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候还早,电灯光懒洋洋地照着这个空阔的屋子。在屋角响着老鼠的吱吱的叫声。他把脚在地板上重重地顿了两下,于是一切都落在静寂里了。他起初想:海臣大概睡得很熟了,便走进内房去。床上空空的没有人影。他这才恍然记起:海臣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便低声叹了一口气。他呆呆地望着空床,过了半晌又无精打采地走到外房去。 
  方桌上放着“五更鸡”,茶壶煨在那上面,是何嫂给他预备好了的。他走到写字台前,坐在活动椅上,顺便拿起桌上一本新到的《小说月报》,看了两页,还不知道书上写的是什么。他实在看不下去,便放下书,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后来就俯在写字台上睡着了。直到何嫂给他送宵夜的点心来时才把他唤醒。他疲倦地说了一句:“你端给二少爷吃罢。”街上的二更锣声响了。他听着这令人惊心的锣声。他甚至半痴呆地数着。何嫂把点心端走了。不久她又回来,殷勤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手边。他看见何嫂,不禁又想起海臣,但是当着何嫂的面,他也不曾流泪。等何嫂走出了房间,他才取出手帕频频地揩眼睛。后来他觉得枯坐也乏味,便到内房去拿出一副骨牌来,仍然坐在写字台前,一个人“过五关”解闷。 
  他懒洋洋地玩着牌,老是打不通第五关。他愈玩愈烦躁。 
  后来电灯灭了。他早就听见电灯厂发出的信号——那凄惨的汽笛。方桌上有洋烛插在烛台上,他也不去把它点燃。电灯光一灭,房间并不曾落在黑暗里,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桌上、地上都映着镂花窗帷的影子。月光甚至偎倚在他的身上。他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他想到花园里去走走。 
  觉新走进了花园。他看见月洞门微微掩着,没有加上门闩。他有点奇怪:什么人这时还到花园去?他也信步往里面走去。 
  这晚月色甚好。觉新的心也被这月夜的静寂牵引去了。他一路上只顾观看四周景物,不知不觉地走入竹林里面。他快要走完竹林中的羊肠小径时,忽然听见前面溪边有人在讲话。 
  他略略吃惊,但是马上就明白了。那是蕙和淑英的声音。不过他还疑惑:她们这夜深还到这里做什么呢?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躲在竹林里面窃听她们说些什么话。 
  “……只怪我一向太软弱,到现在也只有听天安命。不过我怕我活不久。妈总爱说我生成一副薄命相。我想这也有道理,”蕙忍受地、凄凉地说。 
  “我只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子。不然我一定要给你帮忙,”淑英气恼地说。 
  蕙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这一辈子完结了。不过二表妹,你的事情还可以想法。你跟我是不同的。你有几个哥哥。大表哥、二表哥他们都会帮忙你。大表哥是个好心肠的人。……不过近来他也太苦了。我担心他……”觉新听到这里,心跳得很厉害。他又是喜悦,又是悲戚,又是感激。他反而流下眼泪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自持的力量了,便移动两步,拣了一根较粗的竹子,就倚在那上面。 
  蕙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这本是随口说出来的,她说到“他”字时,忽然沉吟起来,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字句表明她心中所感。这时她听见竹林中起了响声,略有惊疑,便侧耳倾听,一面说:“二表妹,你听,好像有人来了一样。” 
  淑英也注意地听了一下。旁边翠环却接口说:“不会罢。 
  也许是猫儿。这夜深还有哪个来?” 
  淑英也不去管这件事情。她还记住蕙的话,便同情地说:“蕙表姐,你也太好了。你自己的事情是这样,你还担心别人的事情。” 
  蕙站在木桥上,脸上露出苦笑。她仰起头让月光抚摩她的脸颊,她带了点梦幻地说:“二表妹,我真羡慕你,你有这样的两个哥哥。我们的枚弟简直没有办法。家里头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她忽然埋下头看溪水,迟疑一下,又说:“我倒有点想念你们的鸣凤。看不出她倒做得轰轰烈烈。我连她都赶不上。我有时也真想过还是一死落得干净。不过我又有些牵挂。我的确软弱。我也晓得像我这个人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这时觉新实在不能忍耐了,他踉跄地走出竹林去。 
  “大少爷。”翠环第一个看见他,惊讶地叫了一声。 
  蕙和淑英惊喜地招呼了觉新。觉新勉强一笑,温和地说:“难得你们在这儿赏月,你们来了好久罢。” 
  “我们来了一阵了。我们想不到你也会来,”淑英陪笑道。 
  她从桥上走下来迎觉新。蕙依旧站在桥上,低下头默默地望着溪水。 
  “我也来了一阵了,你们刚才讲话我也听见的,”觉新凄然一笑,低声说。 
  “那么你都听见了?”淑英着急地问道。蕙抬起眼睛,窥察似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 
  “不,我只听见了一点。我觉得我太对不起你们,”觉新痛苦地说。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桥头,关切地望着蕙,忽然一笑,但是这笑容和泣颜差不多。他温柔地唤道:“蕙表妹。” 
  蕙轻轻地答应一声,抬头看他一眼。他一手拊着心,半晌说不出一个字。直到蕙把眼睛掉开了,他才求恕似地说了一句:“请你原谅我。” 
  蕙嗔怪似地看觉新,眼光十分温柔,里面含着深情,她似乎用眼睛来表达她不能用言语表示的感情。她低声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你难道不晓得我只有感激你?”她止住话摸出手帕,在脸上轻轻揩了一下,身子倚在栏杆上,两手拿着手帕在玩弄,头慢慢地埋下去,她继续说:“我是不要紧的,大表哥,你倒要好好地保重。” 
  “我?你为什么还只顾到我?你看你……”觉新再也说不下去,他完全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想哭,但是他又不愿意让蕙看见他的眼泪。他叹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身子,匆匆地走到桥那边天井里,在一株桂树下站住了。 
  蕙默默地望着觉新的背影,又拿起手帕去揩眼睛。 
  “二小姐,你过去劝劝。”翠环在淑英的耳边怂恿道。她们这时还站在溪边,蕙和觉新的谈话她们大半都听见了。淑英渐渐地明白了那种情形,她很感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看见觉新在对岸天井里站定了,便走上桥,到了蕙的身边,亲热地唤了一声:“蕙表姐。”翠环也跟着她走上桥来。 
  蕙回过头看淑英,过了片刻,忽然带着悲声迸出一句:“我们回去罢。”她把淑英的一只膀子紧紧挽住,身子就偎倚在淑英的身上。 
  淑英装出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心情的样子,她勉强露出笑容,温和地、鼓舞地说:“现在还早。蕙表姐,你看月色这样美,既然来了,索性多耍一会儿。我们拉住大哥一起到钓台上面赏月去,好不好?” 
  “二表妹,我不去了,我心里难过,”蕙在淑英的耳边低声说,凄凉的声音响彻了淑英的心。淑英的心事也被它引了起来。暗云渐渐地浮过来遮蔽她的眼睛。她害怕自己也会支持不住,关心地看了蕙一眼,便说:“也好,那么我们回去罢。 
  大哥这两天也很累,他也应该早些睡觉才是。横竖我们明天还可以再来。” 
  觉新勉强一笑,答道:“我倒没有什么,不过我看蕙表妹精神不大好,倒应该多多休息。究竟夜深了,久在花园里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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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星期日下午琴果然到高家来了,她和蕙、芸姊妹见了面。 
  在这一群少女中间有了一个欢乐的聚会。她们谈了许多话,还时常笑,连蕙的脸上也不时浮出笑容。 
  这是一个阴天,又落着小雨。她们就聚在淑华的房里闲谈,也到淑英和觉新的房间去过。觉新叫何嫂备办了酒菜,请她们在他的房里吃午饭。觉民也来加入,但是他不久就到周报社去了。别的人却一直谈到电灯熄了以后才散去。琴被淑英拉到她的房里去睡。蕙原也睡在那里。她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大家都很兴奋,愈谈愈有精神,差不多谈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她们起得较晚一点,还是芸和淑华来把她们唤醒的。这几个少女商量着怎样度过这一天的光阴。但是出乎她们的意料之外,下午周家就派周贵来通知要蕙、芸姊妹晚上回去,说是周大老爷的意思。周氏不肯放蕙和芸走。这两姊妹也愿意在高家多住两天,不过蕙也不敢违抗她父亲的命令。 
  后来还是周氏坚决地留她们多住一天,用决断的话把周贵打发走了。 
  “大舅的脾气真古怪,本来说好了,让蕙表姐多住几天的,”淑华失望地埋怨道,这时她们姊妹都在周氏的房里。 
  “或者家里有什么事情,也说不定,”蕙低着头解释地答了一句。 
  “不见得。还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做呢?”淑华不同意地辩驳道。 
  蕙不再作声了。淑英和琴两人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琴正要说话,周氏却开口先说了:“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了,你大舅的脾气从来是这样的。横竖蕙姑娘以后还会常常来耍。” 
  “耍自然还可以来耍,不过以后……”淑华心直口快,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忽然看到琴和淑英一些人的脸上的表情,自己也觉得话有些碍口,便装出不在意的神气在中途打住了。 
  琴马上用别的话支吾过去。以后也就没有人再谈到关于蕙的亲事的话。大家谈了一些另外的事。刚巧这时收到了觉慧从上海寄来的信,两个信封里面装了重重叠叠的十多张信笺,是写给觉新、觉民、淑英、淑华四个人的。给淑英的单独装在另外一个信封内。淑英略一翻阅便默默地把信揣在怀里。她心里的激动,人可以从她的开始发红的脸上看出来。但是众人并不曾注意这个,她们都留心倾听淑华朗诵那封给觉新们的信。在那封信里觉慧很兴奋地描写他春假中的杭州旅行。西湖的美丽的风景在粗线条的描绘中浮现出来,把众人的心都吸引去了。那个地方她们从小就听见长辈们谈过,他们常常把那里的风物人情形容得过分的美好,因此很容易培养年轻人的幻想。这些少女以到西湖去为一生的幸事。她们自己也明明知道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然而如今居然有一个同她们很亲近的人从那个梦景似的地方写信来了。这封信仿佛就把那遥远的地方拉到了她们的身边似的。她们都很激动,都很感兴趣。淑华把信读完了,大家都觉得信写得简单,她们还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三表哥的信写得真有趣。”芸笑吟吟地说。 
  “老三的信总是写得这样长,这样详细,简直跟当面说话一样。”周氏接着批评道。 
  “大舅母,你看这就是白话信的好处。我们看了信就觉得三表弟站在面前对我们说话一样,”琴看见周氏高兴,便顺着她的口气宣传道。 
  周氏笑了笑,就说:“琴姑娘,你不要说我。倒是你妈反对人写白话信,说是俗不可耐。我并不讨厌白话信。我看老三的信倒觉得写得更亲切,什么话都写得出来,有时叫人想笑,有时又叫人想哭。” 
  琴不作声了。淑英却接着说:“真的,三哥那种神气活灵活现地在纸上现出来了。” 
  “他倒好,这样轻的年纪就到过那许多地方,我一辈子连城门也没有出过,”周氏带了点羡慕的神气说。 
  “妈怎么没有出过城门?妈忘记了,去年大嫂住在城外的时候连我也去过,”淑华笑着说。 
  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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