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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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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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的菡池,却是昀凰从前喜欢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选中这里做了御书房。
  恪妃咦了一声,昀凰抬眸看见净植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药香似更浓了,沁人的浓。恪妃却忽然瑟缩害怕起来,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后缩。昀凰安抚地轻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些。
  青衣双蝉髻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宫灯,柔光氤氲成雾。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来,却不知净植斋里面是这样的幽深。最后一层明黄烟罗后面,宫灯转柔,映出一个朦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顾,未及回过神来便被昀凰扣住手腕,随她一同跪了下去。
  “陛下万安。”昀凰跪在帘外,轻轻启齿。
  帘后良久无声。
  昀凰掌心渗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声气,“陛下万安。”
  里头终于传来低沉带笑的男子语声,“为何跪在外头,朕会吃人么?”
  这声音落在耳中,微哑的柔,倦淡的暖,却似小锤敲落玉磬,铮然回荡心头。昀凰身不由己站起,颤然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黄烟罗——
  新皇斜倚锦榻,玄色绣金团龙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绫单衣似雪。
  苍白的脸,鸦色的鬓,笑若薰风,吹不散春夜露寒。
  凄然一声呜咽,恪妃眼里滚下两行泪,喃喃唤了声“太子殿下”,身子竟摇晃不稳。她踉跄靠向昀凰,似靠住唯一的浮木,紧紧抱住再不放手。昀凰却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对恪妃的异样浑然无觉。新皇看向泪流满面的恪妃,目中有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触及,恪妃骤然尖叫,“不是殿下,你不是太子殿下!”
  这尖叫声惊回昀凰的魂魄,转头却见恪妃神色若狂,竟一转身朝外狂奔而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却是一紧,被一只修削冰凉的手紧紧钳住。昀凰回眸,神识在刹那间游离身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他近在咫尺,气息拂上耳鬓,有清苦的药味和极淡的杜若香气,温热扫过她肌肤,却令昀凰如坠冰窖。
  “不认得朕么?”他收紧了手指,含笑迫视她,薄唇褪了血色,犹带三分病容。
  眼前容颜出尘清雅,眉梢眼角都是梦里曾见——认得,或不认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无可更改。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终于,昀凰僵直的肩背颓软,一屈身朝他跪下,语声空洞缥缈,“臣妹昀凰,叩请陛下万安。”
  这一声“臣妹”令他眼里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态如此顺从。他伸手托起她小小下巴,白衣广袖垂落,绫罗的冰凉扫过她脸颊,“朕说过会再回来,昀凰,你可记得?”
  记得,仿佛是记得。
  惠太妃榻前惊魂一剑,染血屏风后夺魄一眼,长秋宫废殿前临去一瞥,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说他会归来,她却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复见。
  “臣妹记得。”昀凰低了头,眉眼寂寂,无波无澜,“陛下天命所归,万民同庆。”
  “朕不想听你叫陛下。”他温柔凝视她,在她耳边说,“从前怎样,现在也一样。”
  昀凰沉默。
  他亦冷冷等待她开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来,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着胸口,正是昔日伤口的位置,一时目光凝住,再不能移开。
  “不敢什么?”他缓过气来,仍是笑着,一伸手将昀凰拽入怀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颤,唇上咬得发白,颊上却是红透。他抚上她的脸,细细审视这浓腻脂粉遮不去的绝色。她用浓妆掩饰的悲伤,以平庸遮掩的骄傲,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软,带了凉凉的一点药味,清苦甘香难辨。他流连在她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只是久久流连,仿佛孩童贪恋着心爱的饴糖。她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再挣扎抵挡,只茫然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幽寂眸子里渐渐凝起水雾,弥散了深浓的凄凉,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圣旨下,晋清平公主为宁国长公主,尊恪妃为恪太妃。苏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苏氏一门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赐名爵,赐葬文定公衣冠冢于皇陵。宁国长公主赐邑三千,为筑栖梧宫、桐华殿、凤影台。
  

齐纨新裂见莲华
更新时间2007…6…6 15:07:00  字数:0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从中宫一路行来,潜月两颊微红,罗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宫的地界,顿觉眼前日光转幽,夹道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匀匀光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遍体生凉,竟似一片与世隔绝的凝碧之境。
  潜月记得辛夷宫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满堇色兰花。月余之前,皇上下旨从南国移来三百余株梧桐,俱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数丈,阔叶如玉,遍植辛夷宫内外。听王公公说,尚在修筑中的栖梧宫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栖老凤凰枝,到底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只是可惜了那片郁郁修竹,就连皇后初到宫中,也曾赞叹过辛夷宫的幽致。谁知长公主却不喜竹,命人将那清雅兰竹连根铲了,只留梧桐与蔓草。关于这位长公主的传言委实太多,自皇后入主中宫,潜月随侍皇后左右,也只见过长公主寥寥数面。
  宫人引潜月进了偏殿,说公主尚在小睡,潜月便只得静静候着。殿里弥散着奇异的薰香,是别处没有的,沉沉缈缈似一缕叹息,无端令人心境萧索。
  环佩声动,一个眉眼鲜灵的小宫女挑了帘子来传潜月进去。看来长公主身边又换了人,辛夷宫的人没一个能久留的。潜月敛息步入内殿,却见长公主斜倚了软榻,似醒非醒地样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惊扰。
  “皇后何事?”长公主淡淡开口,仍是慵然倚着,手里纨扇半遮了脸。
  潜月忙回禀说,承淑宫的芍药开了,裴昭仪设宴请皇后赏花,皇后想邀长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长公主眼也不睁,只漫不经心道,“多谢皇后美意,我素来不喜花草,还是不去碍兴的好。”
  这般冷遇,潜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数番邀宴长公主,欲与她多些亲近,赐赠辛夷宫的珍物从未间断。只是这位宠眷殊厚的长公主似乎并未将皇后的恩典放在眼里,视后宫诸人更若无物,终日与恪太妃独处辛夷宫中,鲜少有外人得见。
  “此番还有皇后另一桩心意,听闻长公主雅好音律,裴昭仪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赏花鉴乐,岂非美事。”潜月笑语宛转,一番话说得圆泛得体。长公主将纨扇略移下几分,一睁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仪?”她问得轻慢,潜月便说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册封的昭仪。公主静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说知道了,便再无言语。
  潜月心里惴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却见公主背转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宫以来,潜月还未受过这般冷遇,一时僵在当地。她是从陈国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长信宫里掌事的人,纵是各宫妃嫔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这宁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废帝之女,无倚无势,偏偏皇上仁慈,待她亲厚,以至皇后也要给她三分颜面。潜月心中气闷,却也无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却不经意瞥见长公主的纨扇掉落地上,潜月拾起来双手奉回榻侧,目光扫过扇面,却是一震。
  蝉绢扇面上绘的是《莲华色女图》,笔致艳冶,用色妖袅,底下题写的“莲华色女”四字却是清峭出尘,仿佛圣上御笔……潜月搁下纨扇,悄无声退了出去。
  “莲华色女?”皇后何姌并不信佛,一时有些不解。恰逢陈国公今日入宫探望皇后,正同女儿饮茶叙话,听了潜月的回禀良久蹙眉不语。何皇后侧首看他,“父亲可知是何典故?”
  何鉴之看了眼垂首不语的潜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过是佛家劝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耻,莫要胡思乱想。”何皇后听出父亲话里的敷衍,也不急于追问,只淡然一笑揭过。知女莫若父,见她这般神色,陈国公便知她心里是不信的,“姌儿,你如今虽是六宫之主,言行仍需万般谨慎。听多了流言蜚语,空穴来风,于你并无好处。”陈国公说着,朝潜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为佞言,不可不罚。”
  他神色慈和,言语温厚,潜月却已脸色惨白,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女儿愚昧,父亲教训得是。”何皇后素有贤孝之名,虽只十八韶龄,言止已见母仪风范。
  潜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掴的声音响起,清脆得慑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陈国公这才敛了笑容,“你这糊涂孩子,竟如此不分轻重,眼下劲敌未除,你倒又去树敌。”见何皇后咬唇不语,陈国公又道,“陛下厚待长公主无非是看在苏家一门忠烈份上,给元勋旧臣做个样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与长公主友爱亲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见皇家的体面……这是好事,亦是正事,万万不可往那污秽上头乱想!”
  何皇后端雅脸庞浮起红晕,被父亲口中“污秽”二字弄得十分难堪。
  女儿到底还是年轻了些,陈国公叹息一声,摇头道,“苏家早已散了,区区一个长公主,加个疯癫的太妃也起不了浪。倒是裴家,如今颇受皇上看重,若再叫那裴氏先得了皇嗣,那才是大大不妙。”
  送走了陈国公,何皇后默然伫立殿前,怔忡了许久。
  潜月被宫人带上来,鬓发散乱,脸颊红肿紫涨,唇角绽出血丝。何皇后垂目看她,叹息一声,“这回的教训可记住了?”潜月眼里含泪,伏地叩头不止。何皇后笑一笑,平心静气地坐回椅中,“罢了,莲华色女的典故,你倒从头讲给我听听。”
  (下)
  月华如水,明纱宫灯高挑,照见承淑宫里丽影翩跹。
  花开宴前,十余位宫妆丽人随皇后信步庭中,人赏花,花映人,红妆犹共花争春。
  芍药又有将离、近客、殿春之别称,居花中富贵之次,人云牡丹为花王,芍药则为花相。世间芍药多开于四月,承淑宫的芍药却非凡种,定要蒲月之末始吐艳。
  陛下登基未久,后宫尚未充实,皇后以下仅有四妃六嫔二昭仪一婕妤。何皇后素来温柔敦厚,同各宫妃嫔相与融融,今日这赏花宴虽是设在承淑宫,众人却是因着皇后的颜面而来。
  裴昭仪含笑随在何皇后身侧半步之遥,妆髻精心梳成,言笑间神采飞扬,本就生得极美的容貌,在众人中愈发显得出挑。其余妃嫔有位份高过她的,见她如此张扬,本有些不悦。何皇后却毫无介怀之意,依然敦柔相待,倒令旁人不便多言。
  宴已过半,却听得宁国长公主到。众人大感意外,裴昭仪也全未料到长公主会来,一愕之下顿感颜面生光。唯有何皇后不动声色地一笑,欣然率众迎了出去。
  素衣宫娥挑两盏宫灯在前,远远照着那绯红身影,广袖飘举若行云中,衣袂迭迭若曳月华。
  长公主与何皇后见礼,众妃嫔复又同她见礼。裴昭仪只闻其名,从未亲见其人,一时怔住了,只觉那艳色迫人欲窒。有几个出身世家的妃子从前却是见过长公主的,那时她尚是废帝宫中不得宠的帝姬,偶尔在庆典宫筵上惊鸿一现,隐约也是个丽人。时隔数月,历经一番变乱,天家易主,宫阙易色……再见这位帝姬,却已是万千荣宠在一身的长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两人。
  长公主与皇后相携归座,殿前丝竹乐舞又起。隔了明烛光影,裴昭仪禁不住一次次看过去,那深的绯,浅的红,挑锦缠枝的暗金,一身的雍容与妖冶,灼灼晃着人眼。皇后向长公主一一引见诸位妃嫔,到裴昭仪时,长公主侧首看过来,笑意飘忽,目光幽深。皇后笑言裴昭仪雅擅音律,弹得天音似的琵琶,尝闻皇上称赞。裴昭仪也不谦辞,落落大方命宫人取了琴来,正欲奏时,宫门外长长一声宣驾,竟是皇上来了。
  众人满满跪了一地,何皇后迎上前去,见皇上已至殿外。
  “梓童好雅兴。”皇上施然负手,广袖笼纱,沐一身冷月清辉而来。何皇后脸上竟红了,深深垂首不敢与他相视。眼见那九龙佩玉下一绺墨色丝绦犹自颤曳,仿佛行走得甚急。皇后原是请过圣驾,皇上却说无暇,此时偏又来了。何皇后含笑与皇上对答,仪态温逊,似不经意退开半步,将长公主让到跟前。
  “昀凰也在这里。”皇上像是这才瞧见,徐徐笑道,“你素来不喜花草,莫非独爱这月下芍药?”长公主淡然一笑,“美人赏花,我赏美人而已。”皇上闻言莞尔,笑容愈见温柔,“此言甚妙,这承淑宫的芍药确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仪霎时霞飞双颐,满心说不出的矜喜。
  筵前重开乐舞,座中气氛比之前庄重了些,却更见暗潮涌起。众妃嫔妙语巧笑,各显妍态,逞尽风华以引皇上注目。当着皇后之面,皇上却让昭仪坐在御座之侧侍酒,二人不时相顾笑语。众妃嫔暗自咬碎了银牙,无可奈何之下,转为皇后忿忿不平。
  何皇后却对眼前情状毫不在意,只顾与长公主叙话。也不知皇后说了什么,长公主将手中纨扇轻摇,不时掩扇而笑。裴昭仪看出皇后对长公主曲意笼络,心下冷冷一哂。
  宴将尽时,裴昭仪命宫人采来十余枝硕美芍药,请皇上分赐诸人。皇上欣然应允,正待挑选花色,裴昭仪却指着一枝紫金芍药,嫣然笑道,“这支名唤紫绶金章,最是珍罕,满园也只开得一朵。”
  座中闻言俱都一静,六宫之内自是皇后为尊,最美的芍药当赐皇后无疑。然而诸人的目光,却忍不住扫向长公主,复又投向皇后,只见一个意态闲散,一个端庄沉静;一个圣眷殊厚,一个统御六宫,也不知哪一个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将那深紫芍药把玩在指间,闲闲一嗅,“皇后凤冠有金丝紫珞,与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后俯身谢恩,皇上命她近前,亲手将那芍药簪在她云鬓乌髻之间。
  “这支名唤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仪见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莹的粉白芍药,便朝长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将个“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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