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是,俏姑娘罗莎闯入我生活的那一时刻,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她像愉快的天使从我身旁飘然而过,摄走了我的灵魂。跟她走在一起的有老奶奶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儿,大概是她妹妹吧。我想,她是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衣服,不过没有把握。我的眼睛根本无暇顾及她的衣服。她长得太美了,即使她身穿一件白鼬皮的外套,我也顾不上看一看,两眼只是盯住她的面庞。对于女人,通常我不大注意。但是,谁要是对罗莎视而不见,那他准是个傻瓜蛋。她那一头不可思议的绿色长发像一顶奇特的帽子围住她的面孔,仪表好似仙女,走起路来仿佛鸟儿在飞翔。她走过来的时候,人群中一阵骚动,交通顿时阻塞。从我面前经过,她根本没看我一眼,就飘然走进阿马斯广场的糖果店。我痴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她在店里购买茴芹籽糖,一块一块地挑选,把几块糖塞进嘴里,又递给妹妹几块,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着迷的人不只我一个,没过几分钟就围了一圈人,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我立时发作起来。我根本没想过,向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姑娘求婚,我远不是个理想的人物。我没有财产,不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前途十分渺茫。甚至我还不认识她呐! 但是,我被弄得眼花缭乱了,当下就认定只有她才配做我的妻子。得不到她,我宁肯打一辈子光棍。她回家的时候,我一直尾随在后面。她上电车,我也上电车,坐在她后边,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完美无缺的后颈、浑圆的脖子、轻柔的双肩。几缕没有梳好的绿色鬈发披散在她双肩上。我仿佛进入梦境,觉不出电车在开动。突然,她步履轻盈地走过通道,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用那双金黄色的明媚的大眼睛朝我的两眼扫了一下。一时间我失魂落魄,呼吸中断,脉搏停止跳动。刚一缓过劲来,立刻冒着被跌得骨断筋折的危险跳下电车,急忙朝姑娘走过的那条街跑去。我遥遥望见淡紫色的倩影消逝在一扇大门后面,故而能猜出那里是她的住处。打那天起,我开始在她家的对面站上岗了,像只离开妈妈的小狗儿一样在那条街上徘徊,暗中窥测,给花匠塞钱,跟女仆攀谈,最后和老奶奶搭上话了。老奶奶真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同情我,答应把情书、花束、不计其数的装满茴芹籽糖的糖盒转交给姑娘,以博得她的欢心。我还给她送上几首离合诗(是一种短诗,每行首字母依次排列可组成词)。我不会做诗,好在有个卖书的西班牙人,写韵文是把好手。写诗啊、编歌啊,总之,凡是动笔的活儿,我都托他代劳。菲鲁拉姐姐也帮助我接近瓦列家的人。据她说,我家的姓和瓦列这个姓八百年前曾经有过亲戚关系。她还寻找机会让我们在望完弥撒出来时互相寒喧几句。就这么着,我找了个机会登门拜访罗莎。那天,我走进她家,本来能和她说上几句悄悄话,可我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我手里拿着帽子,嘴巴张得大大的,活像个哑巴。这副表情瞒不过罗莎的父母,他们帮我摆脱了窘境。究竟罗莎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阵子她表示愿意嫁给我,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费什么九牛二虎之力,就正式成了她的未婚夫。罗莎美若天仙,十分贤惠,但是没人登门求亲。她母亲解释说,没有哪个男子汉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一辈子保护住罗莎,以便对付那些垂涎三尺的男人。围着她团团转的人的确不少,一个个神魂颠倒。但是,直到我站出来以前,谁也没有拿定主意。罗莎的姣容把人吓住了,大家只能从远处投来爱慕的眼光,而不敢凑上前来。说实话,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些。我的问题是身上一文不名,不过有了爱情的力量,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有钱人。我朝四下望了望,打算找到一条捷径,但决不搞歪门邪道,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为人要诚实。据我看,要想取得成功光凭一个令人起敬的姓氏是不够的,必须有靠山,有专长或者有资本。我琢磨,如果一开始我就有钱,那我可以去打扑克,赌赛马;可我没钱,只好考虑干点儿什么营生,不怕担风险,能捞到一笔钱就行。开采金矿、银矿是冒险家的梦想:他们要么陷于贫困,死于结核病;要么变成有财有势的人。问题全在运气如何。多亏母亲的姓氏颇为显赫,我从银行得到一笔保证金,租下北方一座矿山。我打定主意,哪怕用两手把山榨干,用两脚把石头踩碎,也要把山上的金子挖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一克。为了罗莎,我要这么干,再难也不在话下。
主教亲自警告雷斯特雷波神父,要他别去打扰小克拉腊.德尔.瓦列,神父才不得不收敛起那股宗教法庭法官的气焰。到了秋末,瓦列一家人总算静下心来,不再担心雷斯特雷波神父打什么算盘;另外,也无可奈何地只好相信马科斯舅舅真的去世了。于是,塞维罗开始把他的政治计划付诸实践。为此,他准备了好几年。塞维罗应邀代表南方的一个省,作为自由党的候选人参加议会选举。那个省他从来没去过,在地图上也很难找到,不过毕竟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自由党很缺人,塞维罗又急切希望在议会中占个席位,因此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南方贫苦的选民提名塞维罗为候选人。为了表示支持塞维罗,选民们给瓦列家送来一只烤猪,个头儿挺大,红亮红亮的。猪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里面塞满石鸡,石鸡肚子里又塞满洋李。另外,还有一个大玻璃瓶,里面装着半加仑国产的上等白兰地。成为众议员,最好成为参议员,这是塞维罗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努力和各方接触,广交朋友,秘密集会,小心谨慎而又切合时宜地在公众场合露面,在适当的时候给合适的人送钱,为他们办好事。做了这一系列细致的工作,才水到渠成,达到了目的。那个南方的省份虽然地处边陲,鲜为人知,但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送来烤猪的那天是星期二。到星期五就吃完了,剩下的皮和骨头丢在院子里,让巴拉巴斯大啃大嚼。就在那天,克拉腊预言家里还得死人。
“这回死的人可冤枉啊! ”她说。
星期六,她整夜都很不安宁,醒来的时候大嚷大叫。老奶奶给她喝了一服椴树花浸剂,其他人都没在意。父亲要去南方旅行,大家都张罗着帮他打点行装。俏姑娘罗莎一起来就浑身发烧。妮维娅吩咐罗莎不要起床。库埃瓦斯大夫说,不是什么大病,让人给她冲一杯柠檬汁,多加点儿糖,兑上些白兰地喝下去,好发发汗。塞维罗特地去看了看女儿,只见她身上盖着奶油色的带三角图案的被单,满脸通红,两眼光彩熠熠。他送给女儿一张舞会票,还叫老奶奶打开盛白兰地的大玻璃瓶,往柠檬汁里兑白兰地。罗莎喝下柠檬汁,盖上羊毛毯,躺在克拉腊身边( 她们姐儿俩合住一间屋子) ,立刻睡熟了。
悲剧发生的那个星期天,老奶奶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挈弥撒前,她先到厨房为全家人准备早点。头一天煤炉子封了火,老奶奶借着余火把炉子烧旺。她一边烧上水,热上牛奶,一边收拾盘子,准备往饭厅里端。然后,煮燕麦粥,滤咖啡,烤面包。她又另外收拾出两只托盘:一只给妮维娅,她习惯在床上进早餐;另一只给罗莎,她生病了,只好在床上吃早点。老奶奶在给罗莎准备的托盘上盖了一方修女们绣的亚麻布餐巾,一来怕咖啡凉了,二来好挡挡苍蝇。她走到院子里,看看巴拉巴斯是不是在近处。平时她端着早饭走过院子的时候,这条狗总爱往上扑。她一看,巴拉巴斯正和一只母鸡逗着玩呢,便趁这工夫儿赶紧走出来。这条路还真不短。从厨房出来,得穿过几重院子、几条游廊,走到宅院的尽头,才能拐到旁边姑娘们住的屋子。来到罗莎住的那间屋子门口儿,老奶奶突然有一种预感,不由得犹疑了一阵子。和往常一样,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她立刻闻到一股玫瑰花香,可此刻不是玫瑰开花的季节啊。这时候,老奶奶明白了,一定是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不幸事件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床头桌上,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拉开沉甸甸的窗帘。清晨苍白的阳光流进屋里。她痛苦地转过身来,果不其然,只见罗莎已经死在床上。看上去,她比平时更加俏丽,头发碧绿碧绿的,皮肤的颜色好像新鲜的象牙。两只蜂蜜般的金黄色的眼球茫然地张着。小克拉腊站在床脚旁,盯住姐姐。老奶奶跪在床边,握住罗莎的一只手,开始为她祷告。正在她祈祷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响彻屋宇的可怕的吼叫声,仿佛轮船失事时人们发出的惊呼声一样。原来是巴拉巴斯在狂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整整一天,巴拉巴斯为死去的姑娘不住气地狺狺狂吠,把全家人和闻声赶来的左邻右舍的神经都要叫碎了。
库埃瓦斯大夫朝罗莎的身体瞥了一眼,立时断定死因比普通的发烧要严重得多。他东嗅嗅,西闻闻,检查了厨房,把手指伸进平锅;打开面粉袋、糖袋、干果盒;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个儿。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仿佛刮过一场飓风,东西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大夫把罗莎的箱子翻腾了一遍;挨个儿询I 司仆人;还把老奶奶逼得几乎发疯。查来查去,最后查到那个装白兰地酒的大玻璃瓶。大夫没把心中的疑团告诉旁人,只把玻璃瓶带回实验室。过了三个小时,他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挺吓人的。本来像法乌努斯(意大利神灵)一样的红润脸庞变得十分苍白。在处理这桩可怕的事件过程中,他的脸色一直是那样苍白。大夫找到塞维罗,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到一边儿。
“酒里有毒药,足够杀死一头牛。”大夫把嘴凑近塞维罗的耳边说,“不过,要想确有把握地证实是酒中毒药害死了姑娘,还得做尸体解剖。”
“您是说把她剖开? ”塞维罗大声喊道。
“用不着全剖开。脑袋不用动,只查查消化系统。”库埃瓦斯大夫说。
塞维罗听了,觉得四肢软绵绵的。
这当儿,妮维娅已经哭得精疲力竭,一听说他们打算把女儿拉到停尸所,突然又激动起来。大家伙儿连忙赌咒发誓,说一定把罗莎从家里一直送到天主教墓地,妮维娅才算平静下来。大夫给了她一片鸦片酊,她同意吃了下去,一下子睡了二十个钟头。
傍晚,塞维罗安排停当。让孩子们上床睡觉,叫当差的早早退下去。这件事闹得克拉腊情绪太激动了,塞维罗让她到另一个姐姐屋里去过夜。各屋里的灯火熄灭了。整个宅院一片寂静。这时候,库埃瓦斯的助手来了。是个瘦弱的年轻人,近视眼,说话有点结巴。他们帮着塞维罗把罗莎的尸体送到厨房里,小心仔细地放在一块大理石板上。平时老奶奶用这块石板和面,切菜。虽然塞维罗秉性刚强,但是看到大夫税掉女儿的睡衣,女儿美人鱼般的晶莹玉体裸露出来时,还是承受不住了。他痛苦万分,像个醉汉似的跌跌撞撞走出厨房,摔倒在客厅里,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库埃瓦斯大夫亲眼看见罗莎出生,对她了若指掌,可是一看到姑娘的裸体,也不禁吃了一惊。年轻的助手激动得气喘吁吁。在以后的多少年内,每每回想起罗莎那副令人难以想象的形象——赤身露体地平躺在厨房的石桌上,长长的头发垂落到地,仿佛翠绿的瀑布——他还不由得气喘吁吁。
老奶奶哭累了,祈祷烦了。她预感到在后院她平日干活儿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在大夫和助手进行可怕的尸体解剖的时候,老奶奶从床上起来,围上大披巾,走到院子里。看见厨房里点着灯,可是门窗关得紧紧的。只好穿过三重院落,顺着冰凉的静悄悄的游廊一直走到客厅。客厅门半掩半闭,壁炉里的火熄灭了。只见东家满面忧伤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老奶奶走进客厅。
“我的宝贝儿罗莎在哪儿? ”她问。
“库埃瓦斯大夫跟她在一块儿,老奶奶。在这儿待会儿吧,跟我喝一杯。”塞维罗央求说。
老奶奶站在那儿,两臂交叉,在胸前用手拉住披巾的两个角儿。塞维罗指了指沙发,老奶奶畏畏缩缩地走过去。她到瓦列家干活儿以来,第一次离东家这么近。塞维罗斟了两杯雪利酒,一人一杯。他一仰脖,喝下了自己的那杯。然后,把脑袋埋在两手之间,用手指不住地捋头发,唔唔哝哝地说些不清不楚的伤心话。老奶奶欠着身子,直僵僵地坐在沙发边儿上,看见主人落泪才放松下来。她伸出粗糙的手,自然而然地给他理顺头发。二十年来她正是用这样一股柔情抚慰塞维罗的孩子们。塞维罗抬起双眼,盯住她那张看不出年岁的面孔、印第安人特有的颧骨、漆黑的发髻和宽阔的前胸。他亲眼见过所有的孩子都曾经在老奶奶的怀里被哄得犯困了,睡着了。他觉得眼前这位慷慨无私的热情的女人像大地一样,能够使他感到安慰。他俯下身,把前额支在老奶奶的裙子上,从浆过的围裙上嗅到一股香甜的气味,突然他像孩子似的失声痛哭。老奶奶抚摩他的后背,用手掌轻轻地拍打他、安慰他;像哄小孩睡觉一样,用低低的声音哄着他;还为他哼起歌谣,直到塞维罗平静下来。两个人坐在一起,不时掉下几滴泪水,边饮雪利酒,边回忆幸福的时光。他们想起罗莎在花园里追逐蝴蝶的情景,她那美丽的容颜仿佛来自大海深处。
这时,库埃瓦斯大夫和他的助手在厨房里收拾好寒光闪闪的器具和恶臭刺鼻的药瓶,戴上橡皮围裙,挽起袖子,在俏姑娘罗莎的肠胃里寻找毒物。最后,确定无疑地证实姑娘吞下了大量的耗子药。
“这是给塞维罗准备的。”大夫在洗碗池洗手的时候下结论说。
死者的美貌使助手激动万分。他不忍心把罗莎像条口袋似的缝一缝就了事。他建议给她修整一下。于是,两个人给尸体涂上油膏,肚子里塞满防腐剂。两人一直干到凌晨四点。库埃瓦斯大夫说,连劳累带伤心,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说完就出去了。厨房里只剩下大夫的助手侍弄罗莎。他用海绵把罗莎身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