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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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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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人们眼里的日常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作风,有着事事占先的意味,这里边还含着叫人看不惯的霸道和蛮横。平原上还有这么个歇后语,叫做〃心重的人个矮坠的了〃。这两项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给框定了,于凤琴就属于这种心思重的〃强粮〃女人。说起来,她的个儿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干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就曾为分地大闹过一场。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时候,她偏说,牲口犁的沟偏了一麦叶儿,向了临近的槐家。一麦叶儿是多少呢?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沟,把那一麦叶儿犁回来。她堵着槐家的门,一骂就是三天,骂得槐家女人说,就让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让她多占了一麦叶儿。都说她〃强粮〃,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后河意识〃。于凤琴是从后河嫁过来的。历史上,后河人多地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没有〃命〃的人最要〃命〃,所以后河人血脉里就馋地。一般的地方人都〃惜〃地,到了后河,这个字就换了,换成了一个〃馋〃!可没人知道她是馋地,人们看在眼里的是她〃强粮〃。这就牵涉到后河人的又一个特点。后河人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做小买卖的多。由于地少,后河人出来做小生意的格外多。那时候,只要是从后河出来的,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个都是掂秤杆的。那时,串村收破烂的是后河人,卖针头线脑的也多是后河人,你想,做的是小买卖,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两两计较〃了。所以,她的〃强粮〃,她的〃猴〃,都是有历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时候,粮食紧缺,这女人又有了算计,她每天去食堂打饭时,总是少拿一两饭票,到了打饭的窗口,她总是扭过头临时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两饭票,谁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个只借一次,从不重复。她借你一两饭票,你怎么要呢?自然是没法要。这么一来,村里两千多口人,她一人一两,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这是一个很伟大很刁钻的算计,在那样的困难时期,她的三个儿子,大孬二孬三孬,一个也没饿着。平时就更不用说了,她借这家一棵葱,那家一把盐,从不还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么,她是不会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来的时候。于是,村里人送她一个绰号,叫〃窄过道儿〃。那就是说,无论多宽的路,到她跟前,你就过不去了。
  德顺跟〃窄过道儿〃的矛盾,是由于盖房引起的。
  德顺家有个儿子,叫运来。人很老实。运来早些年说下了一房媳妇,是个娃娃亲。可是,到了娶的时候,人家却死活不过门。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间破草房。那媳妇说,房子不盖,她就不进门。这么一来,可就苦了德顺了。为了把媳妇娶进门,德顺决定翻盖他家那三间房子,把土坯换成砖墙,麦草换成小瓦。那时候,这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德顺家为实现这个计划已经准备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里,德顺家没吃过一顿肉,没吃过一个麦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数着过的。到了料备齐的那一天,德顺的背已经驼了。如果德顺的背不驼,〃窄过道儿〃是不会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顺个大,〃窄过道儿〃是个小个子,她窜一窜也够不到他的。
  临到盖的时候,〃窄过道儿〃并没有说什么。两家临着一道院墙,那院墙一扒,打地基时,〃窄过道儿〃还是没有吭声。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垒墙时,〃窄过道儿〃站出来了。〃窄过道儿〃说:〃老德,你先别盖哩,你那墙垒得不对!〃德顺说:〃咋不对了?我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对了?〃〃窄过道儿〃说:〃你多垒了一尺五。我一直看着呢,就看你咋垒。〃
  德顺气了,说:〃我这是老宅,我想咋垒咋垒,你管不着。〃
  〃窄过道儿〃说:〃我咋管不着?!我咋管不着?!你没留滴水,你得给我留下滴水!〃德顺也不会说话,他只会说:〃我这是老宅!我这是老宅!!〃不料,说着说着,〃窄过道儿〃就冲上来了,她跑上去,〃咕咕咚咚〃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垒了三尺高的墙扒了一个大豁口!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说:〃你垒,我就叫你垒不成!〃德顺简直气晕了,他骂道:〃我操!这是明欺磨人呢!〃说着,就像蛋儿一样滚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里还拿着一把瓦刀呢。这时,只听〃窄过道儿〃高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接着又喊:〃大孬二孬三孬,都给我出来,今儿个,他只要敢动我一指头,恁给我驴他!〃说话间,〃窄过道儿〃的三个儿子虎汹汹的,全都跑出来了。德顺一看,气傻眼了,嘴里说:〃我操啊,我操!〃大孬就说:〃你骂谁哪?!〃德顺说:〃我骂我哪,我操!〃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后来,村里有人给德顺出主意说,白天她不让盖,你就夜里盖。趁她不防的时候,你只管垒,只要垒起来,她就扒不了。德顺就趁晚上偷偷地垒。谁知,〃窄过道儿〃一直注意着呢,只要一垒到三尺高的时候,她就跑出来了,又是〃咕咕咚咚〃给他扒掉!垒了三次,扒了三次!最后一次,德顺气疯了,扑上去拽她,不料,刚到跟前,〃窄过道儿〃人利索,趴上去就咬!她这么一咬,德顺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窄过道儿〃一下子觉得她被〃流氓〃了,顿时恼羞成怒,就那么死咬着他不松口,生生咬掉了德顺半个耳朵!
  这么一来,事闹大了。德顺的半个脸都血乎乎的……呼姓人不愿意了。德顺的本家纷纷站出来指责〃窄过道儿〃。〃窄过道儿〃也不是善茬儿。于是,她跳起来哭喊着说:〃不要脸哪,他抓我的'蜜蜜'(奶子)!他抓我的'蜜蜜'!〃听她这样一喊,事情复杂了。王家的人也不愿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众多。往上说,麦升爷弟兄三个,麦升爹兄弟四个,麦升又是弟兄四个。下边,于凤琴这一茬妯娌们,生的娃子就更多了,枝枝叉叉的这么一分,势就重了。事情一闹起来。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里都掂着家伙,虽然人们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场是很鲜明的。就听两家人在对骂:〃狗!狗咬耳朵!!〃
  〃驴!驴抓'蜜蜜'!!〃
  这本来是邻里纠纷,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话,是不会闹到这一步的。可呼天成刚好去大寨参观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德顺那半个耳朵已经成了风干的腊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里,先是有呼姓人推举出来的长辈万发爷出面找了呼天成。万发爷的胡子都白了,他拄着拐仗颤巍巍地来到呼天成家,说:〃天成,这事,你得管哪。你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呼天成很和气地说:〃万发爷,你放心吧。我管,我管。〃
  接着,王家辈份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门了。三奶奶不但辈份长,还一手托两门,她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车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进门就说:〃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呼天成就笑着说:〃三奶奶,你这么大岁数了,来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为这件事,呼天成一连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当他走出茅屋的时候,他仅说了一句话,他说:〃看来,地是该锄了。〃
  于是,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的社员大会。他在会上说:〃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是为全村人当家的,不光是为呼姓人当家的。所以,我决不会偏这个向那个,这一点,请老少爷们放心。〃
  接着,他又说:〃村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全村人的耻辱!为啥会出这样的事?叫我看,就是一个字:'私'字。就是这个'私'字作怪!今天,咱们先不断事非,先清清仓,斗斗这个'私'字。尔后再讲如何处理的问题。最后,究竟如何处理,由大家讨论,大家拿意见。〃
  接着,就从这天起,一场邻里的纠纷变成了呼家堡的〃斗私批修〃运动。这场运动的口号是〃狠斗'私'字一闪念,开展思想大扫除!〃这个口号还不是呼天成想出来的,是呼天成召开了那样一个会议之后,由村里一个青皮后生想出来的。当呼天成召开了那次会议之后,不知为什么,村里人竟然都很激动!他们夜里甚至睡不着觉了,不断有一些新的想法涌现出来,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汇报,呼天成当然很支持,也不断地鼓励他们几句。实际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乡村里,斗'私'是最容易的。说起来,谁没有私心呢?人人都有私心,可人人都认为别人有私心,却从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私心最大。这是一种新的演出,是一种晾晒灵魂的方法。呼天成心里说,晒一晒好哇,就让他们晒一晒吧。
  在那些日子里,全村一个个喜气洋洋,人就像是过大年一样。最初还是全村人聚在一起开大会。很快就有人提出来,说这样开不〃科学〃。说应该是〃男劳力〃在一块开,〃女劳力〃在一块开,因为〃男劳力〃跟〃女劳力〃干活不在一块,不了解情况。另外,男女在一块,七叔八姨的,都碍着辈份、面子,不好说。于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议,让男女分开,〃男劳力〃一个会场,〃女劳力〃一个会场。
  〃男劳力〃的会场设在麦场里。开初,自然是先让德顺〃斗私〃。男人们心大些,德顺又是个绵善人,平时,大伙对他意见也不大。所以,说的时候,还让他坐着说。他也就是讲讲盖房的经过……后来,有些青皮后生说,〃斗私〃哩,应该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说,他的背驼了,是个罗锅,站起来也没多高,腰弯在头上,就像开斗争会一样了。这样,讲着讲着,就说到他摸人家〃蜜蜜〃的事了。一说到这里,大伙才激动起来,就让他交待〃活思想〃。德顺交待说:〃我没想摸她的'蜜蜜',老天在上,我真没想摸她的'蜜蜜'。她一窝子孩子了,我会想她的'蜜蜜'么?盖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让盖,我去拽她,她咬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推推到那儿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儿的,我是急了,才推到那儿的……〃有人说,说说你当时是咋想的?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儿了?!德顺就交待说:〃我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着盖房,一门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儿我也没想,推到那儿一软,我就知道一软,我的手就缩回来了。那女人说的是瞎话!……〃有人说,说说那〃一闪念〃,你那〃一闪念〃是啥?德顺说:〃那'一闪念'就是个软,没别的,就觉得软乎乎的,怪热、热、热一点。心里头也顾不上想别的。人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你说我会想别的么?〃〃蜜蜜〃也就说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说了。男人到底大气些,也就是说说罢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懒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个个掂出来,每掂一个,就让他也站起来,跟德顺站在一起,听大伙数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孙布袋。
  会开到第七天的时候,德顺受不了了。夜里,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门口哭起来了。他说:〃天成哇,我就盖个房,能犯多大错哪?〃呼天成把他叫到屋里,小声安慰他说:〃德顺叔,你可别想不开。开会是'斗私'哪,也不光是你一个人,人人都有份。你放宽心,你啥错也没有。不过,我交待你这话,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德顺听了这话,心才放到肚里了。他连连点头说:〃不说,我不说。〃
  〃女劳力〃的会场设在果园里。这是最活跃的一个会场了。在乡村,女人几乎是由男人管着的,女人一直受着男人的压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开后,那本性就彻底地显现出来了。平原上有句俗话叫〃三个妇女一台戏',就是讲女人一旦聚在一块的时候,那〃疯〃劲是刹不住的。人们是多么喜欢斗争啊!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斗争性是最强的、也是最彻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样的琐碎,那样的漫长,那辛劳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着,重复得叫人麻木。那从做姑娘开始就在梦中一次次出现的遐想,眼看着一日日地破灭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现在,她们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这里,斗争变成了一种对平庸的宣泄,变成了对别人进行窥视的正当行为,变成了公开攀比的一个场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戏台呀,那演出又是多么贴近生活、贴近于眼前的实际。那贴近让人不由地兴奋!张三就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当她们站出来亮相时,那许许多多个围着锅台转的日子在这里一并得到了化解。〃女会场〃一开始就异常的激烈,当最先〃斗私〃的〃窄过道儿〃立在会场前边的时候,会场后边居然传来了一阵妇女们的喧闹声!她们用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脸,高声嚷嚷道:〃看不见!看不见!……〃〃窄过道儿〃的个子的确是矮了一点,但这嚷嚷声也纯是为了取乐,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兴灾乐祸〃。于是,就有那些较泼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个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说:〃站上去!〃〃窄过道儿〃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么一个窄窄的小板凳上,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她说:〃……他是个男子大汉,俺是个娘们家。他摸俺的'蜜蜜'。他要不摸掩的'蜜蜜',俺也不会咬他。他一摸俺的'蜜蜜',俺才敢咬他哩。〃
  没等〃窄过道儿〃把话说完,就有妇女高声说:〃不要光说人家。检查自己!亮私不怕羞,斗私不怕疼!斗私就是要检查自己。人家的事让人家说!〃〃窄过道儿〃只得重新又说:〃主要是他摸俺的'蜜蜜'。俺咬他是不对。可他不摸俺'蜜蜜',俺也不敢咬他。他硬往俺怀里掏,摸俺的'蜜蜜',俺才下了狠手……〃接着,会场上又传来一片纷乱的嚷嚷声:〃说说你自己!你就没一点私心?!你的私字还小么?!〃
  揭发的时候到了。当站在小凳上的〃窄过道儿〃再次抬起头时,她才发现,村里的女人们是多么恨她!她的人缘是多么的坏呀!尤其是女人们的记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起的。乡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来体现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们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视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现在账本彻底地摊出来了!每一个上来揭发她的女人都义愤填膺地指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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