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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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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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国庆说:〃小谢,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们这土地。地好地赖,也是养育过我们的。况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说法。至于说人活一口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几千年的生存法则。气虽是软的,可它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谢丽娟两眼一瞪,说:〃什么气?这算是什么气?这股气养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它滋养的正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男人。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呼国庆说:〃既然你说到了男人,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一股气。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们这里,是把女人当水来养的,女人金贵就金贵在这里。而水呢,又是用来养气。因此,不客气地说,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实含意的。那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受,意味着一种奉献。他们举着一张脸的时候,是为了另一张脸。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不愿说这些。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只知道一个字:活。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几乎都是打打闹闹的一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是在'将就'中活的。你知道'将就'的含意么?在这里,'将就'不是一般字面意义上的将就,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没有爱也要生。一个儿子是一个希望,两个儿子就是两个希望,有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他们是在种植未来。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个扣都是一个大的'活'字。这个'活〃是由无数个你所说的'小'聚集起来的。你可以轻看我,但决不要轻看这里的男人。至于权力,那是每一个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权力是一种成功的体现。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的是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柱。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同时还有句话叫做'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就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心态。你说,这里的人怎么能不渴望权力哪……〃
  谢丽娟一时呆在那里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接着,她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呼国庆说:〃你、你、你……你告诉我,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在你们这里,煤是白的么?!你说呀!〃
  呼国庆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了谢丽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尔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小声说:〃丽娟,是我不对,你能再给我点时间么?〃
  开初,谢丽娟的身体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渐渐地,那身子就软下来了,软成了一滩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时,她还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可她吊在他身上时,两只手却越搂越紧,越搂越紧,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哭了,她流着泪说:〃我恨,我该恨的,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哪!〃
  于是,两个人就又〃好〃成了一团。这时候,两个人的脑子仿佛都不听指挥了,脑海里的命令与肢体语言是相违背的。谢丽娟的脑海里说:这个人没有一点人格,你不要理他!你不要理他!……可是,她的舌头已跟他的舌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这一次仿佛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来得酣畅!两个人就像蛇一样的缠在一起,在疯狂的亲吻和触摸中,一点一点向床上挪去……〃
  等两个人都清醒之后,床上又出现了片刻的尴尬。谢丽娟泪流满面,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说:〃我这是干什么?我真无耻啊!这算什么呢?我是你的情儿么?……〃
  呼国庆也觉得不应该再伤害她了,是你对不起人家。你已经欠人家够多了,欠账总是要还的。再这样纠缠下去,是很危险的……可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谢丽娟扭过身去,呜咽着说:〃你走,你走吧!〃
  到了这时,呼国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一些补偿,不然的话,他会良心不安的。于是,呼国庆脑子一热,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丽娟,你如果执意要辞职下海,我也拦不住你。可你两手空空,是很难干成事的。这样吧,我给你弄一百万,作为你的起动资金。等将来……〃
  不料,谢丽娟忽一下坐起身来,横眉立目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妓女么?!〃
  呼国庆忙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呼国庆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也暗暗地有点后悔。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啊。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好在谢丽娟没有接受。
  可是,他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也会给他种下祸根。
第六章(2)

  五、挖到身上的都是〃布鳞〃
  晚上,一直到呼伯练过功之后,呼国庆才从树后的黑影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呼伯。〃
  呼天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进屋去了。
  呼国庆跟了两步,没敢进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是在回县城的路上才接到电话的。根宝在电话里说:〃呼书记,怎么一直跟你联系不上呢?〃呼国庆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手机说:〃根宝,有事么?〃根宝说:〃呼家堡来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让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
  呼国庆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会让人叫他的。他马上问:〃那客人是谁呀?〃徐根宝说:〃北京来的,秋老的儿子,秋援朝。〃
  呼国庆接着就问:〃提什么要求了么?〃根宝沉吟了片刻,说:〃给了他二百万。〃
  呼国庆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就过去。〃
  根宝在电话里说:〃人已经走了。〃
  呼国庆说:〃我知道,我得去给呼伯解释一下。〃
  说完,不等根宝回话,他就收线了。这时候,他心里清楚,老头肯定生气了。他是了解呼伯的,老头是轻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头上,那等于说是给了你一个回报他的机会。可这样一个机会,却让他错过了。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头对他太好了,如果连这样一点事情你都不能做,那么……这时候,他深刻地体会到,人情是欠不得的,无论跟你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话叫做〃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这〃布鳞〃二字,其实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远背着。由此可以想见,在中原,给予和索取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给予永远高高在上。那里边包含着一种施舍的意味,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索取永远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当你伸出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在小谢那里,呼国庆已经领受过了〃欠〃的滋味。到了呼伯这里,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小谢还好说,那总还有两情相悦的成分。虽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爱做基础的,爱可以不讲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对他的关照和培养是以〃赏识〃为基点的。〃赏识〃说白了只是一种看法,就像是赏花一样,要你长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会变化的。在这块土地上,最牢固的是〃习惯〃,最靠不住的就是〃看法〃了。老头虽然眼光锐利,心胸博大,可他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就显得固执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你了。有一堵墙是好事。墙是可以为你挡风遮雨的,可墙一坍,就难说了。国庆啊,从今往后,你必须把基点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帮助了。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不过,呼伯是有恩于他的,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
  正当呼国庆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国庆,进来吧。〃呼国庆走进屋去,看见呼伯在那张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着。呼国庆叫道:〃呼伯,我来晚了。〃
  说着,就默默地站在了老头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国庆哇,你最喜欢吃啥?〃
  呼国庆回道:〃手擀面。〃
  呼伯笑着说:〃要吃还是家常饭哪。我让他们给下了两碗手擀面,呆会儿,你也吃一碗吧。〃呼国庆说:〃行。我也是好久没吃了,解解馋吧。〃
  呼伯说:〃国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呼国庆说:〃知道。我这人好耍点小聪明。没有大聪明。〃
  呼伯摇了摇头,说:〃错了。你不是好耍小聪明,你是太聪明哇。你是一点就过,从不让人费二回事。要知道,人太灵性了,就显得过于敏锐。敏锐是好事,过于就不好了。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没有跟你敞开说,就是怕你一点就过,过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哒哒,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国庆静心听着,心里暗暗说,老头不糊涂啊。到了这把年纪,思路还是这么清晰,不简单哪。
  最后,呼伯说:〃国庆哇,我送你一条经验。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卖大。你切记这一点。〃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这是呼伯对他最严厉的一次批评,也可以说是一次警告!呼国庆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说:〃呼伯,我记住了。〃
  可他心里想,他也到了脱离老头的时候了,他不能总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当呼国庆开车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这一天,他的确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赶忙泡个澡,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当车开到县委门前时,却又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竟还是范骡子。
  范骡子惊慌失措地说:〃呼书记,出大事了!〃
  呼国庆不高兴地说:〃出什么大事了?〃
  范骡子说:〃有人扔我院里一个皮箱子……〃
  呼国庆说:〃这不是好事么?〃
  范骡子说:〃你猜那箱子里是啥?钱!一箱子钱。这不是毁我么?!〃
  呼国庆淡淡地说:〃那你慌什么?收起来不就是了。〃
  范骡子说:〃我敢收么?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我提上箱子就上你这儿来了。这他妈肯定是那个蔡五干的,这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哪!〃
  呼国庆说:〃多少钱哪,把你吓成这样?〃
  范骡子说:〃十万。〃
  呼国庆笑了笑说:〃既然送来了,你就收下嘛。〃
  范骡子灰着脸说:〃呼书记,这个事你可得做主啊!要不,到时候,我又成了……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电话,都是给那个蔡五说情的。还有,王书记也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骡子,干得好哇,干得不赖。学会抄后路了。好好干吧……你听听,这话啥味吧。〃
  呼国庆一怔,说:〃王华欣也来电话了?〃
  范骡子叹口气说:〃这一回我是里外不是人了。连王书记都得罪了。〃
  呼国庆看了范骡子一眼,说:〃那你的意思呢?〃
  范骡子说:〃那个蔡五,是个磨动天。这还只是个开始,往下,动静会更大。我听他村里人说,那蔡五说了,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机器弄回去!还说……〃
  呼国庆说:〃我是问你的态度?〃
  范骡子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退是退不回去了,只有顶住。〃
  呼国庆说:〃对,你给我坚决顶住。〃
  范骡子说:〃呼书记,我要你一句话,到时候,万一上边有人说话,你得支持我,你得做主。不然,我可顶不住,我头皮薄呀!〃
  呼国庆说:〃怕什么?有什么事往我身上推。这行了吧?〃
  范骡子说:〃那,这钱咋办呢?〃
  呼国庆说:〃钱照收。他送多少,你收多少。〃
  范骡子惊道:〃那、那、那……〃
  呼国庆说:〃你不是怕担责任么?跟我来吧。〃
  说着,呼国庆把范骡子领到了办公室,当即叫来了县委办公室的值班秘书,让他又把钱箱打开,当众数了一遍,尔后指示说:〃你记一下,这笔钱,以县委的名义,奖励武警支队五万,另外那五万奖励给稽查大队……〃
  到了这时,范骡子头上的汗才下了。他松了口气,说:〃呼书记,那个蔡五,听说他到省里活动去了,我还是有些担心……〃
  呼国庆说:〃让他跑吧,先观察他一段再说。我看他到底有多大能量。〃
  范骡子说:〃那好,我回了。你也回吧,广文还在家等着你呢。〃
  说了这句话之后,范骡子马上就意识到这句话是说多了。
  一时,两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呼国庆心里涩涩的。眼里有了一丝警觉。
  范骡子心里也涩涩的。他心里说,你个狗日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一来,那旧有的芥蒂又悄悄地萌芽了。
第七章(1)

  一、窄过道儿
  那是一个干涩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里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后又有人丢了性命。
  起因是因为德顺的耳朵。
  德顺的耳朵是被〃窄过道儿〃咬掉的。
  〃窄过道儿〃名叫于凤琴,是村西头王麦升家的女人。
  这女人没有别的毛病,就一样,人太精明,干啥事算计,不吃亏。在平原,这叫做〃强粮〃。〃强粮〃这个词在字典里是没有的。这个词所表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看在人们眼里的日常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作风,有着事事占先的意味,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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