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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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九重-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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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写什么便写什么吧。”我想笑,被后边牢卫推了个趔趄。
  “好吧。”文书挠挠脑袋,憨厚无脑,无大作为的命。
  我被顺理成章地送进了一间单人牢,与义父的牢房并不在一块儿。我等着皇帝醒来,一旦他召我,一切事情便了了。我只担心义父的伤势,义父虽然有治愈之力,却是以缩时短命为代价的,如果折磨不过,义父极可能就死在牢里,再无看到我揭穿一切的机会。
  我已没有法力,唯残着一点视生死时的能耐。只惜这能力在未见人时全然无用,我一人已知大限,自己看着玩么?只得日日大睡,安养而已,幸而也无人来寻我开心,顶多在饭菜中做些手脚,放点鼠蚁虫蛇等物。
  我不禁想笑,这刑部的人,也怪小气的。
  皇帝锁忘之钥解除后会昏迷八十一日,这之后,我也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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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黄门下牢里召我去皇宫的时候我已起不来身了。躺在杂草上,肮脏不堪的身体蜷缩一团,腹部的痛胀感让我口不能言,只能用膝盖去压着止痛,额头碰着小腿。视力模糊着,只听到呼喝声不断,我被用软缎担架抬起,厚绸覆着身体运出。
  走了许久终于停下。一双双手触碰上来,为我擦洗身体,换上新衣,耳边呼吸声接连;有男有女。半晌,一只手搭上腕脉,按捏数下,似乎依然难以肯定,又搭放几次。
  “高医正,他究竟是什么病?”女声急切。
  “回皇后殿下,这脉,老臣曾在二十余年前搭出过一回,但又有些不同。请殿下容臣详加诊断。”“那本宫在门外等候。”落足一声轻一声响,知趣地踏出房门。
  “您请休息。老臣是内医正高谅修,祖上曾受梁夏的恩德,是以您的病症,老臣不会对他人讲起,请您放心。”
  “嗯。”我略睁了睁眼,无力说话,只微喘一声。
  “老臣二十四年前曾诊过梁夏白玉氏的脉。您的特征比那位更为明显,恐怕就这几日时间了。”
  “我,母亲,梅枝。我叫,白玉,融光。可,支撑得,到,那时?”我断续说出话来。
  “您别说话。老臣替您施针,请您忍耐。”
  几十针下去,我的精神终于好些,喉咙也不再堵得难受。一支木勺伸到唇边:“您请喝些水吧,一定干了。”这老内医正是人精,面面俱到,不留一点缺儿。
  我吞下几口水,睁开眼看着白胡子老人,微一笑:“仓房神医高氏获罪于武嘉帝,是我外曾祖母出言相救,都几代人了,也记得到如今?”
  “您不也记得。梁夏神子白玉氏,怎是这般田地?老臣在永安宫闲露楼见到太子殿下,也当是吃了一大惊的。”老内医正也叹道。
  “还不是我年少无知,连累义父性命,真的很过意不去。”
  “您这话得对太子殿下讲。恕老臣多嘴,您的孩子是……”
  “谁让某人不相信我,我便是烂命怎地,偏要证明给他看!”我气道。
  “您终究是年少啊……罢了。老臣替您开个方子去。”内医正推门出去,薛皇后一瘸一拐地入内。“朱融,你来了。”薛后见我,表情尴尬中微妙夹杂种种情绪。“皇后殿下。”
  “越流做太子,你很开心吧。”“臣自然开心,六皇子殿下深明为君之道,不当太子简直委屈。”“你不委屈吗?”
  “我委屈什么?”我笑,痛得捂住腹部也要笑出声,“皇后殿下是指什么?我顶着某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去帮助别人很没意义么?”
  “你……为什么要帮越流。”薛皇后双唇颤抖着,半晌说出一句话。
  “谁是太子命我就倒哪位,根本不是帮忙,顺水推舟而已。看看有没有机会把我父亲带出皇宫,带出朝廷。”
  “只是这样?”“皇后殿下,我就几天的命好活,骗你做甚。”我苦笑。
  薛后盯着我许久,方道:“是这样啊。你休息着,等陛下召见你吧。”
  我望着她艰难走出房门,挥起一片手绘红梅大衫袖。
  闭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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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想到我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能看到相关的所有人等。今上明观波、资王明越流、高内医正,以及一名身材矮小干枯、一脸苦相的老者。
  “不必问安了。”甘露帝道。
  “你必然是简家人了。简大师怎么也在啊。”我盯着老者。
  “小人请神子殿的安。”老者施以下对上礼。
  “在定朝宫廷里说这名字,梁夏祭司守后裔兼定朝钦天监简大师不觉得很别扭么?您说是么,定朝陛下。”我向着明观波嘿然道。
  “等儿,”明观波叫我,淡淡地几乎听不见,“几天?你一定算着。”
  “明越流,你记得吧。哦,忘了,你应该是太子殿下了,”我的视线越过明观波向后扫去,暗中人微一动,“共是九重十叠九百日,你算算吧。”
  半晌没有做声,定朝皇帝不耐烦:“快点。”
  “四月,三十。”小声应道。
  “还有五天。你就等着,过了再算总账,”明观波冷然道,“内医正先下去吧。”
  “是。”“简大师,”明观波看老者,又转向明越流,“说给你听的,好好给朕听着。”
  “是。”“是,父皇。”
  “梁夏自从立国伊始,就设立了太寺祭司及祭司附属祭司守官衙,负责祭天及卜定农期、观察天象等种种事宜。白玉氏祖先曾为梁夏立国立下汗马功劳,所以太寺祭司一系皆由白玉氏血统担纲,被尊为‘神子’,而相应的祭司守则由我简氏一族代代相传。小人父亲曾侍奉白玉辰息殿,也即白玉梅枝殿的前任,因梁夏皇族凋敝,在辰息殿庇护下出逃定朝,是以梅枝殿之后,小人并不认识。然而小人会观天象,见神子已移入紫微宫,且三年前才得光亮,是以神子今年应是二十三岁,加之白玉此姓实在罕有,这位白玉氏殿是神子传人应该无误。”
  “你可知白玉氏如何传承?”皇帝问。
  “祭司殿于九百日之前可推知下一任祭司的托生所在,于适当时候出宫寻找,就此音讯全无,由皇室派人护送下一任祭司回太庙。小人只知道这些。”
  “你下去。等儿,你说。”皇帝转向我,眼神不安而疏离。
  “我们白玉一族自然没有笨到让外人知道我们所谓的下一任祭司其实是亲生的这种外人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事情。怀孕九百日,再过七千二百日,当婴孩成体九十重八千一百日之后才能恢复神力,自怀孕而渐减于无。”
  “这么说,的确是……”皇帝垂眼定定看我。
  “虽然似乎是对不起明越流,不过我是陛下亲子毫无疑问,我怀的是我亲弟弟的孩子也无可质疑,除非陛下认为明越流非您亲生。”
  “你母亲呢?”
  “他自然耻辱得很,在生出我,把我托付给义父之后就死了。”父亲改成义父,既然都知道了。
  “死了啊……”喟叹有口无心,我一点都不相信,这没心的定朝皇帝兼我父皇,“四月三十,确定么?”
  “当然,为了防止丢你们定朝皇族的脸面,陛下自可以随便派个人来处理掉,一尸两命算不得什么……”“融光!我绝不允许,”明越流忽然冲上前抱住我,泪便滚下来,“我们都别在皇宫里呆,出去可好?”
  “出去?蠢成这样明氏皇族真是没救了。陛下,我母亲白玉梅枝当年几度想要自尽,都被义父拦了下来。我没兴趣自杀,你们有兴趣的杀就杀吧。”
  明观波挑了下眉,在我发现他泄出杀气的刹那,慢慢开口:“朕不会杀你。好好养着吧,玄温,我们出去。”
  “再会,明越流。”我笑笑。
  明越流垂下头,在我的唇上碰了碰。
  我微伸脖颈,反缠回他的唇,舔吻他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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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醒来,几日光阴,梦到一生所见所闻,如走马在眼前过——叠影重重,越发迷眼。
  头痛,胸腹间痛得更是令我咬碎了牙。我抚着下腹,渐渐露出一个苦笑。
  到时间了。
  门被推开,两人相携入内。一人是走路还不稳的薛皇后,一人却是我的义父,空祈因。义父已是行将入木之身,我甚为明白,见薛后扶他到我床头坐下,转向我。
  “空先生说唯他知道给你接生的法子,陛下和太子不便入内,我来陪陪你们父子俩。”薛后另寻了椅子坐在床前,神情倦怠,而又有说不出的可怜意。
  “皇后殿下有劳了,”我道,“义父,你目不能视了?”
  义父点头。“我们父子俩在一处,倒也不错。”我笑笑道。
  义父是天生的通灵者,与白玉氏血脉气息相容。我母亲尚须义父相助才能生下我,以我如今身体,断不能安全产子——义父本命不久长,自愿保我儿一命,比之三人皆死毕竟好多了。
  薛后听出不安来,问道:“融光,你能安全生下孩子么?”
  “皇后殿下不久自能知道,孩子可安然无恙。”
  “那么你呢?”“我会死啊,”我笑道,由衷开心,“皇后殿下以后善加照拂我儿,别被他祖父和父亲给吞了,我便很承殿下的情了。”
  白玉氏传承,一向世上独脉。母亲不死,孩子便不活;孩子出母体的刹那,就是母亲丧命之时。母亲曾想与我一道死,究竟不忍心——我瞧我这命,可贱得很。也只有梁夏皇帝,能把白玉氏妖命捧成神子。
  “你……”薛后惊站起又坐下,低头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了。报复陛下,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那又如何?我一生的目标,可浅薄可浅薄呢……我没那个兴趣当疯子,殿下是明白人,能助我吧。”我道。
  薛后走近来,俯下身,撩起我被汗粘在额头上的碎发:“我会的。我首先是梁夏人薛询诺,之后才是这莫名其妙的定朝摆设薛皇后。”“谢谢。”我挤出笑来。
  “另外……殿下,请您对之后发生的所有事,尽量隐瞒陛下和太子。”义父蠕了蠕唇,我知他在为最后的时间积聚体力和法力,替义父道。“我尽量。”薛后摸摸我头。
  我望着薛后的眼睛,许久,闭上眼:“皇后殿下您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三岁。陛下……应该活不过花甲。送殿下一句话,尽早为家族做些打算,否则难逃末年浩劫。”
  “多谢,”薛后点头道,“我家人虽无能,到底也是我薛家人。”
  我轻舒口气,睁眼。
  义父双手在胸前平举,呼吸之间,双眼流下血来。
  五识尽没。
  我双手合掌放在心口,默念起咒文。
  “我儿白玉朱雀。”我清晰地说出,为孩子取的名字。
  血从口鼻耳中涌出,浸透了绣梅花图样的丝被枕巾。薛后捂着口鼻,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让她看这些,也为难了,我暗想。现在这时候还有心思顾及这些,可不好笑。
  命而已啊。
  我想笑,已经笑不出来。
  义父倒在我的胸前,白发散在血色里。
  薛后颤抖着,伸出手。

  末·梅枝

  一袭衣裹在被间,白衣全血,有如生灭大咒。血沉近褐,粘连难分。
  一身衣委在床前,白却如雪,形质尚存,只已无人着。
  白玉氏的死亡,即是自身全灭、形体不存,唯一物出体,是为下代胎儿。
  而通灵者自解,亦无尸骨,人如飞烟去,无留无影。
  薛询诺跌在地上,放开紧捂脸面的双掌,指甲划过颊,刮下一层咸霜。铅粉、细血和着珠泪在指尖一片模糊,骨粉一般沉灰灰。
  她勉力站起身,去床上,抱起一个薄单掩口的细颈大肚瓷尊。沉重,不仅仅是属于瓷器的重量,还有一命,出胎不见天日的魂魄。瘸腿痛得如同剜骨吸髓,但她只能走,走出这压着灰黑死亡的殿阁,不是逃离,而是挽救。
  挽救新生。
  “陛下没来过吧?”推门,望着天色,问身旁的宫女。
  “回殿下,没有。”
  “你们注意守着殿门,别让任何人进去,包括陛下和太子殿下,须经本宫允许——你们敢放进去,本宫知道了不客气。”难得伪装冷目冷眼,肃杀气四溢。
  “是。”
  拖着残腿,机械地动作。冲至昭暻殿,跌跌撞撞滚下殿底冰库,撞门而入。生生用指甲剖开一缸窖藏御酒红封,将瓷尊迅速倒扣浸到酒海之中,薛皇后方始跪坐在结冰的地上,再不能动弹。
  “出体为无命玉胎,水镇九日化而为形,滴血成人如常。”喘息许久,薛皇后伸长手臂拿起瓷尊,再以薄单遮酒缸口。融光交代的最后关窍,绝不容有失。
  站不起身,仿佛华裳都被冰冻连了。苦笑再苦笑,脱下大袖连裳,才扶缸起身。手掌冷极欲裂,却一无所觉,定定抱缸凝视,视线仿若穿透遮蔽,落进无光生暗的水底。
  白玉家的人,都是这么艰苦才生存下来,融光,你又是何必。
  他不记得几日。
  他应该全不记得了。
  白釉瓷尊扔在冰面,未碎未裂。釉上梅枝一线,花苞未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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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梦半醒之间,摸到枕下,空无一物。
  该是有什么的吧。
  然而却是空白,生生剜去似地苦。
  明观波想了许多年,还是记不起枕下二十年,曾有一块梅枝白绫帕子,点血成花,宛若初生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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