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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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侠记-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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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空禅心一沉,只觉头顶金花乱冒,身子不禁摇晃了一下。
  “四爷在半路惨遭毒手。”
  他的预感一向灵验。
  沉默片刻,他颤声问:“老夫人知道了么?”
  沈均点点头。
  他咬了咬牙,又问:“你肯定是郭倾竹下的手?”
  沈家的仇人不少,并不止郭氏兄弟一对。
  “不敢肯定是他,不过手法十分相似。”
  他皱眉:“什么手法?”
  “这……”沈均迟疑着,不敢说下去。
  “你说。”
  “他拿走了他的肝。”
  ……
  她一向不喜欢别人称她“老夫人”,因为她认为自己并不老。
  她是沈泰的续弦,嫁给他时只有十五岁,为他生了五个儿女,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老夫少妻,沈泰对这位夫人宠爱有加。她今年刚过完自己的五十大寿,沈泰为她大宴宾客。沈府里一片喜气洋洋,送来的寿礼还没来得及收拾,包灯笼的红布也还没来得及取下,她就在一月间连失二子。
  她还记得分娩时那突然撕裂的巨痛,仿佛一刀深深扎在血肉上,将她一分为二。而那巨痛却是喜悦的,因为另外一部分变成了生命,走入自己的世界。
  她所有的儿子,不论是否亲生,都对她很恭敬,很孝顺。在这个大家庭中,沈泰有绝对的威望。她记得刚刚嫁入沈府时,长子沈挥禅——沈泰元配之子——怎么也不肯称她母亲,为此被沈泰狠狠地揍了一顿。生下四个儿子之后,她以为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十分牢固。就在这当儿,沈泰却忽然提出想要一个女儿。
  他说他的儿子已够多,女儿却连一个也没有。如果她不给他一个女儿,他就要另外娶妾。
  她是沈泰最宠爱的女人,脾气大,任性,一向要什么有什么。
  马不停蹄地生完四个儿子以后,她对生孩子这件事已由身心俱惫到彻底厌倦。当然,这种厌倦说不出口,只能深埋心底。表面上她仍然是个好母亲。而且,为了与这种不妥当的情绪做斗争,她偏要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她不信任奶妈,不相信佣人,每个儿子都由自己亲自哺乳,所有时间都花在他们身上。她觉得自己是沈家的有功之臣,而沈泰显然对自己的功绩并不在意。
  她暗自赌气,不信自己生不出女儿。
  果然,她很快怀孕,且顺利地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沈泰无话可说,只好打消娶妾的念头。
  而她却对这个女儿产生了敌意,认为这不是她想要的孩子。越来越糟的是,沈泰对这个女儿爱不释手,言听计从,对妻子却渐渐有些冷落。她尤其看不得女儿在丈夫面前撒娇,认为这原是她的专利。而女儿的脾气与她相仿:固执、任性、敢想敢要且说干就干,远不如几个儿子乖巧听话,晓得讨好迁就母亲的意愿——哪怕是假装出来的。
  她知道自己的妒忌毫无来由。可妒忌就是妒忌。她不怎么喜欢女儿,却把这心思藏得很深。她照样给她买衣服、买手饰、买胭脂,在她身上毫不吝啬地花钱。她把珠宝给了女儿,把爱给了儿子。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女儿竟然和仇人在一起,那股潜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才终于爆发。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母亲更懂得对付自己的女儿。
  她轻而易举地将女儿骗回客栈,亲手剥光了她的衣裳,吩咐丫环将她绑在房柱上。
  在幽然的烛光下,女儿的肌肤闪闪发亮。而母亲的脸却因悲伤提前衰老,皱纹爬上额头,双眼发黑肿胀,唇线下折,露出颓丧之态。
  女儿像她年轻时那样美貌如花,争强好盛。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喜欢过的也有好几个。风言风语不时传来,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她做过几件令沈家丢脸的事,惹得一向对女儿宠溺有加的沈泰亦按捺不住,大发雷霆。全家人开始性急地替她务色夫婿,婚事正在紧罗密鼓地张罗之中。
  “你爱上了他,”在她的身上,她嗅出一股淫荡之气,“是么?”
  “我没有!”
  “有人看见你们俩在一起,很亲热,”沈氏冷冷地道,“在兴元府的如来客栈,你们甚至住在一间房子里。”
  她的眼神好像一把裁刀反复打量女儿的小腹,研究它的曲线。
  她深吸一口气,小腹如处女般紧绷。
  “是什么让你们如此投机?”她尖着嗓子逼问:“是你爷爷奶奶的惨剧,还是你兄弟的死?”
  “不是!都不是!我是为了打听郭倾竹的下落,”她扭过头去,不敢看母亲愤怒的眼睛,“好为四哥五哥报仇。这一直都是您的意思,您的计划,您亲口吩咐的,难道您忘了?”
  她自然听出了里面的讥讽之意,一反手,一掌掴在女儿的脸上:“报仇雪恨我倒不指望,你不吃里扒外就谢天谢地了。天晓得,我们沈家怎么出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你为什么要这样贱?这样丢你爹的脸?人家剜掉了你的眼睛,杀了你的亲哥,你还要送上门去,做他的弟妇?天底下的男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剪刀,开始绞女儿的头发。她伸出枯瘦的手指,粗暴地将长发挽在手中,像剪断初生婴儿的脐带那样一绺一绺用力地绞着。其间她不断地喃喃自语,仿佛正和死去的儿子们说话。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把女儿看成是家族的叛徒、谋杀儿子的凶手。在偶然的一瞥中她看见女儿木然冷漠的神态,立即把它当作是一种抵抗,不由得惹起更大的恨意。而柱中人一直倔强地昂着头,没有挣扎,没有哀求,也没有眼泪,只是任她将自己一头乌发绞得七零八落。
  最后,她绞得手酸了,将剪刀掷在地上,忽然喊着儿子的乳名痛哭着奔了出去。
  她知道母亲是个感情激烈的女人,稍遇刺激便通宵难寐,以泪洗面。父亲的大半空闲时光,便消耗在安慰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愁肠与悲怀之上。所以她冲出去,投入丈夫的怀抱,指派一位女仆传达她的吩咐:
  “夫人命我转告小姐,从现在开始,小姐须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夫人说,这是老爷的意思。”
  她错过了一次上药的时间,受伤的眼睛钻心地痛了起来。她扭曲着脸,向丫环轻轻哀求:“翠玉,好姐姐,替我解开这些绳索。”
  翠玉咬着嘴唇道:“小姐……奴婢不敢。这是夫人特意吩咐下来的,小姐还是快些向她认个错罢。”
  “我口渴,你帮我拿杯茶来吧。”沈轻禅淡淡道。
  “是。”翠玉应声而去。
  她听见窗格有几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卟”地一声,一个黑影穿窗而入。
  她知道他来了。
  黑影拔出匕首削断绳索,从床上扯下一张薄单,将她身子一裹,带着她跳出窗外,飞马而去。
  在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到她的身子一直发抖。
  走到一半,他轻声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
  接着她问他要将她带向何处。他说先回客栈。
  “子忻说你的伤需要定时上药,不然就会巨痛难忍。”
  她苦笑,整个身子缩进他的怀里。
  他的胸口还绑着纱带,呼吸和体温透过层层纱带向她传来。一时间,她像婴儿回到母亲的怀抱那样感到了安全和温暖。他们一起回到客栈,他径直将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将重剑插在床头的地板上,坐在床边守着她。
  “轻禅,这一回,谁也不能将你带走。除非越过我的尸体。”
  她怔怔地看着他,疲惫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拉住他的手,轻轻地问:“倾葵,咱们的孩子,你打算起个什么名字?”
  那是一场欢乐的结果,两个人都没有料到孩子会这么快到来。他们窘然相对,故作欢颜,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向亲人们交待。
  “就叫他‘无恨’吧。”过了一会儿,郭倾葵苦涩地笑了一声,答道。
  她习惯性地捋了捋脑后,这才意识到长发已失,便看着他,幽幽地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他伸出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告诉她无论她是什么样子,他都照样喜欢她。在他的眼中,她永远是最美丽的女人。
  远处传来隐隐的钟声,夜已深了。他叫来子忻给她换了药,她很快就熟睡过去。
  “谁剪了她的头发?”临走时子忻问道。
  “她母亲。”
  “哦!”子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如果她需要假发,唐蘅一定能帮上忙。”
  郭倾葵看着他的背影,想笑却笑不出,只觉腮帮子有些发酸。时隔多年子忻没什么变化。他与唐蘅一样关心事情的细微末节胜过了它的实质。不过他的感叹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子忻出了门,又折了回来,终于问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你们打算怎么办?”
  “逃走。”
  “从这里坐船,顺流而下,很快就能到云梦谷。”
  “你难道忘了我当初就是从云梦谷里逃出来的?”
  子忻微微一怔,心想自己若以家书相托,以云梦谷的实力,郭倾葵的安全当有十分的保障。转念一想,便知以沈家穷追不舍的作派,云梦谷只怕难有宁日。且父亲专心学问,一向与江湖格外疏远,郭倾葵自不愿云梦谷卷入这场干系,故有此推托。当下也不催逼,只道:“等你找到了安全的去处,我和唐蘅送你。”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就目前的情形而言,我还是认为云梦谷最安全。”
  提起云梦谷,回忆如一道遥远的钟声敲响了。郭倾葵的脸上浮出温暖的笑意:“十几年不见,不知子悦是什么样子?”
  “她嫁了人。”
  “嫁了人?让我猜猜——嗯,一定是他,那个波斯人,乌总管家的老二慕容济,对不对?”
  子忻笑了笑,笑容有些凄凉:“你怎么知道?”
  “那小子打小就是子悦的尾巴。那次子悦嚷着要吃蜂蜜,他拿着竹竿去捅马蜂窝,结果大家抱头乱窜,只有你跑不快,还是他背着你跑,两个人都给马蜂蛰成大猪头。他倒没什么,过了几天就好了。倒是你大病了一场。弄得他又挨他爹的揍,又挨子悦的骂,左右不是人。”
  子忻已快忘掉了这些童年小事,经他这么一提,淡淡一笑,道:“你猜得没错。”
  “这小子终于学了医?”
  “是啊。”
  “你还记不记他小时候给乌总管拧着耳朵去蔡大夫家拜师的事?他死活不肯,哭得跟天塌下来一样。现在他还在这一行里干?”
  “只怕是云梦谷年轻一辈中医术最好的。——我父亲很喜欢他。”
  “那他岂不得叫你一声师叔?”
  子忻摇头:“从来没叫过。就算他愿意,子悦也不会同意。何况他头五年虽跟着蔡大夫,后来却一直跟着我父亲,所以辈份早就乱了。”
  他温和地看着这位儿时好友,有些奇怪他为何反反复复地提起童年往事。郭倾葵的记忆如父亲编写的药书那样面面俱到、毫无遗漏。而他的记忆却像一团灰雾那样模糊不清。
  就在他离开云梦谷的那一年,子悦出嫁了。紧接着,她很快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只活了五天。虽然谁也不知道原由,云梦谷的人都隐隐约约地猜出这事与慕容无风的血缘有关:他这一脉的每一个男孩都不健康。过了一年半,丧子的伤痛还未平复,子悦再次怀孕。全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就连子悦偶尔咳嗽或打个喷嚏都弄得父母一阵紧张。怀胎十月,子悦再次产下一个男婴,却仍旧难逃噩运。婴儿的心脏极度虚弱,只活了不到一个月,任慕容无风如何通宵守候、绞尽脑汁,也回天乏术。
  在云梦谷人的印象中,子悦一直是个大大咧咧、高高兴兴、野性十足,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女孩。虽然遭遇这样的打击,她看上去远没有人们想像的那样痛不欲生。她休息了两个月,便像往日那样风风火火地忙碌开了,陪乌总管谈生意,帮郭漆园选药材,倒是慕容无风一连推掉了两个月的医务,独自在竹梧院内伤悼。
  人们都在心里悄悄赞叹,慕容无风的这个女儿果然坚强。
  半年之后人们却在湖中找到了她。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子悦的水性很好。
  她与一块大石沉向湖底,却把自己的手拴在湖心亭的一根不起眼的栏杆上。
  失踪之后,全谷的人分成几队人马,踏破云梦群山的每个角落,毫无所获。最后却是慕容无风发现了那根绳子。
  顺着绳子,发现了她。
  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湖心亭。
  那一年冬季,在听到这个伤心的消息后,他回了一趟家。
  他还记得那一天天空是紫红色的,淡雪乡愁般纷纷扬扬地洒下来。他背着行囊,徒步走在通往云梦谷的山道上。偶尔有几辆华丽的马车从身边驶过,马践碾着碎雪,吱吱作响。谁也料不到这位戴着帷帽、穿着粗布灰袍的跛足青年,便是这个谷的下一位主人,神医慕容惟一的儿子。
  他来到父亲的塌前,听见父亲说:“去看看子悦吧。”
  他踩着薄雪,去了她的墓地。
  雪簌簌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油纸伞上。坟地上白皑皑的一片。
  那一刻,万物消失了界线,溶成一道白光。
  他分不清谁究竟是这些坟的主人,只是茫然地站在丛丛的坟茔之中,感觉自己也是一具即将掩埋的尸骨。
  直到他看见了那棵冷松,和冷松下的那个孤零零的小墓。
  他走过去,用袖子拂掉墓碑上的雪。
  ——马跑掉了,怎么办?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哦,小湄。
  那一次,他只在谷里呆了七天。催他走的人竟然是父亲。
  “你为什么还不走?”第七天,父亲忽然问。
  “您不愿意我留下来多陪陪您?”
  “你不是说你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很好?”
  他点头。
  “那就离开这里。”
  他不解地看父亲。
  “生活好比是走独木桥,”父亲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能继续往前走。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往后看。”
  烛光微微一晃,他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郭倾葵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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