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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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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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卫青所料,霍去病果然一听就笑,不但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反而笑不可抑起来。他近来的确百忙中还瞒着卫青作了点坏事,使人打听了一下朝中那几个最爱说外戚长短的大臣家的幼女少艾,作出要引荐给陛下的样子。不都说本朝单重外戚,有了裙带就有各种便宜,现放着陛下诺大的后宫,让他们自己尝尝外戚的滋味好了,也省了一双双眼睛只盯着舅舅一人。
卫青被他笑得一愣,心想这些日子光看他治军谈兵头头是道,就有点忘了,私下和自己在一起,他也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但想想几个满头白发的老夫子被霍去病这么个恶作剧气得全身发抖的样子,卫青叹气,好声劝道:“去病,同殿为臣,都是你的前辈,纵然一言不合,你也该……”
他还在想词,却见霍去病虽未说话,已是一脸“此人愚钝不化,亏你还有耐心”的表情,不由气结。
霍去病见他真有点生气,忙往前凑了凑,很无辜的道:“我是为他们好,也没做什么。”他看出卫青快要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大道理,赶紧抢在前面把自己摘干净,又道:“若我有个妹妹,明天也塞给陛下。”
卫青哭笑不得,霍去病虽未明说,自己却如何不懂他连妹妹都打算塞给陛下的用意。卫青不由再次感叹这家伙思路之跳脱,古今献美的理由,恐怕没一个比这更离奇了,偏他还不全是说笑,神情间颇有几分认真,卫青更觉无奈,竟不知说他什么好,半晌方叹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和舅舅不是一家了?”
这话问得好,霍去病果然答不出,只是讪笑,忽然伸臂把卫青一抱,胡乱上前蹭了蹭脸。卫青一呆,这原是他小时常做的,每每把自己惹急了,就拿这招来赔罪。只那时候,他的鼻尖软软,眼睫长长,没头没脑的擦在脸颊上,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正想着,却听他在耳边低低道:“自然是一家。”
他离得太近,热气熏染,声音中竟有点说不清的温柔亲昵,一瞬间,似有一重难言的情愫密密的落下来,来得极突兀又极自然,完全的不容推拒,与素日的亲厚不尽相同,隐约中有些无法言喻的东西,只让人怦然心动,这一下,两人一怔,忽然都有那么一丝不自在。
片刻,到底是卫青轻咳了一声,霍去病松了手,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失笑,便都睡得规矩了些。
有这么个小波折,卫青越发睡不着,被他忽如多年前的那么一抱,卫青不由就想起些自己少年时的事,只件件事中,似乎都有身边这人的影子……
好像已是很久前的事了,去病那会儿和自己还不亲,二姐有事,要自己带他去河边晒太阳,他不从,自己不知死活扛了他就往外走。他那时也就粉团大,连自己的脖子都搂不实,脾气却凶狠顽强的紧,一路死沉的杓在自己一只胳膊上荡秋千,晃得要脱臼了。自己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也不能哄这小祖宗松手,直闹得两人都精疲力尽,从没那么狼狈过。
黑暗中,卫青微微宛然,自己那时也就是个孩子,从没见过这么难搞的粉团,一念好胜,从此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挖空心思的想降服这小豹子,读兵书都不忘查查可有因地制宜的招数,那样较真,常被他一个表情气得七窍生烟,治得他落花流水做梦都会笑。没认识他以前,自己还真不是如此好胜之人,更没想到一念,就纠缠到现在,只如今,不知不觉间,有什么地方已不一样了……
两个人都阖着眼,也没说话,耳边霍去病的呼吸轻而悠长,卫青却觉得他也没睡,过了一阵,果然听他静静道:“舅舅第一次去龙城,可知道会有今天?”
霍去病等了片刻,只听那个极熟悉的声音微一沉吟,缓缓开口,声音轻柔而坚定,象山峦中的微岚,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安心。
卫青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一刻,他却有很多话想讲。霍去病一直没出声,卫青也没睁眼,可他知道去病一直在听,这个感觉很好。
“那时,分到我部下的军士大概想死的心都有。”
“我也不知该怎么激励他们。”
“你舅母到军营来看我,那天你也在。”
“我没见,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今日问我,当初可有必胜克敌的把握,其实我那时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天下有些事,需我等担当。”
霍去病睁眼,却见卫青正含笑看着他:“你此去河西,我很高兴。”

六,所谓骠骑

元狩二年春,刘彻命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兵一万征河西。临行,汉天子只重复了一句话:“寇可往,我复亦往!”
长安的百姓夹道来看骠骑将军出征,自元光六年大将军龙城一役,汉匈攻守易形,从此朝廷大战未尝一败,是故围观百姓的心情是好奇兴奋多于紧张不安。
“骠骑将军也太年轻了,皇上怎么派他出征?”
“他是大将军的外甥,好事当然尽着他。”
“好事?这种好事你要不要?”
“大将军呢?怎么不是大将军?”
“是大将军的外甥就不会错,听说骠骑将军已从大将军打过仗,砍过上千颗匈奴脑袋了。”
“上千颗脑袋?就这么个胡子都没有的娃娃将军,你编故事也不象。”
“哼,你这人,当年大将军征龙城,你说什么裙带将军来着?”
说什么的都有,然而,当那血红的“霍”字军旗经过时,所有声音都安静了。霍去病玄盔玄甲,肩披红袍,神态冷峻,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从旁一过,四周之人无不感觉到一种慑人之意。
卫青以全军统帅的身份在城门相送,定将以来,他能想到的都已反复和去病讨论过了,此刻看他在旌旗中,一脸英悍之气,心中唯有豪情!
霍去病远远见了卫青立刻翻身下马,行了个军礼道:“请大将军训示!”
卫青只说了两个字:“出发!”

霍去病一去,便如断线风筝,刘彻只知道他这得意门生自陇西而出,此后竟一封军报皆无。刘彻心知这小子有意不报方位,是不想自己干预。小子大胆,却也合了他的脾性。只是,刘彻想了想,挥袖道:“宣大将军。”
春寒犹劲,早上起身,室内都尽是西北而来的冰冷之意。卫青接到旨意,平阳公主一边帮他添衣,一面道:“去病这一去,怎么也没消息?”
“不知道。”
“你看这次有几分胜算?”
“等等吧。”
平阳蓦的在他肩上敲了一下嗔道:“你这人,问什么都不知道,陛下一会儿召见,你也这么说?”
卫青只含笑不语,平阳看他这笑容,更觉无奈。这人也真奇怪,他那外甥好端端在家时,他忙里忙外那个不放心,没事半夜还要跑去看一眼,现在人到那么远的地方打仗去了,他反而平静得象没事人一样。
“陛下是等急了,这才找你这个大将军去,他得有句准话才能安心。”
“哦,多谢夫人。”
犹豫了片刻,平阳终于忍不住道:“你就,一点不着急?”
这次卫青总算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

进了殿,只见陛下一如既往的负手看着那副汉匈地图,听他跪拜行礼也未转身,只淡淡道:“骠骑将军一去这么久,大将军这个做舅舅的倒放心?”
卫青一愣,想起平阳的话。不愧是姐弟,平阳每说陛下,总是一针见血,这点卫青自叹弗如。虽说入仕也十余年,卫青自问他从未真正了解过陛下,此人雄才大略,诚千古一帝,这样的人性格如海之深,复杂多变,又有谁能看透?窦婴?董仲舒?还是主父偃?没有胜算的事,卫青通常不做,他索性不猜了。
“臣不敢以家忘国,匈奴有了赵信,必对臣严加防范,而骠骑将军此战之策大异于臣,可击匈奴以出其不意,是以臣认为,骠骑将军是此战的最佳人选。”
刘彻听了,只一哂道:“大将军越来越会说话了。”
卫青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只把眼睛低了低,半晌,却听陛下道:“仲卿和朕下盘棋吧。”
刘彻自己知道,天下人没几个愿意陪皇帝下棋的,棋力弱的是自暴能力不足,棋力强的斟酌输赢更是难为,赢了,唯恐扫了天子的面子,输了又恐被怀疑是城府太深。这种事,难为大将军下了这些年。
两人各持黑白,走了起来。棋如其人,刘彻的棋路纵横开阔,气势惊人,擅长察势借势,一盘棋他不用摆到三分,就能看透,一看透就敢下重手,最厉害的是能让对手按照他的意思走下去。卫青的棋一向走得很稳,看起来也很平正,不似玄机深藏,可若你信了他,和他这样走下去,他那一厢是滴水不露,而对手的破绽却会被他一一引出来,和他用兵一样,不出击则以,一击必中,而且除非他出招,否则就绝对看不出其杀招所在,等到真的被他围住了,这么说吧,就是这会儿把霍去病那小子扔进去,恐怕也救不出自己来。通常两人对弈,若刘彻输了,那是中盘细节处理得不好大意了。若卫青输了,则是那局实在没什么空子好钻。算起来,倒是刘彻赢的次数多些,只是刘彻若败,便是大败,换了卫青,输极也是有限。
这一盘,却是卫青输了,刘彻不用点子也看得出,虽输也依旧输得不疼不痒,近乎平手,若非也下了这么多年,几乎让人以为他是故意让棋,或许,他还就真让了这么多年?想到此处,刘彻淡淡道:“大将军的棋风越来越是稳健。”
他这话说得似贬还褒,语气平静之至又似风雨欲来,神气和悦讽诮各居其半,多种心思瞬间融汇得出神入化,饶是卫青看惯了这张“帝王相”,一时也不知这位天子是喜是怒,只好就棋论棋道:“这盘是臣输了。”
“朕看,是大将军太过惜子了。”
刘彻的语气陡然一冷,卫青又一愣,见他突然怒了,忙起身跪下,他今日枯坐已久,是有点走神,一时未加深思就答道:“臣罪当诛。”
果不其然,又来这套,他每见自己不说这口头禅就不痛快了?!刘彻这下眼睛真眯了一下,见那人果然处变不惊,虽小心跪在自己面前,面上却没多少惊惧烦恼,更不加丝毫解释,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已练就出了泰山崩于眼前我自岿然不动的从容。看着他那一脸谨慎恭敬的大将军,刘彻蓦的觉得这张脸可恶得有些熟悉,没错,和那小子答他“顾方略如何耳,不至学古兵法”的神气简直一般无二!礼节语气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偏偏让人心头火起,虽说面相上一者平和一者嚣张,那骨子里的神气却是一模一样,原来出处在这里。
卫青见他神色越发不悦,正斟酌着再措辞请罪,刘彻却又忽然一笑伸手把他扶了起来道:“朕随口一句,仲卿不必太过小心,去看你姐姐吧。”
那人已走远了,刘彻独自安坐不动,只看着那盘输得不疼不痒的棋。

卫青才一进姐姐的居处,便听一个清亮的童声叫着“舅父”冲过来,卫青一笑,俯身先顺手把小太子刘据扛在肩上,另一手揽着后来的石邑公主和诸邑公主。三个小孩吵作一团,只有与皇后同行的卫长公主徐徐上前很是端庄的行了一礼。
“青弟,可有去病的消息?”
卫青看了眼三姐,卫子夫盛年已过,特别是和及笄之年的长女坐在一处,皇后的服饰再华贵,也有淡淡的憔悴之意。陛下后宫多宠,王夫人等宠妃也已生子,三姐身为皇后,日子并不容易。卫青每次看到三姐,都有些温和的不忍,他因此便加了几分小心道:“想来快有了。”
“他出去这么些日子,怎么就没一点消息,你这个做舅舅的,倒也真放得下心。”
卫青闻言微微一愣,这已是今日第三个人问他何以如此放心了,难道真是自己的反应异于常人?
鸿翎急报迟迟不到,朝中宫里,无人敢在刘彻面前谈起,但私下却难免交头接耳,刘彻看在眼里,不言不语,只眉头皱得深了些。唯一波澜不惊的,只有大将军卫青。卫青擅长等待,每逢大战他总是特别冷静。他曾对去病说过,所谓主帅,就是要承受人所不能忍的巨大压力,谁都可以焦躁,唯独主帅不可!所谓战机,往往就是敌我耐心彼此消磨中忽然闪现的,唯有心平气和才能审时度势捉到那一闪即逝的瞬间。卫青觉得,他人在长安,心境之静却如在河西。

河西的匈奴正被一股神出鬼没的汉军搅得乱作一团。
汉朝皇帝令骠骑将军征河西的消息一早已传到了匈奴王庭,据自信王赵信的探报,来者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年不过弱冠。得知来者不是卫青,赵信竟有些如释重负之感,无论为了匈奴,还是从个人情感,他都不愿和自己素来敬重的大将军兵戈相见。至于霍去病,赵信只记得昔日常见卫青把他带在身边,舅甥之间亲厚异常,除此之外,那个少年冷傲沉默,他也不曾十分留意过。
当然,大将军的子侄自非凡品,上次漠南一战,也足见此人勇悍。赵信不敢轻敌,遣使于河西二王,命他们小心戒备,特别留意汉军辎重粮草的补给方位,待其深入,借机断其粮草,再作合围。
河西二王接报,却嫌他未免小题大作,不过是个年轻娃娃,不知天高地厚,带了区区万人就敢深入河西?用汉人的话说,这犯的是兵家大忌,他这样孤军深入,到时插翅也难逃。
谁知这股汉军过河之后,就忽然消逝如风,河西二王最初也未放在心上,以为这小子大概在草原上迷了路也未定。但,寂静只维持了一瞬,旋即就是雷霆一击!
六天,五个部落,无人能敌。
没人能阻止那位年轻的将军。
甚至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幸存下来的人说,这股汉军与以往截然不同,根本就没有粮草辎重。
来无踪,去无影,等你看到他的时候,已什么都迟了。
没遇到他的人说,汉人奸狡。
这股汉军的人数不多,只要能围住他,我们可获全胜。
但,前提是我们能抓得住他。
有人有这样的运气。
合黎山麓,折兰王和卢侯王的重兵以逸待劳。
遇到了这股已连战多日的汉军。
血红的旗帜,红袍黑甲,白刃霜寒,数千骑整齐如一。
一位少年将军一马当先。
清晨的阳光太过耀眼。
有那么一瞬,崇尚狼的北方民族以为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天狼!

鸿翎捷报是半夜送到的,喜的刘彻派人把卫青急召进宫。霍去病六天横扫了五个部落,过燕支山千余里,斩折兰王卢侯王,擒浑邪王子、相国、都卫多人,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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