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撞上一双暗绿色的眼。
就在我头顶雅间外的围栏上,那双眼的主人斜靠着栏杆低头望着我。
一身白衣在这种地方素得有些刺眼,发也是白的,银丝般的白,细细软软披散在他身后,他脸侧,雪似的静,水似的不安。就像他斜睨着我的眼神,莫名一种似笑非笑的慵懒。
忽然觉得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张美得几乎毫无瑕疵的脸。
像只最诱人却又最难以看透的兽。
耳边再次响起雅的话音,带着点微微得色的笑意:“爷好运气……”
回到桃花庄,已近丑时,夜深得墨似得一团。三儿进了大门就匆匆奔进庄子深处,他自有他要办的,我也是。
沿着庄子左边的小道一直走,穿过两重院落再经过一道偏门,是金家桃花园的入口。桃花园处在桃花庄和山坳的中间,庄外的河打从边上绕过,能滋润里头的土,但通不进去,被金家高高深深的墙给挡在了外头。
桃花园里的桃树同外头山里的桃树不同,更高,更粗,开的花碗大的一朵,相当罕见。而御用的贡品桃“寒露渡霞”,也就是这些桃树才结得出来。见过的人都说,那是种咬破了皮,里头的汁就扑扑的朝外滑的桃,活脱脱一层粉色的皮包着一汪雪似的蜜水,“寒露渡霞”这名称由此而来。
自然,这会儿还不到结桃的季节,只一朵朵硕大的桃花在枝头上颤巍巍摇曳着,散发着一波波蜜桃水样的香,所以门也是不加锁的,方便宅里的人进出赏玩。
再往深了走,一道身影从桃林里闪了出来,无声来到我边上,手一探便按住了我的脸:“喝酒了?”
“一点点。”我笑着闪开,就地坐到桃树下:“满身的桃香,和院里的精怪玩得还畅快?”
“我不是你。”挨着我身边坐了下来,身后桃树因此微微一阵颤。
“你好没趣,连桃花都不待见你,铘。”
“那不如放了我。”
“这句话你说得腻不腻。”
他没再吭声。
月光照着他的发,银白色一片,水似的撒在肩后,让人忍不住撩拨的柔软。
“帮你梳头好么。”我再问。他依旧不语,我便取了兜里的梳子插进他发丝:“我不帮你理,自己也不晓得打理打理,放你走,你还不真成了只满头蓬毛的野麒麟。”
“那敢情好。”
“怎么,你在生我气?那下回不喝了。”
“柳家镇探到些什么。”没理会我的话,他话题一转,清清淡淡的声音像边上风的低吟。
“没有。你呢。”
“探不出。这地方有天然而成的六方阵,加之十三凌阶龙点头,按理说寻常的煞气根本进不来。只,明明一个盆地,山风却跟刀似的,分明又不干净。”
“可是月色很干净。”
“的确。”
“那东西很强,是么。”
“也未必。”
“怎么说?”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指了指对面的山崖:“有东西蜃伏着,但走了一晚,辨别不出来。可能是借着六方阵的势,也可能被更厉害的东西掩着。前者只需时间,后者的话,可能会有些麻烦。”
“亦或者两者一体。”
“那你可以去改要黄金万两。”
我笑倒在他肩头:“喂,跟我久了,麒麟也会贪财?”
他不语,嘴唇抿直,微微有些不悦的样子。
这只无趣的麒麟。
总也分不清什么是正言,什么是玩笑。于是正了正色,我继续梳理他的发:“金小姐今夜怎么样。”
“服了你的药,还算安稳。”
“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我根本找不到她的病根。”
“你只嗅得到银子的味道。”
“呵呵……”
忽然一阵甜里带酸的味道从铘身上隐隐透了出来,我不自禁伏到他肩头:“什么味道这么香。”
“刚才看到的野山地。”
“野山地?这边也有?”
“有,还摘了来。”说着话指尖轻抬,扯出细细一支藤,藤上几粒小小的红果在风里把那股子甜里带酸的味道散得更加张扬。
“给我。”我伸出手,他指一转,那支藤便不见了。
“有酒喝,这野果不吃也罢。”回头扫了我一眼,他道。
我收回手,把手里的梳子加重了力道。
“再重些可好。”他又道。
我松手。
几丝银发顺着梳子朝下慢慢脱落,风一吹就散了,想抓也抓不牢。“对不起……”刚开口,嘴里多了点东西,冰似的凉,甜里透着酸。“你没丢。”我叼着野山地欢天喜地抱住他的脖子,他发丝里有被桃香浸淫出来的味道。
“总是你爱吃的东西。”
“铘最好。”
“你若放了我便更好。”
“我不听我不听。”
他不语,只是侧着头微微地笑。
忽而又道:“你跑了很长的路么,宝珠。”
“怎么?”我抬头望向他。
“你心跳得很快,从之前到现在。”
我迟疑,然后笑:“……是很长。”
“为什么笑成这样。”
“铘,我今天碰到一个人。”
“哦。”
“他的头发和你很像呢。”
“天晚了,回去睡吧。”忽然站起身,我险些扑到地上。
可我却很想找个人多说说话:“还早。”
“休息去,明天还有事。”
“可……”还想留住他,他却转身径自朝桃花园外走去。我只能跳起来跟上,在他身后。然后出其不意跳到他背上。
他背僵了一下:“宝珠……”
“累了,背我回去。”
“给旁人看到不好。”
“这么晚谁会看到。”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蜕回了原形。黑色的麒麟,漆黑的鳞甲在月色里闪着青色的光,一双暗紫色的眸闪闪烁烁望着我。
无论何时,无论我怎么样的要求,一如既往的遵从。
我跨上他的背,他扭头腾身朝园外飞去,无声无息。
“铘,那人好漂亮。”腾入月色中间的时候,我伏在他耳边忍不住又道。
却没有得到他任何回答。
隐隐听见风里一阵凌乱的喧哗:“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出事了!!小姐出事了!!!”
晨光透过窗楞挤进房间里,就那么几寸见方一小块,还被割成了好几片。零碎扫在女人的身体上,一晚上没见她似乎又瘦了很多,泛青的皮肤上多了几道紫红色的东西,三四道一撮堆,像人的手抓出来的淤血。
这些淤血从脚脖子到肩膀密密布了很多,一条条的,好象刚刚被上了一场鞭刑。
我被允许进屋的时候,王妈正伏在那身体上哭,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念着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金泽在外屋坐着,冷着脸,有一口没一口抽着手里的烟。离他不远的地方那道月洞门上的帘子一半被扯脱在了地上,懒洋洋的,一副劫后余生的病态,边缘断开的竹签上全是血,干了很久的样子。
帘子边跪着个小丫头。一脸同样凝固成了黑块的血,垂着头对着墙的方向压着嗓子呜呜地哭。周围来往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正眼朝她看过,只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哭声放大了些,我忍不住再瞧了她一眼,却原来是那天晚上见过的丫鬟小环。
伸手想搀她起来,忽然瞥见金老爷朝我投过来的目光,我收了手:“请金老爷的安。”
他似乎没听见,低头自顾着对着烟嘴又吸了几口,半晌自言自语道:“我说过什么来着。小姐这屋需要静,年轻的丫鬟蹄子没事不要进来。原来我这话是放屁。”
话一出口地上的哭声更大了,我朝她丢眼色都没用。所以只能看着她很快被几个婆子叉了出去,一路走一路还在哭,歇斯底里的样子。
“你说我孙女这病还怎么能好得了,有这么一班没脑的东西在。你说是不是,先生。”直到哭声彻底消失,老头敲着烟头再次开口。
我笑了笑:“金老爷何出此言。”
“昨天亏得先生一帖药,这孩子才消停了些,谁知道会被那丫头弄成现在这种样子。”
“晚辈不明白……”
他朝我看了一眼:“先生有没听说过阴克。”
“大至听说过一些。”
“实话跟先生说,我孙女属羊,阴历三月十八生。如果生病,家里但凡十八岁以下女子都与她阴克,所以不得靠近。”
“老爷,那是迷信。”
“知道先生不信,但,这却也是事实。”
“病还需得用药医,老爷。”
听我这么说他再次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片刻低下头含住了烟嘴:“先生自便。”
他这话正合我意。
当下试着朝里屋方向走了几步,见他没阻拦的意思,便大着方朝金小姐躺着的那张床走过去。床边王妈依旧在哭,不过见我过去倒也没有阻拦,只试图用被子去遮挡她小姐赤裸的身体,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继续低头抽抽咽咽地哭。
“变成这样是几时的事。”翻开金小姐眼皮看了看,没见什么异常,我问。
王妈闻声吸了吸鼻子:“今早寅时。”
“那会儿就这样了?”
“不知道,那会儿天黑,我在隔壁听见小姐房间有动静,所以起身去看,谁知道看见小姐满地打着滚,那死丫头片子缩在门口一个劲的哭……”说到这里眼泪扑扑的又掉了下来。我没理会她,把手探到金小姐大腿根捏了捏。
这动作把王妈吓坏了,猛跳起来一把掐住我的手,厉声道:“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身后响起金泽的咳嗽声,王妈动作因此滞了滞,让我得以甩开她的钳制:“好婶婶莫急,我这是望诊呢。”
“望诊??望诊要这样??!!老爷,他……”话还没说完,一下止了,这是必然的,任谁见了我让他见的那东西,都会一下说不出话来,何况这样一个护主心切的老妈子。
就在我刚才捏过的地方,不出片刻出了道深红色的痕迹,像片血。慢慢的那东西鼓了起来,就在王妈对着我尖叫那会儿,无声无息鼓成了汤包大小一个肿快。
王妈的哭声也因此停了,变成了一抽一抽憋气似的哽咽:“先生……先生这是啥……老爷……老爷!”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在离我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伴着股浓重的烟味:“先生,她腿上这是什么……”话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原来这老头也有乱了心神的时候。
我合上金小姐的腿:“老爷,晚辈想问一句,寅时出的事,老爷为什么这会儿才派人叫我过来。”
身后人没吭声,只王妈稳住了气息对我道:“先生这话说的,您也看到我们家小姐现在这副模样,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怎敢让先生瞧见。我们小姐这清清白白的……”
“王妈,”话音未落,身后低低一声哼:“少说几句,让先生好好瞧。”
“是,老爷……”
好好瞧,其实倒也不需要,因为差不多该看的都看完了。
长在金小姐腿上那团血块似的东西,是她身体里的恶气。就好象人身体里有了毒,到了一定的程度,那毒会在人身体表面起泡,出浓,以寻找一个发泄点,排泄口,好让身体得以喘息。而因为长时间受到妖气的侵蚀,到身体难以承受的地步时,那血块似的东西便由此而生。看上去两者类似,只不同的——起了浓,等到溃烂收尽,身体便能恢复如常。而那东西却不能。
它的出现不是为了治愈身体,而是为了提醒知情的人,这身体究竟还能存活多久。
照这情形看,金小姐最多活不过三天。
三天恶气移到心口,就是大罗神仙在此,也再难救,而直到现在我还没找到令她染上这病的病根究竟在哪儿。
关于此,我是不是要告诉他们呢。
我琢磨。
形成恶气是需要很久一段时间的,久到……让人忍不住同情这被染者的可怜,因为她那根本是在被妖气一点一点生吞活剥。可金老爷却说这病一年前得的,这不纯粹是在撒谎么,金小姐受此病的折磨断不会仅止一年,两年甚至三年都有可能,而她嫡亲的爷爷直到今天还在对我有所隐瞒。那即便是撒下黄金万两,又如何?
“老爷,”于是我道,一边盖上了金小姐身上的被子:“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说。”
“烦请老爷派家丁数名各取铁锄一只来这里。”
这话想当然让金泽一阵疑惑。
半晌用力吸了口烟,他哑着声道:“老朽迟钝,不明白先生意欲何为。”
我没回答。在他目光里径自走到月洞门中间,踩了踩脚下那片砖,然后才道:“我需要有人帮我挖开这块地儿。”
“为什么。”他蹙起了眉。
“挖开了,老爷便知是为什么。”
“胡闹!”他脸色微愠,因为我的说法确实胡闹。
但我却也不会因此就算:“要消掉小姐身上那些淤痕,便必须这样,老爷。”
入夜,天色微凉,三儿在前头蹦蹦跳跳引着我进入那片红灯摇曳的桃花屋。
在金家上下都在为从小姐闺房挖出来的那颗人头而惊慌忙乱的当儿,我和这小厮却躲进了狐仙阁,三儿乐,我笑。
我俩都不是喜欢处理正事的主。
该做的,做了,金小姐身上的淤痕如我所说的已经消失了。该挑明的,也挑明了,那颗人头破土而出的一刹那,我几乎能听到那老者喉咙里卡啦一声可怕的轻响。余下的,真不是我的事了,谁的事,他自然明白。
虽然一向有老话说,静观其变,金家眼下这事,却只一点是我非得让那人知道的。就在金小姐的房间里,在那房间的地板下,那样一件必须让他知道的东西。
现在他知晓了,虽然我不确定在那之后,他会不会就此对我能够更坦诚一些。
但愿罢,于我于他,仅仅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
“爷,今儿赶得早。”
一进门,招呼我的依旧是昨晚那个红衣男子,人来人往间妖火似的一抹,依旧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紧不慢摇着手里那把羽毛似轻盈的扇子。
懒懒的样子招人喜欢。
“雅哥哥早。”我道。
“今夜是想找谁消遣。”
“最好的。”
“爷的最好,雅做主不起。”
“雅哥哥谦虚。其实有雅哥哥陪就好。”
刚说完头上挨了一扇子,收回扇子他朝我笑得嫣然:“爷说笑。”
正要接茬,大厅里却哄的下热闹起来,像是平静的水里突然被丢进了一块巨石,而我险些被身后攒动的人群推得一个踉跄。所幸雅手快揽住了我,三儿却在这一拨骚动里不见了,周围一圈昏暗的光里只看到陌生的脸一张张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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