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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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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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鹞鹰飞过,方敢走动;如正走中间,猛然一个鹞鹰飞过,便就双睛暴痛,满体骨苏,就要大病几日。薛如卞密密的寻了一只极大的苍鹰,悄悄拿到狄家,背地后交与狄周媳妇,叫他不要与人看见,只等素姐与玉兰不在房里,将这鹞鹰暗自放在他的房中,不可令人知道。狄周媳妇岂是喜他的人,果然将那鹞鹰藏过,也与调羹说了;只不晓得薛如卞是何作为。
等了一会,素姐果然叫玉兰拿着草纸跟了去上茅厕。狄周媳妇慌忙将那鹞鹰使衣服遮了,走到素姐门口,只见门是掩的。狄周媳妇把他房门推了一条缝,将衣裳遮的鹞鹰从门缝里放在他那房内,仍旧把房门与他关得严紧,真是神鬼不知。须臾,素姐解手回来,小玉兰推进门去,只见一个簸箕大的鹞鹰在房里乱飞。玉兰才叫得一声“哎哟”,素姐也刚跨进门去,那鹞鹰照着素姐劈脸一翅,飞出门去,唬的素姐锥的一声酥倒在地,去了三魂,散了九魄,一些不省人事。
玉兰喊叫起来,狄周媳妇合调羹都连忙跑来,见素姐焦黄了脸,睡在地上,做声不出,问是怎么缘故。玉兰说:“我跟了姑茅厕回来,一个鹞鹰在屋里乱跳,我唬得叫唤了一声。俺姑才待进去,那鹞鹰照着俺姑的脸一翅子,飞出去了。”狄周媳妇道:“鹞鹰见开着门,屋里没有人,是待进屋里偷东西吃。怕他怎么?就唬的这们样着!”玉兰道:“那里开着门来!关得紧紧的。”狄周媳妇道:“你回时,这门还是关紧的么?”玉兰道:“可不这门还是关的哩。”狄周媳妇合调羹道:“这也古怪!若是个小雀儿,或者是打窗户棂子或是门槛子底下进去的;这鹞鹰比鹅还大,可是从那里进去的哩?就是个鹞鹰罢呀,怕他怎的?”玉兰道:“俺姑极怕鹞鹰,只见他一遭,眼珠子疼好几日,身上也不好一大场哩。”正乱哄着,素姐才还省过来。狄周媳妇扶他上在床上,只是叫头疼眼痛,身上酥麻。到了这等乱轰,狄希陈坐在那床头的监里,声也不敢做,张也不敢探出头来张一张。
次日,素姐越发病得沉重,卧房里边平日害怕的一个鹞鹰飞出,也自觉甚是害怕。狄家叫人去请薛夫人来看他,薛夫人道:“我还少欠他的顶撞,再自家寻上门去?任他怎病,我是再不上他门的!”龙氏道:“既是娘不肯去,我去看他看罢。”薛夫人道:“小老婆上亲家门去,你不怕人轻慢,只管请行,我不管你!”龙氏喃喃呐呐的道:“怎么?大老婆头上有角,肚下有鳞么?脱不了小老婆长着个扶,没的那大老婆另长的是吊!开口就是小老婆长小老婆短的哩!不叫我去,罢!我叫他弟兄们去看他!”着人唤了薛如卞三弟兄来到,说叫他去看素姐。薛如卞道:“甚么贤惠姐姐,公爱婆怜,丈夫尊敬,我们做兄弟的走到那里,大家都见了欢喜,我们去的也有光彩;如今把一个丈夫囚禁在房,致得那公公在愁城里边过活,我是没有面目去的!”薛夫人道:“你们小伙子的脸厚,怕怎么的?你们看他看去。”
薛如卞依了母命,走到素姐房中,只见素姐奄奄一息,病卧床中。问素姐道:“姐姐是因怎的就害起病来?”素姐把那房中飞出鹞鹰劈脸打了一翅的事告诉了一遍。薛如卞大惊诧异道:“怎便有如此等事!”着实嗟叹起来,意要流出几点眼泪,方可感动得他,心生一计,把他父亲想了一想,不觉伤痛悲酸。素姐问道:“你听见鹞鹰飞进房来,就这样换惶,是为怎么?”薛如卞道:“我不为怎么。”口里说着,眼里还流痛泪。素姐说:“你一定有话说;你好歹与我说了便罢。”薛如卞只是待言不言的,薛素姐又只管催逼。薛如卞道:“我不忍合姐姐说。我只见古本正传上说:‘凡鹞鹰进房,俱是家亲引领外鬼,要来捉人魂灵,不出一月,便有死亡。’我因此痛忍不过,所以心酸。”素姐害怕道:“那书上曾说也还可救么?”薛如卞道:“那书上记的极多。只有一个唐肃宗的皇后,叫是张良娣,曾有鹞鹰飞进他宫去。叫钦天监占验是何吉凶,那钦天监奏道:‘这是先皇合皇太后因娘娘欺凌皇上,不孝祖宗,所以带领急脚鹰神,来取娘娘的魂魄。’张娘娘着实悔过,追思从前的过恶,在宫中佛阁前观音大士脚下忏悔罪愆,再也不敢欺凌夫主,许诵一万卷《药师佛经》,当晚得了一梦,说这欺凌丈夫合这不孝的大罪终不可赦,姑念改悔自新,彻回急脚鹰神,姑迟十年,再差内臣李显忠行刑显戮。就只这张娘娘还活了十年。别再没有活的之理。”
素姐道:“虽是你姐夫我管教的略也严些,也还不算甚么难为他;就是公公婆婆,我骂几句也是有的,我也并没曾动手;倒是俺婆婆还打了我一顿鞭子,我不过咒了他些,我连手也没敢回。似我这样的媳妇也就罢了,没的就叫是堕业?”薛如卞道:“那神灵看的真,咱自家做的不觉。姐姐,你快快祷告、忏悔,务要挽回过来!咱姐弟四个人,若姐姐有些好歹,叫俺们怎么过?”素姐说:“俺公公是不敢惹我的,我倒合他平似交儿,俺婆婆又没了,这是越发清净的;只是你姐夫,我不知怎么,只是恼他!”
薛如卞故意说道:“俺姐夫已就不是人了,你只合他一般见识,是待怎么?这鹞鹰飞进卧房,我曾合他在书房里看那书上,他岂不知是极凶极怪的事?你是个人,可也该急速祈祷才是。怎么姐姐这们病着,他连守也不守,竟往别处去顽?这还有人气哩!姐姐,你只管合他一般见识哩!”素姐道:“他倒也没往别处去顽,我监着他哩。”薛如卞道:“怎么监着他?监在那里?”素姐道:“我这床脚头帘子里不是监么?”薛如卞一边说道:“瞎话!待我看看。”一手揭开门帘,只见狄希陈蓬头垢面,真象个活囚相似,坐在地下。
薛如卞认了一歇,道:“呀!原来果真是俺姐夫!怎么这般模样?”叫他出来。他那里敢动,使手只指素姐。薛如卞问素姐道:“这是怎么话说?”素姐说:“这就是我监禁他的牢。也罢,既是神灵替你做主,你且出来罢。”
狄希陈得了这句分付,方才敢从床脚后挪出帘来。到了亮处,薛如卞看了甚是惨人,又见他双眼血红,问说:“是害眼么?”狄希陈不敢答应。素姐说:“是我使烟薰的。”薛如卞问道:“夜间还放出来睡觉么?素姐说:“你见那监里的犯人放出家里去睡觉来?我每夜把他上在匣上。”薛如卞问说:“匣在那里?”素姐说:“就是这天井里那条板凳,叫他仰在上面,把手反绑在板凳底下,再用三道绳子紧紧的捆住。他还敢动得哩!”薛如卞问说:“他却怎么吃饭?”素姐说:“每日给他两碗饭吃,搭拉着他的命儿。”薛如卞问说:“却怎么解手?”素姐说:“递个破盆子与他,叫小玉兰替他端。”薛如卞问说:“这监够几日了?”素姐道:“怕不也有十来个日子。”薛如卞又问:“狄大叔就不寻他么?”素姐说:“他只好干疼罢了,他也不敢来我这太岁头上动土。”
薛如卞想到狄希陈这等受苦的田地,不由得当真哭道:“姐姐没怪。我看你如此狠恶,天地鬼神都是震怒,特遣鹰神拿你,这断然忏悔不得的了!我合你姊弟分离只在目下。疼死我也!”素姐道:“好贤弟!我与你同父一母所生,你千万寻法救我!我自此以后,我也不骂公公,我也不再凌虐丈夫,你只是与我忏悔。”薛如卞道:“这只得请了三官庙陈道士来,叫他替姐念《药师经》,再三祈祷,央姐夫也替姐姐告饶。”素姐道:“三官庙陈道士一个男人家,我怎好自己参佛拜忏的?咱请了莲华庵白姑子来,一个女僧,我好守着他念经,倒甚方便。”薛如卞道:“白姑子不知会念《药师经》不会?”素姐道:“这《药师经》是他久惯念的,他怎么不会?”薛如卞道:“既是白姑子会念,倒也甚便。”素姐道:“兄弟,你就合他去讲讲:得多少日子?用甚么供献?咱好预备。”薛如卞道:“姐姐,你另叫人合他说罢;我合白姑子极划不来,年时,我往他庵里走走,他往外捻我,叫我臭骂了一顿,到如今,我见了他连话也不合他说句。”素姐道:“你不去,罢;我着薛三省媳妇子请他去,你到家就叫他来。”一边叫小玉兰舀水来与狄希陈洗脸;又叫他梳头,戴了巾帻,穿了道袍,穿着齐整,从新与薛如卞作揖。
素姐又告诉狄希陈偷叫人往南京捎买顾绣衣裳,不拿到家来,不知与了谁去:“我倒也不图穿那件花皮,只怕他养女吊妇的,不成了人,所以只得管教他过来。那里知道这偏心的神灵爷,倒说我有不是了。象这们使十来两银子,不给自己媳妇穿,给了婊子,就不是我这们性子,换了别人,就是监不成,只怕也要打几下子哩。”
薛如卞勉强为救狄希陈,合素姐说了些不由衷的假话。调羹合狄周媳妇方知薛如卞叫他送鹞鹰进去,原是为这个缘故;见果然放了狄希陈出监,又要请姑子念经忏悔,说报与狄员外知道。狄员外感之不尽,谢之有余,叫厨房快整杯盘,留薛如卞吃酒待饭,搬在素姐卧房桌上,狄希陈主席陪坐。
狄希陈见素姐与了一二分温柔颜色,就如当初安禄山在杨贵妃宫中洗儿的一般的荣耀,不惟绝无愁怨之言,且并无惨沮之色。这岂不是前生应受的灾愆!薛如卞口中不言,心里想道:“一个男子,到这等没志气的田地,真也是顽顿无耻!死狗扶不到墙上的人,怎怪得那老婆恁般凌辱!”倒替他坐卧不安,勉强吃了些酒饭,辞了素姐起身。
狄希陈送他出来,请见了狄员外,狄员外谢那薛如卞千万不尽;见了狄希陈,狄员外就如重生再见的一般欢喜,狄希陈却恬不介意。薛如卞仍到客位里坐了一会,献过了茶,方与狄员外作别回家,果然叫了薛三省媳妇来见。素姐叫去莲华庵请白师傅到家,有要紧事与他商量。薛三省娘子不敢怠慢,随即到了莲华庵中。恰好白姑子不在家里,往杨乡宦宅里宣卷去了。薛三省娘子来家回话,素姐见白姑子不曾请来,发了一顿暴躁,说薛三省娘子没用,该到杨家请他,赌气的叫狄希陈自去敦请。狄希陈道:“他在杨家内宅里边宣卷,我如何好进得去?我又合他家不甚熟识,这天已将晚,不如等他晚上回庵的时节,我自去请他来罢。”
素姐大怒,一谷碌爬将起来,掐着狄希陈的脖子,就往那床脚后监里边推,骂道:“我要你这攮包杂种做甚!你不如还往监里坐着,免得我象眼中丁一般生气!”薛三省娘子道:“姐姐!快休如此!你想请姑子念经,是为甚么来?你还是这般性子!”素姐听说,方渐渐的消下气去,免了狄希陈坐监。看天色也将次晚上来了,薛三省娘子仍往莲华庵去请那白尼姑。至于来与不来,如何念经,如何忏悔,素姐果否改恶从善,俱在下回再为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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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回 薛素姐延僧忏罪 白姑子造孽渔财

恶人造孽眼无天,贯满灾生法网悬。展转脱身逃不去,馈央乡宦许多
钱。屈作直,白为玄,是非淆混倒成颠。竿牍一函才递进,问官情面自周
旋。菩萨持公道,阎王秉大权,虚灵正直无私曲,那个奸僧敢乱传?
若使牒文通得到,发断阿犁一万鞭!
薛三省娘子复到莲华庵中,待了不多一会,只见白姑子领着徒弟冰轮合杨家一个觅汉,挟着一大篮馍馍、蒸饼同到庵中。见了薛三省娘子,打问讯行礼。薛三省娘子道了来意。白姑子道:“若说狄大嫂请我,我极该就去。前向同张大嫂来庵里与菩萨烧香,好个活动的人,见了人又喜洽,又谦和,可是一位好善的女人。但他的兄弟薛相公,我合他有个嫌疑,只怕到那里撞见,不好意思。你到家问声,有甚么分咐,差人来庵里说罢。”薛三省娘子道:“这是俺姐姐请你,各门另户的,有甚么碍处?你只管去,不妨。俺家有三位哥哥,不知是那一个得罪与你?是为甚么起的?”
白姑子道:“是你家的大相公,还合一位朋友,到我庵中。我正叫了个待诏剃头,我流水叫徒弟看茶与他吃了。我才剃完头,叫那剃头的与我取取耳。正取着,他一声骂那剃头的:‘贼光棍!贼奴才!这们可恶!你快快的住了饶打!’把个剃头的骂的挣挣的说:‘我怎么得罪来,相公就这们破口的骂我?’他说:“可恶!你还强嘴!我平生最恼的是那按着葫芦抠子儿的人,你为甚么拿着把小杓子掏那葫芦?’叫我又是那笑,又是那恼,说:‘该他甚么事?我为这两个耳朵聋聋的,叫他替我掏掏,又是按着葫芦抠子儿哩!’我就只说了这两句,没说完,他就秃淫秃歪的掘了我一顿好的。亏不尽那位同来的相公劝得他去了;从这一遭,他再也没来。我路上撞见,通常没合他作揖。”
薛三省娘子道:“原来为这没要紧的事!你只管到那头,由他。他不往那头去,撞不见;就撞见,可这本乡本土的人,说开了话罢,这是甚么深仇么?咱同走罢。”白姑子道:“我本待不去,难为你这等请得紧。你先去着,我等明早自家到那里合狄大嫂说话罢。”薛三省娘子道:“这能几步子地哩?咱如今去走遭罢。”白姑子道:“好嫂子!这天多昝了?你俗人家黑晚的街上走就罢了,象俺这出家的女僧,夜晚还在街上,叫那光棍挟制着,不说是养和尚,就说是养道士,降着,依了他,还挤你个精光哩!如今咱这明水镇上还成个世界哩!”薛三省娘子道:“不怕!你跟着我走,没帐,没帐!撞见光棍,有我照着他哩。我要不使的他发昏致命,软瘫热化的不算!”白姑子被薛三省媳妇缠绕不过,只得叫徒弟看了家,两人同往狄家前进。
来到门口,将好掌灯时候,进到素姐房中,见素姐云鬓蓬松,香腮消减,伏枕卧床,不能强起。相见让坐,不必细说。白姑子开口先问:“狄大嫂呼唤的恁紧,有甚么分付?”素姐说:“有一件事,我待问你一声,看人说的是真是假。要是有人家卧房里头,又没见怎么进去,开开门,从里边飞出个鹞鹰来,这是吉是凶?”白姑子惊异道:“好天爷!是谁家有这般事?”素姐道:“这事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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