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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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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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辰黯然。
  果然,朱太太是个爽快的人,她说:“我宣布紧急采访小组解散,愿意留任的同事全体升级加薪,离职同事各获一年遣散费。”
  寂静一片,像是哀悼新闻自由已死。
  半晌,反应来了:“朱太太,狗官到底与你说些什么?”
  “我们写调查报告,碍他什么事?”
  “美国人就不会受这种气。”
  “你太天真,六十分钟时事摘录就曾经屈服在烟商手下。”
  “那么,到加拿大。”
  “加国许多案件禁止报道,市民需越境到美国买报纸阅读。”
  大家捧住了头。
  朱太太脸色苍白,“各位,至少我们此刻尚有选择权利。”
  诸辰茫然低头。
  以后,她写什么?
  写小说:真事隐,假语传?
  同事苦笑说:“我那念初中二的女儿代数不及格,我打算请假帮她补习。”
  “我去马尔代夫潜泳。”
  朱太太轻轻说:“各位,还有其他新闻要做。”

  留住青山
  大家垂头丧气,仿佛公路上十车连环相撞之类已不算新闻。
  老总用手搓揉面孔,“幸好无人离职。”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诸辰不止一次发现,华人真好本领,所有尴尬不堪的情况,都有一句现成适当的成语用来解释安慰。
  朱太太叹口气,“谢谢各位。”
  她站起来,走向门口,脚步忽然摇晃,接着失去知觉。
  大家要这个时候,才知道朱太太比谁都伤心。
  诸辰第一个带头流泪。
  接着,同事也都红了鼻子双眼。
  饭碗是保住了,尊严荡然无存着。
  诸辰一直留在医院陪伴朱太太。
  朱小姐自舞会赶来,穿着大纱裙,看上去像个安琪儿。
  医生连忙解释:“只需休息一宵。”
  安琪儿这才放下心来。
  她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辰。”
  诸辰连忙说不敢不敢。
  医生招手:“你们可以进来。”
  诸辰看到病榻上的朱太太,她像是老了十年,只轻轻吩咐:“你们都回去吧。”
  两个年轻女子齐声应是。
  走到门口,诸辰轻轻说:“有个能干的母亲真好。”
  朱小姐忽然转过头来这样回答:“诸辰你自身能干岂非更好。”
  诸辰一怔。
  朱小姐已经上车去了。
  每个人都有难处,想必在一个能干的母亲手底下生活,也颇有不顺心之处。
  大块头走近,“这叫雷声大,雨点小。”
  诸辰答:“不,我们已发表了不少重要新闻。”
  “师妹,我心灰打算转行。”
  “可是想读教育文凭教书?”
  “你怎么知道?”大块头搔头。
  “我也想那么做。”
  “教师要过剩了。”大块头苦笑,“我送你回家。”
  “我想一个人在街上散步。”
  “我需保证你安全。”
  诸辰无奈,只得乖乖回家。
  楼下有人等她,大块头使一个眼色,诸辰还以为是任意,一看,却是周专。
  一段时间不见,他清减不少,书卷气更浓。
  看到诸辰,他下车来,诸辰走近,忍不住把头伏到他肩上。
  大块头悄然离去。
  周专说:“我听到消息,叫你们收手。”
  诸辰叹息。
  “敝署也遭遇同样命运,当时的主管亦黯然落泪。”
  “明日开始,我只得在妇女版写哪款香水最诱惑。”
  周专拍拍她的肩膀,诸辰略为好过。
  “上楼去,喝杯咖啡。”
  “我怕任意误会。”
  “那么,把他也叫来。”
  诸辰立刻找任意,电话响了几下没人听。
  她刚想挂上,忽然有人接过电话,接着,是任意低喝声:“挂上!”
  电话切断。
  诸辰心中疑惑,只是不动声色。

  最后一次
  她做了咖啡给周专。
  刚想叙旧,周专已经说出他这次与她见面的目的:“我方得到线报,你见过大君。”
  呵,这才是他在楼下耐心守候的原因,不是等诸辰,而是等大君。
  诸辰轻轻说:“你也叫他大君。”
  “这是本案。”
  “是,他叫我去见面。”
  “有什么新线索?”
  “这件官司将会持续多年,他有能力聘请一整队律师慢慢耗下去,直到证人老去,证据消失,直到新官上场,新一代市民遗忘这件案子。”
  “除非我退休,否则,决不罢休。”
  “你会调职。”
  “我不会放松。”
  诸辰吁出一口气,“我看过儿童医院的一出纪录片:十三岁男童患肠癌,医生用八小时割除球状毒瘤,化验结果,再也找不到癌细胞,手术成功,病人出院,可是七个月后,肿瘤复发,比原先更大更坏,病人终于失救死亡。”
  周专看着她,“那么,依你说,社会毒瘤,不治也罢。”
  “坏细胞已延至全身,无药可救。”
  “诸辰,没想到你那样容易灰心。”
  “这次士气大受打击,令朱太太入院休息。”
  “我会继续努力。”周专握紧拳头。
  诸辰低下头。
  她怀念他们三人共聚一室,无忧无虑无话不说那段好日子。
  “江子洋还透露什么?”诸辰已学会藏私,“他什么也没讲。”
  周专站起来,“我们再联络吧。”
  诸辰没有留他。
  他们已经长大,人大心大,各有心事,有许多事,比友情更加重要。
  诸辰凄然微笑。
  她趁他尚未出门,再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周专轻轻吻她头发,轻轻说:“诸辰,祝你快乐。”
  “你也是。”
  这许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紧紧拥抱一下,诸辰深深呼吸,闻到他衬衫上熟悉的柠檬皂香味。
  真不舍得。
  周专松开手离开她的家。
  诸辰关上门,呆一会儿,到厨房找浴巾,在睡房找书,开了灯又关,胸内隐隐作痛。
  终于她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半夜,她忽然睁开双眼,心内碧清澄明。
  她更衣出门。
  小小房车驶到任意家楼下,她不经通报直接按铃。
  诸辰记得很清楚时间是凌晨三时。
  有人惺松地出来开门,门一开,诸辰大力一推,任意退后,顿时清醒。
  他还来不及讲话,诸辰已经闻到一阵强烈香水味。
  呵,她对任意了解还是不足。
  她以为他的陋习都已随着年纪增长渐渐改过,没想到依然故我。

  鲜红内衣
  大学时期,也是一个深夜,诸辰与周专温习完毕到别一座宿舍找任意,门一开,也是浓烈香薰,他点燃着特殊蜡烛。
  诸辰来不及走避,房内有一对穿内衣的洋女走出来大方地与他们打招呼。
  当时任意笑笑说:“记得吗,我叫任意为之。”
  他一点也没有变时。
  这时房里走出一个穿鲜红内衣的女子,看到诸辰,一怔,嗤一声笑,撂一撂染成橘黄的头发。
  很明显,刚才听电话又被迫挂断的,正是这个女子,她耽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打算过夜。
  诸辰刚想转身走,那女子却发话。
  她冷笑说:“都说雍岛女子最蠢,果然不错,不但心高气傲,且只管死用功,一点聪明也无,三更半夜,跑到男友家来侦查,可求仁得仁,果然给你看见了,又怎样呢?”
  诸辰自取其辱,一边面孔麻辣辣,是,又该怎样呢?
  她只知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诸辰转身就逃。
  她一上车,踏了油门,呼一声奔驰出去。
  她的心渐渐静下来,不,不是愤怒,不是苦恼,只是悲哀。
  母亲说得对,甲君与乙君,都不是她的对象。
  在匆忙危急时分,她看清楚了他们,他们也看真了她。
  一件代号叫大君的案子,揭发了三个年轻人的真性情。
  若不是为这件案子忙得慌,团团转,他们还慢条斯理把自身最好一面呈现出来,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
  车上电话响,任意的声音:“我寂寞,你日日夜夜忙工作,我同她也是刚认识,她是上海金城的同事……”
  电话切断。
  他大抵也知道解释无效。
  诸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套鲜红色的内衣。
  她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树木灯柱像是压向前窗玻璃。


  (十四)
  (前文提要:朱太太决定留住青山,解散紧急采访小组,她因伤心过度而晕倒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周专来访诸辰,原来是为取得江子洋的最新消息,两人各怀心事,最后依依惜别。半夜,诸辰来到任意家,发现一穿红色内衣的女子从房里走出,任意陋习不改,诸辰感到悲。)
  忽然之间对面马路有大灯照射,并且响起警号,诸辰抬起头,眼看已经来不及闪避。
  电光石火之间她知道只剩一个办法。
  她急踏煞掣,车子忽然在路中央飘移,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诸辰的车子闪避过大货车,可是接着撞上灯柱,轰地一声,溅出白烟火花。
  车头像手风琴似皱成一格格。
  公路上所有车子静止,有人报警,救护车呜呜驶至。
  诸辰卡在驾驶位上,安全气袋弹出,她觉得强烈气流压喷向她全身,肩膀移位,脖子向左弯曲,但是她不觉得痛,也没有失却知觉。
  她清醒。
  眼前全是白光,看不清楚,但是听觉仍然敏锐清醒。
  她听见许多脚步声。
  急救人员吆喝:“拿机器来切开车头!”
  有人低声说:“这一件是没得救了。”
  诸辰心里清楚,这是在说她。
  对不起妈妈,她歉意到极点。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她没有做到。
  救护人员把她拖出安置在担架上,迅速急救。
  “有无心跳脉搏?”
  “微弱。”
  “呵,她整张脸掉了出来。”
  这也是在说她吧,诸辰眼前白光团渐渐扩大,听觉失灵。
  她想说:这完全是宗交通意外,我并非为情自杀。
  任意大可任意为之,她不会责怪他,大不了取消婚约。
  但是她始终没有力气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听觉又告恢复。
  她全身不能动弹,她已没有身躯,她只剩听觉。

  生命力顽强
  诸辰听见许多哭声。
  一直饮泣的是母亲。
  她这样哭诉:“我儿,如果你知我在你身边,请握紧我的手。”
  诸辰不知多想握一握妈妈的手,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无奈到极点。
  她又认得朱太太的声音,她在她耳畔说:“诸辰,你放心,我养你一辈子。”
  诸辰略为宽心。
  大块头痛心的声音:“这是一宗阴谋,全报馆同事都知道是有人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我会调查到底。”
  不,不,这完全是一宗交通意外。
  不久,周专来了。
  他惯性在房内踱步,从脚步声可听出焦虑、内疚、悲伤、无奈。
  诸辰想:周专,你仍然爱惜我。
  最后,任意也来了,泣不成声。
  好几次看护要把他扶起,他好似滚在地上。
  诸辰觉得好笑。
  那大言不惭的红内衣呢,她在什么地方?
  雍岛女子最蠢……只会死用功……
  江氏大君怎样了,他可有机会脱罪?
  《领先报》去向如何,谁在代她编妇女版?
  可以想像,当她苏醒,已经有更年轻更漂亮的新人主持版面,做得好过诸辰百倍。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
  忽然有看护惊喜地说:“她可以自己呼气,试除下喉管。”
  大家忙了一阵子,仪器搬移之声不绝。
  “呵,她有进步。”
  “生命力顽强呵。”
  “那么多人为她祷告,精诚所至。”
  “三个月来同事们天天读书给她听,金石为开。”
  什么,三个月?怪不得已听毕全套史丹培克:伊甸园东、人与鼠之间……
  诸辰感觉无比荒凉,她如此躺着只余听觉已达三月之久?
  天底下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她还需躺多久?
  索性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偏偏又什么都听得见。
  同事来了,对她轻轻说:“诸辰,今日我读《红楼梦》给你听还需躺多久?
  不,不,太悲伤了。
  “诸辰,你若听得见,张一张眼皮,动一动手指。”
  同事等了许久,诸辰运用全身力气,想做出一点表示。
  同事哭了。
  诸辰知道又费了力气,力不从心了。
  同事轻轻读书:“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门子一边说一边自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诸辰惆怅,噫,这江子洋不就是《红楼梦》一书中护官符名单上财宏势厚一分子?
  正是这宗官司并无难断之处,只是触犯了那样的人,不但官爵禄位,连性命都难保。
  一时感触,耳边嗡嗡声,再也听不到什么,诸辰沉睡过去。
  啊,她已变成一棵椰菜,诸辰自觉已进入植物崇高阶段。

  绿煎蛋火腿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诸辰,诸辰。”
  谁?是陌生声音。
  “诸辰,我是新同事妙丽,我第一次来看你,我读书给你听。”
  妙丽?
  听娇嫩声音,只得廿岁出头。
  “我代你编妇女版,读到你过去做的专题及访问,汗流浃背,不知要怎样努力才能追上类似佳绩,无奈只得尽力而为,师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复。”
  这女孩如此伶俐,对一个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况是会应付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诸辰,我读一首诗给你听,这是苏斯博士所写的《绿煎蛋与火腿》:我叫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我不会在这里吃,我不会在那里吃,我是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诸辰一听,忍不住笑出来。
  唉,有人写几句诗就名利双收,了不起。
  不过,能叫读者笑,也真不容易。
  诸辰听到书本掉地上声音。
  “看护,看护。”妙丽嚷:“病人笑,病人发出笑声。”
  脚步声纷沓涌入病房,有人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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