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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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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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以流到床下;你丈母替我们支了一合糜案,上边张了一把雨伞,权睡了半夜,送得你媳妇去了。”张茂实想道:“媳妇果然是昨日娘家接去,今早送回,一定是他看见了,故意取笑。”也不放在心上。及至回去,智姐张牙暴口的呵欠,张茂实道:“你夜间难道不曾睡着?这样的瞌睡困倦。”智姐道:“谁睡觉来?上面又漏,下边流进满地的水来,娘只得支了一合糜案,上边打了一把雨伞,蹲踞了半夜,谁再合眼来?”张茂实这个蠢材,你却也该忖量一忖量:妻子平日果否是这样人,再备问个详悉,动粗也不迟。他却不察来由,只听见这上漏下水,糜案打伞,合着了狄希陈的瞎话,不由分说,采将翻,拳舂脚踢,声声只叫他招承。
这智姐从小娇生惯养,嫁与张茂实,拿着当刘瑾的帽顶一般看待,一霎间,这等摧残起来,张茂实惟恐当真做了忘八,看看打成人命。张茂实的母亲说道:“‘拿贼拿赃,拿奸拿双。’你又不曾捉住他的孤老,你活活的打杀了媳妇,这是要偿命的!”张茂实把狄希陈与智姐两个的话告诉得分明,智姐方晓得是这个缘故。张茂实母亲道:“既然事有实据,你越不消打了,快着人去唤了你丈母来,三对六面的审问,叫他没有话说。”张茂实方才歇手,哄了智姐的母亲来到。跨进门来,看见智姐打得三分似人,七分是鬼,皇天爷娘的叫唤起来。张茂实骂道:“老没廉耻!老歪拉!你叫闺女养汉挣钱,你也替他盖间房屋,收拾个床铺,却如何上边打着伞,下边支着糜案就要接客?孤老也尽多,怎么偏要接我的同窗?”那丈母照着张茂实的脸“哕”的一声,吐了一口道:“见鬼的小忘八羔子!这一定是狄家小陈子的枉口嚼舌!这是我清早看着人通阴沟,他在他门口站着,我对他告诉的,他就绰了这个口气来起这风波。你且消停,我合那短命的算了帐,再来与你说话不迟。我叫你这贼杂种一家子与我女儿偿命不过!”他连忙回到家中,寻下了一根不大不小又坚又硬的榆棍安在手边,叫人只说是要与人成一宗地,央狄相公过去看看文书。狄希陈原是平日走惯的,绝不想到这里。
这小智姐的母亲把狄希陈让到里面,关了中门,埋伏下女兵,棒椎一响,伏兵齐出,一边省问,一边捶楚。狄希陈自知罪过,满口求饶。打得“不亦乐乎”,方才放了他回去。狄员外问他所以,他回说:“我与同窗张茂实顽了两句,他护他的女婿,他把我哄到他家,一大些老婆齐上,打得我甚是狼狈。”狄员外虽是疼护儿子,想道:“断乎有因,待我自己到他家里问他个始末根由。”方到门口,只见张茂实的丈母怒狠狠的出来,要往女婿家去相打,见了狄员外,站住,一一告诉。狄员外只是满口求情,并没有护短之意。
却说智姐的母亲复翻身跑到张家,扯住张茂实,碰头磕脑,挝脸挠腮,要扯他同到狄家对命。当不得张茂实的母亲贤惠,满口说他儿子的不是,再三向了亲家母面前伏礼,智姐的娘也便纳住了气,同了张茂实来到狄家。狄员外恐怕张茂实又来相打,藏住了狄希陈不叫出来,只是自家认罪。张茂实道:“我与狄大哥相好的同窗,原是顽戏惯的,只是他说的甚有的据;媳妇无心说出话来,又一一相同。你只叫出狄大哥来,同了我丈母叫他自己说是怎的。”狄员外只得把狄希陈叫得出来。张茂实见狄希陈被他丈母打得鼻青眼肿,手折腿瘸,从里歪拉着走将出来。见了张茂实,骂道:“你这杭杭子!你无般不识的雌着牙好与人顽,人也合你顽顽,你就做弄我捱这一顿打!你不是个人!”张茂实道:“我到做弄你?你几乎做弄我打死媳妇,这人命也还定不得是有是无哩!”狄员外道:“你这畜生!合人顽也要差不多的就罢,岂可顽得这般着相?你既说得甚有凭据,张大嫂无意中说得与你的话又相投,怎怪得张大哥疑心?只是张大哥该察一个详细,不该冒冒失失的就行起凶来。这再没有别说,只是我与林嫂子再三陪礼,央林嫂子转劝令爱,不要着恼。陈儿也被林嫂子打了这等一顿,也偿得令爱的恨了。趁我在此,张大哥过来,你也与令岳母陪个礼,大家和好如初,别要芥蒂。”
张茂实果然与他丈母磕头礼拜了一顿。他的丈母倒也罢了,只是智姐嚎天痛哭,上吊抹头,饭也不吃,自己的母亲与婆婆再三劝解,同张茂实三个轮流昼夜看守,直足足的奈何了二十多日,方才渐渐的转头。张茂实还齐整摆了酒与他丈母媳妇递酒赔话。亏不尽打的那日,张茂实的母亲只是说儿子的孟浪不是,并不曾挑唆起事,所以智姐也还可忍耐,但吃了狄希陈这场大亏,后来曾否报复,且再看后回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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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托鹰惩悍泼

世路原宽,恶趣偏逢狭道,无那伤心图必报。
谁知轵里人来到,借他刚剑,洒却吾怀抱。
正得意徜徉,灾星突照,刑具备尝仍比较。
幸有旁人相借箸,得脱解囹圄,有绣房飞鹞。
——右调《锦缠头》
狄希陈被智姐的母亲林嫂子痛打了一顿,头一日还扎挣得起,到了第二三日,那被伤的所在发起肿来甚是苦楚,不能行动。素姐着实畅快,说道:“这伙尖嘴薄舌专好讲人闺门是非的汉子,怎得俱撞着这样一个林嫂子见教一场才好!相于廷专好使嘴使舌的说我,不知几时着了我手,也是这般一顿,方才解我积恨!”
于是狄希陈睡在床,素姐不惟不为看顾,那打骂也还时常不断。智姐也被张茂实打得狼狈,卧床不起。幸有张茂实再三认错,满口赔礼,加意奉承,用心将养,智姐倒只有三分恼那老公,却有十二分恨狄希陈的做弄,千刀万剁,咒死骂生,茶饭中不住口,睡梦中不歇声,咒得那狄希陈满身肉跳,整日心惊,面热耳红,不住涕喷:那知都是智姐作念。过了几时,智姐当不起那丈夫自怨自艾,请罪负荆,渐渐消了积怒。世人曾有四句口号说得好:
夫妻没有隔宿怨,只因腰带金刚钻。走到身上三扑辣,杀人冤仇解一半。
所以夫妻和睦如初。狄希陈也久已平复,与张茂实两个依旧相好。
再说张茂实读书不成,收拾了本钱要做生意,见得有一个亲眷,叫是宋明吾,原是卖水笔宋结巴的儿子。穷得度日不过,宋明吾的媳妇却卖了与人为妾。买他媳妇的那人,姓孟,号赵吾,邻邦新泰县人,是个纳级的挥使。这宋明吾挟制那孟指挥是个有禄人员,等他娶过门去,晚间孟指挥正待成亲,这明吾骑了孟指挥的大门,一片声的村骂。这孟指挥若是个有见识的人,为甚么拿了钱娶这活汉妻做妾?即是前边失了主意,待他来骂的时候,舍吊了这几两财礼,把这个老婆白叫他将了回去,这也就消弭了祸端。不意又被那宋明吾的一班伙党作刚作柔的撮合,故意讲和,又与了他四两银子。刚刚睡得两夜,十六日放告的日子,叫他在巡道手里尖尖的告上一状,说他奸霸良人妇女。巡道准了状,批在县里。
那县官甚是明白,审出真情,把宋明吾问了招回徒罪,解道覆审。这孟指挥晦气已来,宋明吾邪运将到。孟赵吾道自己是个指挥,又道是供明无罪之人,戴着罗帽,穿了屯绢摆衣,着了皂靴。那巡道是个少年甲科,散馆的给事中转外,正是一团火烈的性子,见了这样妆扮,怒发冲冠,叫人扯毁衣裳,剥脱靴帽,把一部黑扭的胡子挦个干净,问了先奸后娶。除断还了那老婆,又断了三十两的宿钱给主,问革了指挥,重责了四十大板,登时弄得身败名灭,家破人亡,仅能不死!
宋明吾把老婆叫人睡了几日,通常得了三十八两老银,依然还得了个残生的淫妇;把这断来的银两拿了,竟到南京,顿了几件漆盒、台盘、铜镜、铁锁、头绳、线带、徽扇、苏壶、相思套、角先生之类,出了滩,摆在那不用房钱的城门底下。这样南京杂货原是没有行款的东西,一倍两倍,若是撞见一个利巴,就是三倍也是不可知的。又兼他财乡兴旺的时候,不上几年,在西门里开了一座南京大店,赚得钱来,买房置地,好不兴喧。这张茂实每日在那镇中闲坐,百物的行情都被看在眼内,所以也要做这一行生理;收拾了几百银子,独上南京,回来开张贸易,不必细言。
且只说南京有一个姓顾的人家,挑绣的那洒线颜色极是鲜明,针黹甚是细密,比别人家卖的东西着实起眼。张茂实托了在行的店主买了一套鲜明出色的裙衫,带了回家进奉那细君,做远回的人事,寻了善手裁缝做制精洁。次年元宵佳节,智姐穿了那套得意的衣裳,在那莲华庵烧香。恰好素姐不因不由的也到庵中,因是紧邻之女,又是契友之妻,都认识的熟,二人欢喜相见。住持的白姑子让二人方丈吃茶。素姐看见智姐的顾绣衫裙,甚是羡慕。智姐想起去年被狄希陈做弄,打了一顿,怀恨在心,正苦无路可报,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狄大嫂,你的衫裙做出不曾?怎还不见穿着?”素姐道:“这一定是张大哥自己到南京定做的。我那得有这等的衣服!”智姐道:“我家又素不出门,那晓得有这华丽的衣服?这还是狄大哥说起南京有这新兴的顾绣,与了八两银子,叫我家与他捎了一套,与这是一样花头,一般颜色。到家之时,把这两套裙衫都送与狄大哥验看,这是狄大哥拣剩的。狄大嫂,你如何说是没有?”素姐不听便罢,听得这话,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不肯久坐,辞了智姐回家。智姐知他中计,也便辞了白姑子回去,只是“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却说素姐回到房中,叫小玉兰各处寻那狄希陈不着,素姐自己走到他的书房,翻箱倒柜,无所不搜。幸得不曾搜出甚么细密东西,只拿了几封湖笔,要去画样描鞋;又将那大部的《太平广记》拿了几本,算计插针夹钱。房中寻下一切刑具,专候一个受苦受难的陈哥到家,便要三推六问。狄希陈正从外面回来,浑身肉颤,两眼如梭,刚刚跨进大门,一个铁嘴老鸹飞在上面,连叫数声,一泡大屎拉在头上,淋漓了一巾。进到自己院内,一个蜘蛛大网,不端不正罩在面上,他也晓得是要晦气临头。及至进房,那个女阎王已是在那里磨拳擦掌,专等施行。狄希陈看见娘子的气色不善,三魂去了六魂,五魄去了十魄。素姐说道:“你南京捎来的顾绣衣裳,放在何处?你不与我,更与何人?你快快拿出来便罢!可是孙行者说的有理:‘你若牙崩半个不字,我叫你立刻化为脓血!’”
狄希陈虽是生长富家,却是三家村的农户,除了银钱,晓得甚么叫是顾绣,三头不辨两,说得象个挣头鸭子一般。素姐将狄希陈肩膊上两三棍,骂道:“你还不快快的与我?还要故意妆这忘八腔儿!”狄希陈道:“甚么叫是顾绣?可是甚么东西?你详细说个来历,好叫我照了路分寻思。你这凭空打个霹雳,我还不知是那里响哩!”素姐着实又是几下,骂说:“你‘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叫我说个来历!你那八两银子可是原与了何人?你央何人买来?两套之内你拣的那一套?你或见放在何处,或是与了你娘,或是与你那个奶奶,或是姑姑、妹妹、姐姐、姨姨、大娘、婶子,你可也说个下落。象个秦贼似的,没的我就罢了?你要不说,我还使铁钳子拧下你的肉来!你一日不拿出来,我监你一日;你十日不拿出来,我监你十日!你那妗子又一时到不得跟前,没人救你。”狄希陈道:“你是奶奶人家,你只可怜见,明白的说了,我照样买给你罢。”素姐道:“我只要那南京捎来的原物,我不要另买的!”一边把那书房里拿来的湖笔,拣了五枝厚管的,用火箸烧红,钻了上下的眼,穿上一根绳做成拶指,把狄希陈的双手拶上,叫他供招。拶得狄希陈乔声怪气的叫唤。又使界尺把拶子两边敲将起来。狄希陈道:“是我买得来了,我放在一个所在,你放了我,待我自己去取来与你。”素姐道:“你是哄我放你!你说在那里,我叫玉兰去取。如果见在,我放你不迟;你若是谎话,我又另用刑法。”狄希陈本等不曾买甚么顾绣,你叫他从那里说来?可怜诸般的刑具受过,无可招成,果然晚间依旧送在那前日的监内,晓夜捆在那凳上,权当匣床。那正月中旬天气,尚在七九的时节,寒冷是不消说的。前次尚半饥六饿的与他饭吃,这番连牢食也断了他的。狄员外只是极得碰头磕脑的空躁,外边嚷叫,他只当是不闻。这般一个泼妇,又不敢进他房去。调羹是他降怕了的败将,只看见他就夹了尾巴飞跑。这素姐又甚是恶毒,一日一比,也就打得身无完肤。狄员外着了极,只得去央薛夫人来解救。薛夫人听见诧异,不敢深信,只得自来狄家看望。进他房去,果然狄希陈蓬了头,垢了面,真象个死罪重囚一般。薛夫人见了好生不忍,连忙叫狄希陈出来。谁知这个软监,虽没有甚么虎头门,谁知比那虎头门更自严谨,不奉了这个女禁子素姐的监牌,一步也是不敢动的。
先时薛夫人也还壮健,又有薛教授这个老板,他还有些怕惧;如今薛夫人老憋的话也说不明白,又没了薛教授;那龙氏亦因没了薛教授的禁持,信口的把个女儿教道,教得个女儿如虎添翼一般,那里听薛夫人的解劝!还拿那言语冲撞薛夫人,说道:“人家两口子的事,那要做丈母的闲管!早是你这般护他,何不当初你嫁了他不好!”把个薛夫人气的只要昏去,使性回家对了薛如卞兄弟并龙氏三个告诉素姐这些恶行。薛如卞与薛如兼只是低了头不应。只有龙氏哓哓的说道:“他小两口合气,你老人家原不该管他。使十来两家银子捎了衣裳来,不给媳妇儿,给了别人,这还怪媳妇儿打么?”薛夫人瞅了他两眼,也没理他罢了。
却说薛如卞低了个头,在他那房门口走来走去的不住,象心里想甚么的一般。原来素姐从小只怕鹞鹰,但凡行走,必定先要在那头上看得四下里没有鹞鹰飞过,方敢走动;如正走中间,猛然一个鹞鹰飞过,便就双睛暴痛,满体骨苏,就要大病几日。薛如卞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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