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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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补-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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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到宝玉骑在马上,一路行走,正盘算匾对上该换的字句,要与黛玉商量,进门下了马,将到垂花门首,焙茗上前回道:“奴才有句话要回二爷。”宝玉道:“这会儿我心上不得闲,有什么话明儿再说罢。”说着,便进了垂花门,往贾母、王夫人屋里一转,径进园子里。
  到潇湘馆见黛玉,道:“今儿听见管工的媳妇说,牌坊宫门上的对句写进来请过示,妹妹为什么不斟酌好了发出去?如今我改了几个字,来请教妹妹。牌坊石柱上的,该题‘假作真时真不假,无为有处有非无。’宫门上横书四个字该题‘恩海情天’。对句上联‘堪叹’两字该改‘惟有’,下联该改为‘到头风月债还酬’。两旁配庑上匾额‘朝啼’司,改为‘朝欢’;‘暮哭’司,改是‘暮乐’;‘薄命’司,改为‘造福’;‘春感’、‘秋悲’,改做‘春花’、‘秋月’,逐一改了他。也见得‘古今来有情的,都成就他美满前程’,岂不妙呢。”
  黛玉摇头道:“我看这些句语都有来历,是要点醒世上这一种痴男怨女的。照你这样改了,不是显悖了建造太虚宫的意旨了?”宝玉道:“妹妹论的果然是,但我还有一个想头。比如你,一病竟归大梦;我走入大荒山再不回家,那里还有这一座太虚宫呢?如今凭咱们的血性归根儿,恨能填海,石可补天。可见债难酬者,终是情不尽到十分地步。原镌对句,岂不把古今之情同你我之情都抹煞了?”黛玉道:“你不知道,咱们这班子人,原是苍苍破格矜全,不可援以为例。若说合该是这样的,倒不足为奇,连这座太虚宫也可以不必建了。所以对上的句语,竟不用去动他,才可以点醒世人。”
  宝玉道:“这个地方,不比别处庵观、寺院,许闲人进去走动,白摆着这些颓丧话,又去点醒谁呢?”黛玉道:“我也在这里筹画,这里头既有咱们的塑像,原不许男女混杂进去。
  若一概禁止,难道警幻的意思,就只为点醒咱们园子里头这几个人?须得一年之内,择定几个日期大开宫院,许近京一带城乡妇女进去烧香游玩,只不许有男人跟随进去。内中有认识字句粗通文理的女人,看了匾额对联知所感悟,才晓得情天便是孽海之源,只可安于薄命,自甘暮哭朝啼而已。然话也不可说煞了,普天世界的人,或也有情到十分,痴到十分,到头酬得了风月债的,由他们去碰罢了。”
  宝玉听到此处,又欢喜起来,道:“真是妹妹讲的透彻,咱们商量停当,请琏二哥到兵马司衙门里去给了示,悬挂大门,每逢朔望日期,许妇女们走动。要几名番役在门外巡逻查察,不放一个男人进去就是了。”
  宝玉正与黛玉议论得高兴,雪雁上来说:“今儿有管园的老婆子来回,现在天气冷了,各处院子里摆的盆景都该下地窖了,请发出去叫他们标签记认,明年开春后再来送还,不知姑娘屋子里这盆草该发去下窖不下?”宝玉接口道:“正是,妹妹玩的这盆草,我几次盘问妹妹总不肯和我说明。我细细问了紫鹃,才知道来由。古来贯虹化碧,原是连山川草木都可感动的。这盆子草也不怕霜雪来侵,今儿咱们在太虚宫院子里瞧的这一茎,觉比蓬莱阆苑长的瑶树琪花,另有一种可人之处,何不把妹妹爱的这一盆携去并植了,也不致冷落了绛珠仙草。”
  黛玉微笑道:“《山海经》并《本草纲目》诸书里头没见这种名色,何以知他是绛珠仙草呢?”宝玉道:“在绛珠宫里长出来的,自然是绛珠仙草了。”黛玉道:“原来是你胡诌的。这么着,盆子里草我也有个美名儿见赠他。”宝玉问道:“妹妹叫他什么草呢?”黛玉道:“湘妃洒泪染成斑竹,这泪染的草该名‘泪芝’。”宝玉笑道:“妹妹前哭的眼泪洒在院子里,竹枝上也该有斑点,‘斑竹’、‘泪芝’倒是个绝对。但我不敢与古贤妃媲美,只叫他做‘杜鹃红’也好。”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饭后,黛玉记起一事,要往宝钗处探听。未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朱砂痣甄母认娇儿 伏梁症袭人思旧院
  话说黛玉上一天游了太虚宫回来,天已晚了。次日饭后,来到宝钗屋里便问:“香菱昨儿天齐庙去怎么样了?姊姊知道没有?”宝钗道:“我正要打发莺儿去问呢。”莺儿在旁接口道:“估量没有这件事,果然真的,太太早叫人过来通一个信了。”宝钗道:“白闲在这里叫你去走一趟,就说躲懒的话。”
  说声未了,香菱笑嘻嘻的进来说道:“白到天齐庙去守了这一天,懊悔昨儿不跟姑娘们去逛逛。”黛玉道:“难道竟没碰见什么人吗?”香菱道:“来的人可不少,知道那一个是我的亲人?”宝钗道:“我说我们大嫂子的话是听不得的。”黛玉道:“可怜他家在那里?家里有几个人?一些都不知道,到底他亲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叫他去认谁!”宝钗道:“可不是,见了亲人,认不得是亲人,也算不得亲人了。”香菱道:“有一位太太,瞧我个仔细,淌了一会眼泪,后来各自走开了。”黛玉道:“这个人就古怪,该问问他的来历。”香菱道:“瞧他老人家,像有五十来岁,跟的老婆子、丫头势派不小,也像那一家宅子里出来的。”宝钗道:“这样说,香菱与他没有什么相干的了。”
  正在议论,只见同贵喘气吁吁的跑来对香菱道:“太太叫你呢。你才走了,有一位太太来问咱们太太,说昨儿天齐庙去这位姑娘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太太对他说,这个人原是在路上买来做丫头的,为了他还吃一场人命官司。这孩儿的住处姓名,他自己一点也懂不得。那位太太说,既是买来的,多分是他的女儿无疑了,还得出一件真凭确据,他眉心里一点胭脂痣迎面便见的,犹恐冒认,还有右腰眼里照样那么大一点,那是说谎不来的。太太说同他过了这几年,倒没留心到这上头,等着你去瞧呢。”宝钗笑问香菱道:“到底你身上有这个没有?我也没瞧见过。”香菱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黛玉和宝钗两个争着要揭起香菱衣服来瞧,见宝玉进来了,香菱便不肯叫他们瞧看,忙跟着同贵走了。
  宝玉笑道:“真是香菱的母亲来了。”宝钗道:“又在这里瞎说了,你怎知是他的母亲呢?”宝玉道:“不是刚才同贵来讲,他母亲说香菱腰眼里有点胭脂痣吗?香菱果真有的。”
  宝钗道:“越发乱话了。香菱就有,我和他同住了这几年没有瞧见,你又怎么知道?”宝玉道:“就是那一年我过生日,香菱和豆官这班人在园子里斗百草玩儿,拌起嘴来,泥水里溅污了香菱的石榴红裙子,我叫袭人拿一条来给他换上,他背着我换裙子,我蹲在地上偷眼瞧见的。”黛玉笑道:“说话留点子神,也不怕薛大哥回来知道不依你。”宝钗瞅着宝玉半嗔不笑的道:“真是下作脾气,人家女孩儿怎么好意思瞧他!”黛玉笑问宝玉道:“你瞧宝姊姊身上可有没有?”宝钗接口道:“先前倒有的,可惜瞧不着了。如今张家姑娘身上可是没有这个的。”又向宝玉道:“你林妹妹身上有一对鸳鸯痣,晚上点着灯细细瞧去。”
  宝玉笑了一笑,站起身来便往怡红院去,要把香菱的话告诉晴雯、紫鹃。走进里边各处瞧了一瞧,静悄悄的,他们两个人都出去了。便转身往外,听得两个老婆子在屋子里讲话说:“这件事,先是女孩子自己不愿意,就按着他脖子干吗?”宝玉听了女孩子不愿意的话,越发放轻了脚步,走到窗户台边潜听。他们又讲道:“怕赵廷栋要他妈去求琏二奶奶,有几分拿手。不是头里来旺家的就求了琏二奶奶,办成的吗?”那一个老婆子道:“如今他也怕做恶人,未必再干这样强横霸道的事。只看他们的月钱,总是按着日子清清楚楚发给,再没个捏拉挪移。就是咱们园子里的人,经管这些花儿、果儿,尽咱们的规矩送他,也收了;设或有个来迟去慢,也不来挑剔咱们。他先前有这样好脾气吗?”这一个婆子道:“那是他明知潇湘馆二奶奶强似他,不能像先前这样由他闹鬼。有的是银子,索性打撒手,落得做个好好先生罢哩。”那一个婆子笑道:“这话也别委曲他,如今咱们府里的事,比头里多添了几倍,潇湘馆二奶奶不过拿个总,还是平姑娘帮他,按着定的规矩认真办的,不过不像先前的尖酸刻薄了。只就一件事就瞧出他的厚处来了。”
  这个老婆子便问:“是什么事?”那老婆子道:“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听。”
  宝玉听了半晌,见他们把话岔到凤姐身上,把正经要听的话倒打断了,不耐烦再听他们,只得踱了进去。两个老婆子连忙站了起来,陪笑说道:“晴姑娘和鹃姑娘都逛去了,没有在家呢。”宝玉便根问他们女孩子不愿的话。这一个老婆子因和那一家子有些瓜葛,膀胱气不服,见宝玉盘问他们,便将计就计道:“我们本不敢在二爷跟前胡说乱道,二爷既是听见了问我们,也不敢瞒着二爷。就是先前在这屋子里当差的四儿,那时候因园子里闹事,太太撵了他出去,配了个小子,没过门女婿死了。他娘要拣一门子对头亲,还没合意的。那里晓得赵廷栋的女人死了,他们硬央了媒人要去定这头亲事。年纪大小了一半,四儿心里不愿,天天在家里寻死觅活。”宝玉道:“你们讲的就是四儿,我再不料他还在家里。你们又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求琏二奶奶?”老婆子笑道:“那也是瞎猜的话,因为赵廷栋的妈是奶过琏二爷的,琏二奶奶很看重他呢。”
  宝玉站着出了神,半晌,想起太太性子本来好的,不知听了那一个的混帐话,一时发起火来,晴雯、芳官这一班子人,没有什么不是,就为没相干的事都撵的走了,闹的害病的几乎死,恨气的出了家。四儿现摆着要受人家的欺压,我不能叫“薄命司”里的女孩儿,一个个都归到他们院子里来,就只和他们多过几天快活日子,也是好的。便道:“我叫四儿依旧进来,他妈自在外面给他留心好亲事,赵家的话有我呢。不知四儿愿意不愿意,你们去问他一声。”那老婆子笑道:“问也不用问,得二爷多大的恩典,四儿同他妈还有什么不愿意?”宝玉道:“那么着,我就叫他进来。”
  当下出了怡红院,可巧遇见林之孝家的走过。宝玉便叫住了他,说要叫四儿进来伺候的话。林家的笑道:“如今二爷住的地方多,叫四儿到那一个院子里去伺候?吩咐明白了好和他们说。”宝玉想了一想道:“叫到蘅芜苑去罢。”林家的就先去回了宝钗,又到凤姐处说了宝玉的话,凤姐心想:“晴雯撵了出去,太太还叫他进来,芳官出了家,如今也进园子里来了。太太已经把先前的事撩开,可不用去回。又因昨儿赵老妈子果然去见凤姐,提起这话,凤姐含糊答应,正在为难。今听见宝玉要叫四儿进来,正可借此推卸。便吩咐林家的叫了四儿,径送到蘅芜苑去。四儿喜出望外,难得又进园子里头当差,脸上也有了光彩,且不怕赵家再来缠扰,立刻跟了林之孝家的到蘅芜苑来,书且不提。
  讲到香菱天齐庙亲人相会一事,原来贾雨村娶了甄士隐家的使女娇杏,扶正后甚是相得。当年贾雨村在林如海衙门里教读,一日闲步到乡间,见一座破寺院,门外挂的对句:“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有些意旨可味,牢牢记着。及至显荣后,记起那座智通寺,便捐助银两起造这寺,把门外旧对句做新悬挂,不曾更换句语。如今庙宇焕然,一方香火有求必应。那时雨村除了内任,从京里打发人到南边接家眷进京。先由水路坐船,尚未起岸,那日守风停泊,离这智通寺不过二三里路。贾夫人坐在官舱,听后面艄婆笑讲道:“不用说,人要走运气,就是佛菩萨也要讲交运的。几年前头一座破庙,白日里鬼也捉得出的。自从贾雨村大人布施了这宗银子,就有缘头出来募化,翻改了这寺院,菩萨重装了金,佛地应该兴旺起来,菩萨也灵了。左近一带去烧香许愿的人挨挤不开。”
  贾夫人听见就是他老爷布施银子这座寺,也要去进香。因大船撑不进小港,便叫家人雇了一肩小轿,带了丫头、老婆子,请了香烛,到寺里拈了香回来,见一个五旬以外的贫妇,汲了一桶水走进小间子里去,宛像他旧主甄士隐的太太。贾夫人叫住了轿,命跟去的老婆子到这一家去,问明刚才进去的这个汲水妇人姓什么,从那里迁来的,有无子女?那婆子进去问了,出来回话道:“这妇人夫家姓甄,向在苏州阊门仁清巷居住,并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幼年已被拐去的了。”
  贾夫人听了,知是旧主无疑,便命轿子抬到他门首歇下,出轿走进门里。相见之下,甄太太一眼认出他是娇杏,起居服色大非昔比。说话之间,甄太太讲起别后连遭荒疫,阖家贫病流亡,迁移到此,度日艰难的话,各各垂泪。贾夫人拜认甄太太为母,邀同进京。甄太太乐从,并无箱只行李可带,只收拾了几件随身东西,包了个包袱,其余破烂家伙,俱留送院邻。
  贾夫人叫老婆子拿了包袱下船,顺便取了一套衣服,赶忙就来。
  贾夫人又与甄太太坐了一会,等老婆子送到衣服更换。因此地离停船地方不远不上半里之遥贾夫人也不坐轿,同甄太太步行回舟。
  次日风顺开船,一路叙话旧事。到了京中,先叫前站家人通知了雨村的信,接进住宅。雨村感念甄士隐昔时知遇之恩,竟依了他夫人的称呼,认甄太太为岳母,相依度日。
  这一天,甄太太也去天齐庙拈香。香菱已早到庙中,凡有进庙的人,留心瞧认,不知那一个是他亲人。还是甄太太见了香菱模样儿,有些像他女儿,钉眼看个仔细,一时未便启齿讯问,只是怔怔的淌了一会泪,各自走开。甄太太回到宅里,便将庙中所见之人告诉了贾夫人,贾夫人亦费猜疑。惟贾雨村早知此事底细,因当日作宰时,曾经判断此案,衙内门子即系葫芦庵小沙弥,将案情始末细细禀过雨村。今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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