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偏偏是皇帝呢。
瞎娘娘怕冷似的蜷起身子，闭起眼睛。
他从来没有奢望冰冷的皇宫里能有一点真心，不过是想有个常来探望、闲聊的朋友罢了。然而这一丝温情，也被毫不留情地撕毁了。
瞎娘娘睁开眼睛，苍白细瘦的手臂举到眼前，却什么也瞧不见。
眼前永远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手指轻轻触上苍白的面颊，指尖缓缓上移，在面皮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停留在眼睑上。
他害瞎了双眼，一辈子也不可能看见了。
他甚至不知道小宝究竟长什么样。
还有玉璃。
他最宝贝玉璃，宫人们都说玉璃漂亮，可他看不见。
他的眼瞳永远是惨灰的，浑浊的，丑陋的。
瞎娘娘咬住下唇。
为何偏偏是皇帝呢。
天已经大亮了，小宝正在屋檐下喂鸟儿。
两只相思鸟从冷宫搬到这里，每日照吃照唱，鸣叫个不停，似乎永远也不会累。
他一转身，就瞧见瞎娘娘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背后，吓得不轻。
“主子醒了？”
“嗯。”
瞎娘娘精神不济的样子，揉了揉额头。
“主子要坐吗，院子里石凳凉，我去拿垫子来。”
“不用”，瞎娘娘止住他，“小王爷现在在哪。”
“小王爷去太傅那儿上书还没回来，下午跟着将军练功。”
瞎娘娘点点头，“我下午去找小王爷。”
小宝犹豫：“可主子身子不大好，今天还是歇息吧。”
“我没事”，瞎娘娘勉强笑一下，“我们因着小王爷才搬到这里，宫内多少双眼睛瞧着，别惹人闲言碎语。”
小宝应道：“主子有主子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只是担心。”
瞎娘娘淡淡笑起，“我知道小宝替我好。”顿了顿，“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咱们用饭吧，下午看小王爷受苦去。”
小宝笑道：“好。”
午饭是御膳房送来的，有菜有汤，搭配得甚为精致。瞎娘娘简单尝了些，吃得并不多，只道天气热了没什么胃口。
小宝说：“我下午同御膳房讲，送些开胃的菜。主子想吃酸的还是甜的？”
瞎娘娘说：“咱们两个人，何必折腾一桌子菜，都浪费了。往年夏天我只喝绿豆粥，今年照旧吧。”
小宝点头，“就依主子的意思。”
用罢饭，瞎娘娘去了御花园。天色微微阴着，太阳被云遮住，凉爽不少。
小王爷正在玩祁将军的剑鞘，那剑鞘比他还高出来一截，镶了宝石，小王爷捧不动，只能耙一样在地上拖着。
小宝道：“这小肉粽真会糟蹋东西。”
瞎娘娘淡淡道：“小孩子看上的东西，哪个不是这样。”
不多时祈晟也来到御花园，小王爷只好丢了剑鞘，老老实实去练功。
瞎娘娘走到祈晟面前，“又和将军见面了。”
祈晟笑道：“今天又来陪小王爷？”
“嗯。”
二人闲聊一会儿，祈晟抬头一望，道：“天变阴了，估摸着要下雨。”
瞎娘娘点头，“潮气的确重了些。”
“热了许久，下场雨也好。”
“将军说得是，痛痛快快下一场，才不闷得慌。”
祈晟道：“如此你早些回去吧，小王爷这边有我呢。”
瞎娘娘微笑：“谢过将军了。”
从御花园出来，走到半路，小宝一拍脑门：“差点忘了和御膳房说绿豆粥的事。”
瞎娘娘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小宝说：“一日三餐还不是大事，主子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瞎娘娘道：“我认识路的。”
小宝望了下天，“马上要下雨了，看样子不是场小雨，主子先回去也好。”说完便朝御膳房的方向跑去。
这里离御膳房不远，但宫内小径弯弯绕绕，着实费了不少时间。待到他交代完事情出来，天上早已乌云密布，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细小的雨丝从空中飘下，刚开始还稀疏柔软，而后雨声渐重，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成瓢泼大雨。
小宝估摸瞎娘娘已经回到端灵轩，因此并不着急，打算等雨势渐缓再回去。天空中电闪雷鸣，雨愈下愈大，半点没有减小的趋势。小宝一咬牙，将外衫罩在头上，冲进倾盆大雨中去。
跑回端灵轩时身上早已湿透了。
他甩着满脑袋水，脱下湿衣裳，叹道：“好一场大雨！”
又道：“幸好主子回来得早，没有遇上。”
迟迟没有人应声。
“主子？”
他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应答，渐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赶紧在外厢里厢四处寻找。然而整个端灵轩跑遍了，也未见半个人影。
屋外雷声轰隆，豆大的雨滴沉甸甸砸在窗户上，仿佛一只只手用力拍打，小宝心慌不已，顾不得拿伞，转身冲回大雨中去。
13、第十三章
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屋外雨帘密布，他抬起眼皮略略一看，又将目光移回面前的文书上。
有人上前禀报，“端灵轩的宫人求见，被侍卫拦在外面。那人不肯走，还在雨里站着。”
皇帝皱眉：“端灵轩？莫非是眼睛看不见的那个。”
宫人道：“那倒不是，这人眼睛看得见。”
皇帝喝了口茶，道：“问他有何事。”
宫人应声去了，过了会儿回来，附在皇帝跟前耳语。
皇帝心中一凛：“瞎娘娘不见了？”
宫人垂首应道：“那位宫人的确这么说的，奴才推测，兴许雨太大迷了路，也可能地面湿滑，不小心跌入了池子……”
“住嘴！”皇帝大喝，“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他倏地立起身，几步跨到屋外，密布的雨帘即刻模糊了身影。
宫人们慌忙取了伞，跟随在后冲入雨中。
皇帝一路赶到御花园，石子小径被雨水冲刷得光滑亮堂，稍不经意就会摔倒。平日争奇斗艳的花朵被雨水浇得偃旗息鼓，四下望去皆是白茫茫水雾，他心中愈发焦急不安。
周围宫人渐多，分散到四处仔细探寻，突然竹林的方向传来一声：“找到了！”
皇帝循声奔去，脚下道路泥泞不堪，一踩下去便是一个深坑。
瞎娘娘倒在竹林中央，衣裳被泥水沾污，湿发粘在面颊上，眼睛紧紧闭着，已陷入昏迷。
皇帝急忙走过去，不顾满地泥泞抱起瞎娘娘，怀中的躯体冷得好似一块冰，动也不会动了。
小宝急匆匆跑来，看到这般情形几乎要哭出声，“主子怎么了！”
皇帝大声道：“回端灵轩，即刻宣太医！”
瞎娘娘被抬回端灵轩，宫人们替他褪去湿衣裳，擦干净身体，放置在柔软的床上。小宝一路紧紧握住瞎娘娘的手，直到太医前来号脉，仍是不肯松。
皇帝眉头紧锁，在屋内来回踱步。
太医替瞎娘娘施了针，退出来。皇帝立即上前，“怎么样？”
太医回禀道：“所幸只是淋雨受了寒凉，并无大碍，悉心调理两日便可好转。”
皇帝皱眉：“若只是淋雨怎会晕过去。”
太医道：“瞎娘娘底子本就弱，郁冷于体，又兼忧心过重，被雨水一激，身子骨难以承受，方才晕厥。虽不严重，却也需好生调养，不宜耗费精神，以免落下毛病。”
皇帝越过太医，几步跨到床前，等候了许久，瞎娘娘方幽幽转醒。
“……小宝呢？”
声音弱得紧。
皇帝道：“他去替你取衣裳，马上回来。”
瞎娘娘轻轻“嗯”了声，眉头微微蹙着。
皇帝问：“觉得难受？”
瞎娘娘阖着眼帘喘息，勉强道：“想咳嗽，咳不出来……”
皇帝弯下腰柔声安抚：“等会儿叫太医来看。”伸手摸了下额头，面色转为凝重，“怎么有些烫。”
瞎娘娘瑟缩一下，将脸撇向别处：“我只觉得冷……”
小宝恰在此时回来，三两步奔到床前，“主子醒了？”
瞎娘娘听见小宝的声音，轻轻道：“我冷。”
小宝伸手一试额头，暗道糟糕，掌心烫得厉害。
慌张请太医来看，开了方子，抓药熬药，一群宫人捧着毛巾水盆忙进忙出，伺候瞎娘娘把药喝下，直到天色擦黑。
晚上小王爷过来探望，规规矩矩立在前厅。
小宝手捧漆盘，挑帘出来：“主子适才睡下，已经没事了。”
小王爷点点头，“没事便好。”
垂下眼睛，“瞎娘娘怎么会跑进竹林里呢？”
小宝一愣，“……尚不清楚。”
他光顾着替瞎娘娘操心，忙得脚不沾地，倒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小王爷仰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明日还来，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小宝一笑，神情有些疲惫：“那是当然。”
“和我拉钩。”
“嗯？”
“拉钩保证，你会照顾好他。”表情很是倔强。
小宝淡淡笑了笑，蹲□，将手递到这个孩子跟前。
瑞泽认真地拉了钩，起了誓，小脸儿一本正经。
小宝突然觉得这孩子心性其实可爱得紧。
若生在普通人家，父母双全，会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娃。
送走小王爷，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打了盆干净的水，回到里屋。
皇帝将毛巾沾湿，拧干，放在瞎娘娘的额头上。
那副睡颜依旧苍白得紧。
烧已经暂时退下去了，可难保夜里安稳无事。
皇帝道：“太医说他思虑过多，郁结于怀，如何会这样？”
小宝抿抿唇，欲言又止：“……奴才不知。”
“你一直同他在一起，如何会不知？”
小宝垂下脑袋，“主子的心思，我一个奴才如何猜测得到。”
皇帝眉毛拧起，“难道朕待他不够好么。”
小宝赶紧摇头：“皇上待主子是极好的，主子也盼着皇上能常来坐坐。”
“既然如此，为何还……”皇帝倏然噤声，想起瞎娘娘曾提醒他，在皇帝身边办事要多加小心，伴君如伴虎，似乎对一国之君怀着莫大心结。
面上不由沉了沉。
小宝觉察皇帝神色有异，赶紧垂下眼睛。
皇帝沉默半晌，道：“你好生照顾他罢。”
大步走出去。
小宝瞅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稍稍缓下口气。
日子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他时常觉得害怕。
尤其是冷不丁瞧见皇帝无声地站在瞎娘娘身后的时候。
他怕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瞎娘娘可以不知道，他却知道，偏偏还得装作不知道，陪着皇帝演戏。
每次对着瞎娘娘说“没事”“好着呢”“主子放心吧”的时候，心里都很惶恐。
他对将来的未知感到迷茫，更感到恐惧。他什么也没有，而那个人却是一国之君，江山都是他的。
如果有个万一，他要拿什么去与那个人抗衡，才能保护瞎娘娘呢。
小宝不知道。
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罢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瞎娘娘醒过来。
小宝不敢睡，一直守在床边，见主子醒了，忙张罗着让人煮小米粥。
瞎娘娘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细瘦的手，拦住他，轻轻道：“我不饿。”
小宝说：“不饿也得吃些，昨日喝了那些个药，一口饭也没用，胃要折腾坏的。”
瞎娘娘仍是摇头，死死抓着小宝的手，“你别走，陪陪我吧。”
声音没有一丝力气。
小宝心疼道：“好。”
瞎娘娘咧了咧嘴，勉强算是笑容。
小宝握住他的手，“主子怎么跑进竹林里去，莫不是迷路了，可让咱们好找。”
瞎娘娘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小宝等了许久，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没有迷路”，瞎娘娘的声音极轻，“……我是自己走进竹林的。”
小宝一惊，抬起头：“怎么会……”
“太闷了，想去竹林透口气，淋一场大雨，从头到脚浇得通透了，心里才舒坦些。”
小宝眼角发红，“为什么……”
瞎娘娘笑了一下，“因为我知道那个人是皇帝。”
小宝心内一震，无数思绪在脑中翻江倒海。
瞎娘娘低低地咳嗽几声，他尚还虚弱，开口说话极耗费精力。
小宝喃喃：“主子为何这么做。”
瞎娘娘已经把眼睛闭上了，眉头微微蹙着，似乎累了，不愿再说话。
小宝握着他的手，神情有些难过，“主子何苦呢。”
不像说给瞎娘娘听，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主子有主子的思量，可我只想主子多疼惜自己些，别苦着自己。”
瞎娘娘一直闭着眼睛，仿佛入睡了，此刻却摇了摇头。
“主子欠你的东西太多了。我想把欠你的，通通还给你。”
14、第十四章
在端灵轩休养数日，瞎娘娘的病已好转了。
只是面容仍有些疲倦，眼底微微发暗。
皇帝每日上朝前皆过来探望，喂他吃药，喝粥，偶尔嘱咐一两句。
小宝不敢多言，只盯着自己脚尖候在一旁。
小王爷也每日都来，说说宫里的事儿给瞎娘娘解闷。这孩子平日不知都在哪儿玩，鞋子上总带着泥土的清香。
瞎娘娘喜欢小王爷，瑞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时候，他总靠在床头，一边笑一边听。
小宝嫌这小肉粽聒噪，打扰主子歇息。
瞎娘娘却笑眯眯地，“咱们这里太安静了，小王爷来了，就热闹多了。”
瑞泽朝小宝得意地吐舌头。
祁将军也来过两次。
还把跑走许多天的玉璃也带回来了。
瞎娘娘又惊又喜，从祈晟手中接过自己的宝贝猫咪，牢牢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祈晟笑道：“知道你舍不得，在宫内寻了一番，总算抓住了。”
瞎娘娘说：“玉璃顽着哩，不好抓吧。”
祈晟面色微红，摸摸鼻子，“的确费了些功夫。”
玉璃喵地叫了一声，无辜地眨着晶莹剔透的猫眼。
瞎娘娘亲昵地抵上猫咪粉嫩的鼻尖，“你呀，让将军费心了。”
祈晟要走的时候，瞎娘娘掀开被子，要下床送。
祈晟一把拦住：“你歇着吧，病才刚好。”
瞎娘娘摇摇头，执意道：“我躺了这么些天，骨头都不能动了，走走也好。”
和祈晟一同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