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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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梦寻-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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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 
小 蓬 莱



  小蓬莱在雷峰塔右,宋内侍甘升园也。奇峰如云,古木蓊蔚,理宗常临幸。有御爱
松,盖数百年物也。自古称为小蓬莱。石上有宋刻“青云岩”、“鳌峰”等字。今为黄
贞父先生读书之地,改名“寓林”,题其石为“奔云”。余谓“奔云”得其情,未得其
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
心,无须不缀。色黝黑如英石,而苔藓之古,如商彝周鼎入土千年,青绿彻骨也。贞父
先生为文章宗匠,门人数百人。一时知名士,无不出其门下者。余幼时从大父访先生。
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八面应之。
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
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无异也。天启丙寅,余
至寓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今当丁西,再至其地,墙围俱倒,
竟成瓦砾之场。余欲筑室于此,以为东坡先生专祠,往鬻其地,而主人不肯。但林木俱
无,苔藓尽剥。“奔云”一石,亦残缺失次,十去其五。数年之后,必鞠为茂草,荡为
冷烟矣。菊水桃源,付之一想。
    张岱《小蓬莱奔云石》诗:
    滇茶初着花,忽为风雨落。簇簇起波棱,层层界轮廓。
    如蝶缀花心,步步堪咀嚼。薜萝杂松楸,阴翳罩轻幕。
    色同黑漆古,苔斑解竹箨。土绣鼎彝文,翡翠兼丹雘。
    雕琢真鬼工,仍然归浑朴。须得十年许,解衣恣盘礴。
    况遇主人贤,胸中有丘壑。此石是寒山,吾语尔能诺。
    
 





  (卷四) 
雷 峰 塔



  雷峰者,南屏山之支麓也。穹窿回映,旧名中峰,亦名回峰。宋有雷就者居之,故
名雷峰。吴越王于此建塔,始以十三级为准,拟高千尺。后财力不敷,止建七级。古称
王妃塔。元末失火,仅存塔心。雷峰夕照,遂为西湖十景之一。曾见李长蘅题画有云:
“吾友闻子将尝言:‘湖上两浮屠,保俶如美人,雷峰如老衲。’予极赏之。辛亥在小
筑,与沈方回池上看荷花,辄作一诗,中有句云:‘雷峰倚天如醉翁’。严印持见之,
跃然曰:‘子将老衲不如子醉翁,尤得其情态也。’盖余在湖上山楼,朝夕与雷峰相对,
而暮山紫气,此翁颓然其间,尤为醉心。然予诗落句云:‘此翁情淡如烟水。’则未尝
不以子将老衲之言为宗耳。癸丑十月醉后题。”
    林逋《雷峰》诗:
    中峰一径分,盘折上幽云。夕照前林见,秋涛隔岸闻。
    长松标古翠,疏竹动微薰。自爱苏门啸,怀贤事不群。
    张岱《雷峰塔》诗:
    闻子状雷峰,老僧挂偏裻。日日看西湖,一生看不足。
    时有薰风至,西湖是酒床。醉翁潦倒立,一口吸西江。
    惨淡一雷峰,如何擅夕照。遍体是烟霞,掀髯复长啸。
    怪石集南屏,寓林为其窟。岂是米襄阳,端严具袍笏。
    
 





  (卷四) 
包 衙 庄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
再次偫美人。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都令见客。常靓妆走马,
媻姗勃窣,穿柳过之,以为笑乐。明槛绮疏,曼讴其下,擫籥弹筝,声如莺试。客至,
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
    乘兴一出,住必浃旬,观者相逐,问其所止。南园在雷峰塔下,北园在飞来峰下。
两地皆石薮,积牒磊场薹瞧媲汀5嘟枳飨帕海挥谏缴系剑笥形睦怼4
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柱,队舞狮子甚畅。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分作八格,
形如扇面。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涵
老居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出。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
金谷、郿坞,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也。西湖
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屋。咄咄书空,则穷措大耳。
    陈函辉《南屏包庄》诗:
    独创楼船水上行,一天夜气识金银。
    歌喉裂石惊鱼鸟,灯火分光入藻蘋。
    潇洒西园出声伎,豪华金谷集文人。
    自来寂寞皆唐突,虽是逋仙亦恨贫。
    
 





  (卷四) 
南 高 峰



  南高峰在南北诸山之界,羊肠佶屈,松篁葱伞敲⑿纪啵咧蹋豢哨煲病
塔居峰顶,晋天福间建,崇宁、乾道两度重修。元季毁。旧七级,今存三级。塔中四望,
则东瞰平芜,烟销日出,尽湖中之景。南俯大江,波涛洄洑,舟楫隐见杳霭间。西接岩
窦,怪石翔舞,洞穴邃密。其侧有瑞应像,巧若鬼工。北瞩陵阜,陂陀曼延,箭枥丛出,
麰麦连云。山椒巨石屹如峨冠者,名先照坛,相传道者镇魔处。峰顶有钵盂潭、颖川泉,
大旱不涸,大雨不盈。潭侧有白龙洞。
    道隐《南高峰》诗:
    南北高峰两郁葱,朝朝滃浡海烟封。
    极颠螺髻飞云栈,半岭峨冠怪石供。
    三级浮屠巢老鹘,一泓清水豢痴龙。
    倘思济胜烦携具,布袜芒鞋策短筇。
    
 





  (卷四) 
烟霞石屋



  由太子湾南折而上为石屋岭。过岭为大仁禅寺,寺左为烟霞石屋。屋高厂虚明,行
迤二丈六尺,状如轩榭,可布几筵。洞上周镌罗汉五百十六身。其底邃窄通幽,阴翳杏
霭。侧有蝙蝠洞,蝙蝠大者如鸦,挂搭连牵,互衔其尾。粪作奇臭,古庙高梁,多受其
累。会稽禹庙亦然。由山椒右旋为新庵,王子安亹、陈章侯洪绶尝读书其中。余往访之,
见石如飞来峰,初经洗出,洁不去肤,隽不伤骨,一洗杨髡凿佛之惨。峭壁奇峰,忽露
生面,为之大快。建炎间,里人避兵其内,数千人皆获免。岭下有水乐洞,嘉泰间为杨
郡王别圃。垒石筑亭,结构精雅。年久芜秽不治,水乐绝响。贾秋壑以厚直得之,命寺
僧深求水乐所以兴废者,不得其说。一日,秋壑往游,俯睨旁听,悠然有会,曰:“谷
虚而后能应,水激而后能响,今水潴其中,土壅其外,欲其发响,得乎?”亟命疏壅导
潴,有声从洞涧出,节奏自然。二百年胜概,一日始复。乃筑亭,以所得东坡真迹,刻
置其上。
    苏轼《水乐洞小记》:
    钱塘东南有水乐洞,泉流岩中,皆自然宫商。又自灵隐、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
溪行两山间,巨石磊磊如牛羊,其声空砻然,真若钟鼓,乃知庄生所谓天籁,盖无在不
有也。
    袁宏道《烟霞洞小记》:
    烟霞洞,亦古亦幽,凉沁入骨,乳汁涔涔下。石屋虚明开朗,如一片云,欹侧而立,
又如轩榭,可布几筵。余凡两过石屋,为佣奴所据,嘈杂若市,俱不得意而归。
    张京元《石屋小记》:
    石屋寺,寺卑下无可观。岩下石龛,方广十笏,遂以屋称。屋内,好事者置一石榻,
可坐。四旁刻石像如傀儡,殊不雅驯。想以幽僻得名耳。出石屋西,上下山坡夹道皆丛
桂,秋时着花,香闻数十里,堪称金粟世界。
    又《烟霞寺小记》:
    烟霞寺在山上,亦荒落,系中贵孙隆易创,颇新整。殿后开宕取土,石骨尽出,巉
峭可观。由殿右稍上两三盘,经象鼻峰东折数十武,为烟霞洞。洞外小亭踞之,望钱塘
如带。
    李流芳《题烟霞春洞画》:
    从烟霞寺山门下眺,林壑窈窕,非复人境。李花时尤奇,真琼林瑶岛也。犹记与闲
孟、无际,自法相寺至烟霞洞,小憩亭子,渴甚,无从得酒。见两伧父携槪粒忻峡
流涎,遽从乞饮,伧父不顾。予辈大怪。偶见梁间恶诗书一板上,乃抉而掷之。伧父跄
踉而走。念此辄喷饭不已也。
    
 





  (卷四) 
高 丽 寺



  高丽寺本名慧因寺,后唐天成二年,吴越钱武肃王建也。
    宋元丰八年,高丽国王子僧统义天入贡,因请净源法师学贤首教。元祐二年,以金
书汉译《华严经》三百部入寺,施金建华严大阁藏塔以尊崇之。元祐四年,统义天以祭
奠净源为名,兼进金塔二座。杭州刺史苏轼疏言:“外夷不可使屡入中国,以疏边防,
金塔宜却弗受。”神宗从之。元延祐四年,高丽沈王奉诏进香幡经于此。至正末毁。洪
武初重葺。俗称高丽寺。础石精工,藏轮宏丽,两山所无。万历间,僧如通重修。余少
时从先宜人至寺烧香,出钱三百,命舆人推转轮藏,轮转呀呀,如鼓吹初作。后旋转熟
滑,藏轮如飞,推者莫及。
    
 





  (卷四) 
法 相 寺



  法相寺俗称长耳相。后唐时,有僧法真,有异相,耳长九寸,上过于顶,下可结颐,
号长耳和尚。天成二年,自天台国清寒岩来游,钱武肃王待以宾礼,居法相院。至宋乾
祐四年正月六日,无疾,坐方丈,集徒众,沐浴,趺跏而逝。弟子辈漆其真身,供佛龛,
谓是定光佛后身。妇女祈求子嗣者,悬幡设供无虚日。以此法相名著一时。寺后有锡杖
泉,水盆活石。僧厨香洁,斋供精良。寺前茭白笋,其嫩如玉,其香如兰,入口甘芳,
天下无比。然须在新秋八月,余时不能也。
    袁宏道《法相寺拜长耳和尚肉身戏题》:
    轮相居然足,漆光与鉴新。神魂知也未,爪齿幻耶真。
    古董休疑容,庄严不待人。饶他金与石,到此亦成尘。
    徐渭《法相寺看活石》:
    莲花不在水,分叶簇青山。径折虽能入,峰迷不待还。
    取蒲量石长,问竹到溪湾。莫怪掩斜日,明朝恐未闲。
    张京元《法相寺小记》:
    法相寺不甚丽,而香火骈集。定光禅师长耳遗蜕,妇人谒之,以为宜男,争摩顶腹,
漆光可鉴。寺右数十武,度小桥,折而上,为锡杖泉。涓涓细流,虽大旱不竭。经流处,
僧置一砂缸,挹注供爨。久之,水土锈结,蒲生其上,厚几数寸,竟不见缸质,因名蒲
缸。倘可铲置研池炉足,古董家不秦汉不道矣。
    李流芳《题法相山亭画》:
    去年在法相,有送友人诗云:“十年法相松间寺,此日淹留却共君。忽忽送君无长
物,半间亭子一溪云。”时与方回、孟旸避暑竹阁,连夜风雨,泉声轰轰不绝。又有题
扇头小景一诗:“夜半溪阁响,不知风雨歇。起视杳霭间,悠然见微月。”
    一时会心,不知作何语。今日展此,亦自可思也。壬子十月大佛寺倚醉楼灯下题。
    
 





  (卷四) 
于 坟



  于坟。于少保公以再造功,受冤身死,被刑之日,阴霾翳天,行路踊叹。夫人流山
海关,梦公曰:“吾形殊而魂不乱,独目无光明,借汝眼光见形于皇帝。”翌日,夫人
丧其明。会奉天门灾,英庙临视,公形见火光中。上悯然念其忠,乃诏贷夫人归。又梦
公还眼光,目复明也。公遗骸,都督陈逵密嘱瘗藏。继子冕请葬钱塘祖茔,得旨奉葬于
此。成化二年,廷议始白。上遣行人马暶谕祭。其词略曰:“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
无虞;惟公道以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弘治七年赐
谥曰“肃愍”,建祠曰“旌功”。万历十八年,改谥“忠肃”。四十二年,御使杨鹤为
公增廓祠宇,庙貌巍焕,属云间陈继儒作碑记之。碑曰:“大抵忠臣为国,不惜死,亦
不惜名。不惜死,然后有豪杰之敢;不惜名,然后有圣贤之闷。黄河之排山倒海,是其
敢也;即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闷也。昔者土木之变,裕陵北狩,
公痛哭抗疏,止南迁之议,召勤王之师。卤拥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谢
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此一见《左传》:楚人伏兵车,执宋公以伐宋。
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矣。楚人知虽执宋公,犹不得宋国,于
是释宋公。又一见《廉颇传》:秦王逼赵王会渑池。廉颇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会
遇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又再见《王旦传》:契
丹犯边,帝幸澶州。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何如?’帝默然良久,曰:‘立
皇太子。’三者,公读书得力处也。由前言之,公为宋之目夷;由后言之,公不为廉颇、
旦,何也?呜呼!茂陵之立而复废,废而后当立,谁不知之?公之识,岂出王直、李侃、
朱英下?又岂出钟同、章纶下?盖公相时度势,有不当言者,有不必言者。当裕陵在卤,
茂陵在储,拒父则卫辄,迎父则高宗,战不可,和不可,无一而可。为制卤地,此不当
言也。裕陵既返,见济薨,郕王病,天人攸归,非裕陵而谁?又非茂陵而谁?明率百官,
朝请复辟,直以遵晦待时耳,此不必言也。若徐有贞、曹、石夺门之举,乃变局,非正
局;乃劫局,非迟局;乃纵横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或曰:盍去诸?呜呼!公何可去
也。公在则裕陵安,而茂陵亦安。若公诤之,而公去之,则南宫之锢,不将烛影斧声乎?
东宫之废后,不将宋之德昭乎?公虽欲调郕王之兄弟,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乃知回銮,
公功;其他日得以复辟,公功也;复储亦公功也。人能见所见,而不能见所不见。能见
者,豪杰之敢;不能见者,圣贤之闷。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君,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
公祠既盛,而四方之祈梦至者接踵,而答如响。
    王思任《吊于忠肃祠》诗:
    涕割西湖水,于坟望岳坟。孤烟埋碧血,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南城得意骨,何处暮杨闻。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白云心浩浩,黄叶泪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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