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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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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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慵然啜一口酒,眼也不抬,“那就临川吧。”
  龙颜金口,一句话便是临川的一生——隔了重重御座,层层珠帘,昀凰看不到旁人的神情,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情。而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片刻前雷霆过耳的惊怔不过是清平与兴平的小小误会。
  是误会,是巧合,抑或是别的……昀凰已无心去分辨,周遭或取笑或探究的目光已令她冷汗透衣。宫妃命妇们掩袖而笑,看那疯妇的女儿又添一轮笑柄,看那卑顺的清平公主垂首低眉,只会盯着自己裙袂的花纹出神。
  信远侯父子叩首谢恩,宸妃与临川公主隔了帘幕谢恩,殿下群臣贺喜,内外命妇贺喜,齐颂万岁之声响彻宫阙。御前乐舞应景地换上了喜庆调子,霓裳彩衣,羽扇飞花,檀板敲罢歌方歇,觥筹交错影婆娑……皇家又逢喜事,理当普天同庆,四海齐贺。
  世家风流子,乘龙上九天。
  皇后郭氏与宸妃姐妹出身并不高贵,昔年只是平州刺史的女儿,郭家虽一门显贵,却从未被视作真正的后族——天佑四年,怀晋太子告发庐陵王生母华妃行咒魇之事,秽乱宫闱。景帝赐华妃鸩酒,处斩华家满门;天佑五年,庐陵王起兵平州,趁怀晋太子代天巡视北疆之际,诛杀太子及冠威将军,迫令景帝逊位。庐陵王继位登基,从母姓,改国姓为华。平州刺史郭从绍以拥立之功拜太尉,长女入主中宫,次女册妃,郭家一跃而为外戚之首。
  弑兄夺位,更易国姓,倚赖外戚,本已触怒朝中元老亲贵。登基之后,新帝行事越发乖戾,尤为嗜杀,尝有老臣冒似劝谏,皆被杖杀于廷。朝中一时人心离散,重臣接连辞官求去,以致朝中无臣,边关无将,引来北齐蠢蠢欲动。天佑九年,信远侯沈恩临危受命,入朝主政。沈恩身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主政十年间力行仁俭,重用良臣,三次击退北齐进犯。
  临川公主下嫁信远侯府,郭家与沈家,一个是最煊赫的外戚,一个是名望最高的世家,自此终成姻亲之盟。
  庆嘉元年,孟冬之岁,临川公主的婚礼轰动帝京。
  三日后,新婚的临川公主与驸马沈觉回宫归省,皇后赐宴承光殿,辛夷宫疯癫的恪妃与清平公主皆在出席之列。十年过去,皇后仍没有忘记疯癫的恪妃,即使她二人恩怨胜败已分,也仍要将失败的耻辱钉在她女儿身上。
  临川公主华瑛比清平公主只小三个月。当年恪妃宠盛,为清平公主庆生而燃放的烟火,曾照得帝京的夜空比白昼更耀眼。三个月后临川公主降生,宫中忙于筹备清平公主的百日宴,宸妃的瑞麟宫前冷冷清清,阶下积雪三寸。
  世事如棋,局局新。
  昀凰与恪妃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不会吸引皇上的注意,又刚好能被众人瞧见。那日的恪妃很兴奋,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不禁手舞足蹈,引得左右掩袖侧目。昀凰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她,唯恐她见到父皇出现时癫狂失态。新人几时到来,旁人如何看她,昀凰一概不曾留意。直到父皇驾临,众人叩拜,恪妃亦痴痴朝着远处穿明黄龙袍的人影俯跪下去,额头触地,久久不敢抬起。待昀凰扶起她时,恪妃满目凄惶,竟不敢朝皇上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所幸父皇只待了片刻便离席而去,余下各宫妃嫔在皇后跟前百般奉承,本是主角的临川公主与驸马反倒成了陪衬。
  未过三巡,恪妃已有些醉了。皇后大约心情甚好,随口允了恪妃与清平公主离席。
  外头纷纷扬扬下起米粒似的雪珠,细细一层雪沫铺撒在朱檐碧栏琉璃瓦上,扑面寒风里也夹带了细碎的冰凉。昀凰替恪妃裹紧了雀绒斗蓬,两个宫人左右撑起伞,一路搀扶着恪妃出来。
  行至庭中,一阵急风刮来大团霰雪,扑簌簌打得伞面作响。恪妃嘻笑着伸手去抓,不留神被她挣脱了宫人的搀挽,径自追着飞雪奔入腊梅林中。
  两个宫人急急赶上去,昀凰长裾曳地行走不便,独自撑伞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见她们回来。雪粒子沙沙扫过薄绢绘墨的伞面,被风吹得盘旋飞舞,纷扬着掠过昀凰鬓旁。远处廊下忽有男子笑谑声,鲜衣玉冠的显王世子与安王次子扶醉更衣归来,蓦然见此,不由驻足呆了——琼庭里暗香如缕,伞下丽人亭亭,飞雪盈袖,衣带当风,素锦长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琼。
  半醉的安王次子未能认出昀凰,醺醺然上前,一把拽了她衣袖笑道,“这是谁家美人?”昀凰大怒,抽身避过那扑面酒气,正要斥他无礼,却听一个冷冷语声自后传来,“她是清平公主。”
  安王次子一惊,醉里一个踉跄,竟拽着昀凰衣袖往后跌去。昀凰慌忙退后,裂帛声过,衣袖挣裂两半,晶莹肌肤赫然外露。身后那人箭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怒叱道,“少康,不可无礼!”显王世子慌忙拽起少康,连连赔罪。昀凰羞愤之极,叱责的话冲到唇边却又忍回……这般狼狈事,若是闹开,必然又添笑柄。那两人虽心虚,却也不怕昀凰,见她低头不语,趁机陪个笑脸便溜。那人却不肯罢休,冷冷斥道,“你们就这样走么?”显王世子转身嘻笑道,“少康多饮了几杯,公主已雅量海涵了,沈兄可别这么大脾气,当心吓坏了临川公主。”
  他说临川……昀凰心头一紧,似有只冷冰冰的手捏上心头,将一片感激的暖意捏作冰凌。
  昀凰猝然背转身,一言不发离去。
  “公主!”那人急急唤她,昀凰头也不回,走得更急,长裾拖曳雪地带起碎雪纷纷。那人赶上来,撑一方晴空在她头上,语声关切,“你的伞。”
  昀凰驻足,缓缓抬头,终于看清这人面容。
  

凤羽摇落梧桐影
更新时间2007…6…4 18:48:00  字数:0

 鬓如裁,眉如画,目似星辰朗朗,这便是名满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双凤眸里黑白相映,清澈照见他的影子。彼时她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
  这个人素昧平生,却在御前公然求她为妻;求娶了她,却不敢向父皇坚持,无端令她成为六宫笑柄;他另娶临川,却在归省之日悄然尾随她身后……昀凰的眸色越来越冷,毫不避忌地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眼里细碎锋芒令她与方才隐忍模样判若两人。
  沈觉在她注视之下缓缓低了头,落雪的冬日里,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低头的样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宫后面的修竹,积雪压弯了竹枝,颤颤垂向地面。
  此后的两次相逢,一在是临川夭逝之后,一在是沈觉叛离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兴趣知道。四年别后,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阶下囚,他却是权倾京华的沈少傅。峨冠博带的绛紫朝服令他脱去了少年锐气,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低头的姿态,依然像极了积雪压弯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当日清澈照人的目光,凤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恶。
  “臣沈觉,参见清平公主。”沈觉退后一步,向昀凰行了参拜大礼。
  良久未得回应,只见天青宫锦流云纹裙裾映入眼中,缠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无地从他眼前拂过,芳冽气息袭人。沈觉微窒,眼见她近在咫尺,却有遥不可及的错觉。
  庭中遍植深紫浅碧的木芙蓉,开得别样幽寂,浮动在午后微风里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觉定一定神,语声温软,“臣奉皇上口谕,来接公主入宫觐见。”
  觐见新君,是要她以臣属的姿态跪拜在御座之前,为那似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么?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觉猝然抬头,望见她眼底的轻藐,满腹劝谏安抚的话再说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细细声问,“少傅可会庇护昀凰?”这绵软的声音伴着如兰气息吹进心底,缭绕盘旋,抽出丝丝痛楚。分明是痛,却又快意无比。沈觉望定昀凰,“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万民。”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着她父兄尸骸践登九五的那个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宫倾之日,那人斩下她父皇的头颅,将她兄弟一一处死,逼迫六宫妃嫔饮鸩自裁,却独独令沈觉至辛夷宫,带走她与母妃,将她们安置于昌王府内。一连七日过去,高墙之外天地翻覆,王帜易色,昌王府里北苑一隅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已被遗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忧虑,陛下宽仁,素来厚待功臣。”沈觉的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见沈觉神色凝重,昀凰不由笑了,苍白脸颊浮现异样红晕,“少傅过虑了,昀凰说笑而已,皇命岂敢不从。”她的说笑,却有不加掩饰的嘲讽,温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针,刺向他。
  “臣愚钝。”沈觉低了头,眉目宁定,不显喜怒。
  侍女捧来崭新宫装,侍侯昀凰与恪妃更衣梳妆。
  恪妃很雀跃,穿上明采华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转。镜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红,胭脂色,欢喜色,绚烂似云霞。为废帝着素服孝,还是为新皇妆红绮绿,别有深意的颜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你这一支!”恪妃抢过昀凰手中发钗,神情娇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将那金钗插进她发髻,她便心满意足地笑着跑开。望着恪妃翩翩身影,昀凰有刹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肯再面对?
  往事惨烈,真正置身其间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疯癫的时候,昀凰年仅三岁,人人都以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蜚语,断断续续传入辛夷宫来,同母妃颠三倒四的言语混在一起,起初昀凰听不明白,到明白时,已是七八年过去。往事,早已成了不关痛痒的故事。
  苏焕,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佑七年以“忤逆犯上”杖杀于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龄,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宫门,打死在母妃眼前。苏家一门上下杀的杀,贬的贬,失宠的失宠,从此除了个干净。世人皆知苏文定公因忤逆获罪,可昀凰还知道另一种传言,说外祖父谋逆,庇护了怀晋太子的遗孤;又有人说,恪妃昔日侍读东宫,与怀晋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怀刃行刺圣上,触怒龙颜……真真假假,无从求证,疯癫的母妃早已忘却前尘,知情的宫人永久缄口,起初沸沸扬扬的流言也渐渐湮没在龙檐凤阁之后。
  沈觉袖手立于庭中,已然等候了许久。公主与恪妃终于出来,朝服宫髻一丝不苟,潢潢是天家贵眷。沈觉看昀凰,累累珠玉,潋滟红妆,凝脂腻粉描出柔顺眉目,美而庄重,丽且平庸——不过不失,不藏不露,端端正正一个公主,宜封宜赏宜恩嘉。
  油壁轻车静候在昌王府的后门,侍女并未随来,昀凰亲手扶恪妃登车。沈觉忙上前搀扶,指尖不经意掠过昀凰袖摆,昀凰头也不回,冷冷将广袖一抽。沈觉僵立在她身后,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轻车直入宫禁,一重重宫门洞开,红墙朱檐碧阑干,琉璃盘龙台,凤阁连霄汉。
  昀凰从帘缝里看出来,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地面。宫中铺地的方砖多为天青、玉白、褚黄三色,雕瑞兽祥纹,尤以青砖最为常见。幼时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砖面花纹,爱将清水浇在上头,看涓涓水流漫过砖缝,渗出奇异纹样。
  宫倾那日也是乘轻车离去,昀凰清楚记得,所过宫道的青砖都变为暗红,满满的血淌过砖缝,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血的腥气扑进车帘,直至驶出很远都未散去……仅仅过了七日,再从同样的路上经过,地上已看不见一丝半点的红。车轮辘轳碾过汉玉雕砖,地面纤尘不染,仿佛从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当日被摧折殆尽的庭树苑花又换了新的,竟也照样含芳吐艳,粲然开满皇家庭苑。
  内侍宫娥也换了服色,从前父皇喜见霓裳艳影,宫娥采女都穿细罗轻纱,姹紫嫣红。如今却换了一色的青衣素帛,个个低眉敛目,行走间轻捷无声,不复往日翩跹靡丽。昀凰回首看恪妃,见她歪在锦垫上恹恹无神,离开与归来都是一般漠然,或许在她眼里天涯海角都是一样,无处不是尘世间。
  沈觉默然随侍在侧,由内侍引了三人往御书房行去。
  廊下风急,天际云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对面有一列医侍急步趋行而来,为首一人捧着煎药的小炉,后头每人都捧个药匣,急急往
  御书房赶去。飘入鼻端的药味浓重,昀凰却觉出清苦里的甘绵,仿佛辛夷宫里常日萦绕的味道,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内侍入殿通禀,不过片刻,一名穿皂蓝锦袍的圆胖内侍便满脸堆笑迎了出来。这人体态肥拙,举止却从容,不急不徐朝昀凰叩拜,复又同沈觉见礼。沈觉沉声问,“王公公,陛下可是龙体违和?”王公公点头叹了口气,“还是旧疾,这会儿好容易歇下,只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阵了。”
  这一候便候到了宫灯初上,几近戌时。
  不多久便听说皇上醒了,却迟迟未宣她们入见。内侍过来传了一次话,说是陈国公到了,正与皇上商议要事,还得劳烦清平公主再等等。一个时辰前,内侍又来传话,却是召见沈觉。
  昀凰与恪妃所候的益清阁离御书房并不甚远,沈觉去后良久不见动静,忽听得一声脆响遥遥传来,仿佛摔杯裂盏,随后再无声息。
  四下静得窒人,惟觉夜幕渐沉。
  终于等来内侍一声悠细通传,“宣清平公主觐见。”
  (下)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转急,雨水漫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从益清阁到御书房有曲折回廊相连,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红莲盛开,清芬香远,故名菡池。三月黄昏,烟雨里只有稠稠浓绿的浮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内侍也穿皂衣绿袍,袍摆青得近墨,映入眼里也似廊外浮萍,带了化不开的湿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时去踩地上玉砖所雕的莲花。菡池本是明帝为孝诚皇后所筑,每块砖上都精雕了千瓣莲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莲。父皇性好奢丽,嫌此地清冷阴重,鲜少前来。渐被遗忘的菡池,却是昀凰从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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