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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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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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理解啊!〃陈淑彦打断她的话说,〃要是我去送你,我也会这样儿的!我那会儿,简直有死的味儿,觉得自己一切都完了!〃

话说到这儿,新月就谨慎起来,不愿意再触及陈淑彦心中的痛处。从陈淑彦的话里,她也更理解了哥哥,他们都没上过大学,对新月有类似的情绪:羡慕,却又不能妒嫉。屋里早就关了灯,新月看不清陈淑彦的脸,但从她说话的语气可以感觉到,那是以过来人的情感说到已经成为过去的痛苦,不那么折磨人了。新月希望哥哥也能像陈淑彦那样想得开,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就对家里人说,别闷着。

东厢房里,天星把湿漉漉的棉衣裳、棉鞋往地下一扔,爬上床,倒头便睡。

〃啧,啧,瞧瞧这双鞋,跟淘沟的似的!〃韩太太皱着鼻子,给他搁到炉子跟前烤着,〃你跑了五百里地是怎么着?到底上哪儿去了?〃

天星只当没听见。

〃饿到这会儿,也没吃饭?还给你留着饺子呢,叫姑妈拿饼铛??,吃了再睡?〃韩太太又说。

〃得了,得了,我早就吃了!〃天星终于开口了,嘟嘟囔囔地背对着她说。

〃在哪儿吃的?〃

〃同事家里头。〃

〃哪个同事?〃韩太太一步跟着一步地追问,〃天星,跟那些汉人来往,甭管多厚的交情,可不能吃人家的饭!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车间里头除了你,不是再没有咱们回回了吗?〃

〃嘁,您认得谁?〃天星极不耐烦地说,〃小容子不是回回吗?〃

〃小容子?哪个小容子?〃

〃容桂芳!知道了吧?〃

〃噢!〃韩太太想起来了,刚才,她只是在男的里头盘算,没把她打到数里,〃女的啊?你在她们家吃饭?〃

〃怎么着?不许吃啊?〃天星像是吃饱了枪药回来的。

韩太太大吃一惊,无论如何,她没法儿想象这个倔儿子还会和女同事有来往,而且还在人家家里吃饭!

〃你几点到她们家去的?〃

〃下班儿就去了。〃

〃就一直待到这会儿?〃

〃您可真是的!还不许在外头遛遛啊?〃

〃遛遛?〃韩太太不禁打了个冷战,〃就这天儿,三更半夜的,你遛个什么劲儿?〃

天星红着脸说:〃妈,您。。。。。。怎么还没明白?〃

韩太太一个冷战,她明白了:〃天星!你跟容桂芳是不是搞上对象了?〃

天星没回答,表示默认。

〃多会儿搞上的?〃韩太太小心地追问。

〃半年啦!〃天星往上揪了揪被子,像拒绝审问似的。

韩太太在这个时刻是决不会中途退场的。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直在牵着她的心,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一切操心都是多余的。早在半年前,天星就已经蔫不哪儿地找到了意中人,发展到今天,已经登了人家的门了,吃了人家的饭了,而且还冒着风雪,俩人在街上〃遛〃,当妈的竟然事先连一点儿风都没听着,还为他着急呢!一股做母亲的骄傲感滋润着她的心:儿子大了,长成个男子汉了,有主心骨了,有吸引力了。人家姑娘看上天星,说明儿子不窝囊,不〃雏儿〃,在外边像个人儿似的,这让当妈的高兴!但她又觉得有一丝凄然: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事儿,她要是不主动问,儿子都不对她说,一瞒就是半年,把妈搁到什么地方了呢?好心问问,儿子还这么横,你对待人家姑娘敢这么横吗?〃八〃字还没一撇儿,就把妈不当回事儿了,那以后呢?〃娶了媳妇忘了娘〃,许多男人都是走的这条道儿,天星也会这样儿吗?你可不能啊,妈为你不容易,你眼里可以没有你爸爸,不能没有你妈!韩太大心里一会儿倒退十几年,一会儿又往前跑十几年,思前想后,她像是预先测知了天星将摆脱她的控制,她将被儿子冷落、抛弃,而这是决不能允许的!韩太太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曾经成功地把丈夫纳入她所规定的轨道,也必将更加出色地亲手缔造儿子的未来。儿子的婚姻大事,毫无疑问地应该掌握在她的手中,选什么样儿的人家,娶什么样儿的姑娘,你得跟妈商量商量!你准知道妈能容那个〃小容子〃吗?

〃容桂芳,不就是'切糕容'家的二丫头吗?〃她明知道,还要进一步准确无误地证实。

〃是,又怎么着?〃天星见她纠缠起来没完没了,就干脆说,〃她跟我一个车间、一个班组,印票子的,不卖切糕!她爸爸在国营饭馆里当工人,又不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切糕容'怎么了?〃

果然是她。韩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容桂芳的爸爸当年的模样儿:小矮个儿,眯缝眼儿,眉毛老长,没胡子,见人面带笑。每天戴着小白帽儿,推着小车儿,走街串巷。他有家传的手艺,用江米面、芸豆、大枣儿蒸的盆儿糕,又粘,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唤得又好听:〃哎??刚得的盆儿糕?,想吃粘的甜的您可就快来买!。。。。。。〃在这一带很受欢迎。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没发展起来,连个铺面也没有,见天儿推车上街叫卖,寒冬腊月也能听见他那清脆悠扬的吆唤声,其实苦得很。直到公私合营,才算有了个铁饭碗,如今是工人阶级。这正是容桂芳的骄傲,也是天星的骄傲,他怕他妈误认为容桂芳出身不好。其实想岔了,韩太太不是这个意思。娶儿媳妇又不是招兵、发展党员,她不管这些档案里才写的东西。她心里还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韩〃呢。老年成有话:〃回回手里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韩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里头就拔了尖儿了,像〃切糕容〃那样儿的街头摊商,是混得最不济的。虽说现如今老皇历一笔勾销,论起来,也还是不那么门当户对。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儿穷惯了,吃过什么?见过什么?进了韩家的门儿,恐怕一样儿也拿不起来,韩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种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气。再者说,容桂芳也是在不点儿大的时候,韩太大有过一点儿印象,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穿得踢拉趿拉,没正眼瞧过她。谁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了?可别随她爸爸,也那么挫。。。。。。

韩太大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拉到非常现实的问题上来:天星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当妈的无论如何得表个态。她当然不能把心里想的都端出来,那样,儿子准得跟她翻儿,娘儿俩要是撕破了脸儿,好话他也听不进去了。可是,要是让她现在就对天星说〃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许这个家庭里的任何成员可以先斩后奏,以既成事实强迫她批准,那她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于是摆设了,这个头儿一开,以后谁都可以信性儿所行了,那还了得?想了又想,她这才缓缓地对儿子说:〃天星,妈没旁的意思,只是问问。你都二十五了,自个儿知道操自个儿的心了,妈高兴;怕的就是我这傻儿子不会搞对象,还得让妈给你托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设若不成呢?也不碍事的,家有梧桐树,还愁凤凰来吗?跟容二姑娘你们先谈着,好了,歹了,都别对不起人家。像这大冬天儿,?冷的,领着人家娇娇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个事儿!赶明你约她上咱们家来玩玩儿呀,妈还想见见她呢!〃

天星听着听着,不觉坐了起来,他没想到妈妈的这场审问收场却这么和风细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几次想把这事儿告诉妈,可是话到舌尖儿,却张不开他那厚嘴唇。别看他跟妈说话那么倔,一句话能撅人一个跟头,其实心里很虚,总怕妈知道了这件事儿,万一不同意,他就坐蜡了。就瞒着,一直瞒了半年。其实,他是一直等着妈问,问起来就说,见干见湿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没打算和容桂芳耽搁那么长时间,哪知道一聊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辈子的事儿都规划到了。别以为倔小子永远拙口笨舌,见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绵绵呢,不觉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别。遛了好几个钟头,其实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转悠,人家回家不远,他可费了事儿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盘问,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妈亮了底儿。话一说出去,他反而觉得痛快了,何况妈妈也并没有让他难堪,话说得还挺通情达理的。他从心里感激妈妈,并且为自己半年来瞒着妈妈、刚才又粗野地对待妈妈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尽量温和的腔调说:〃妈,我和小容子说好了:赶明儿结婚时候,不让妈操心、费钱,各人把现成的铺盖合到一块儿,就行了。妈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让妈舒心。。。。。。〃

韩太太微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那哪儿成啊?妈这辈子就这么点儿望兴,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得好好儿地办一办!钱不用你着急,妈给你准备着呢!〃

天星听得高兴,说:〃妈,哪天我带她来看看您?等过年的时候吧,我们放四天假呢!〃

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躺下了。韩太太给他熄了灯,轻轻地退出了东厢房。

这一夜,她通宵无眠。爱子天星意外地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她得好好儿地寻思寻思。二十五年了,自从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丈夫,一半给儿子,这是她生命的两大支柱。当年,一场剧烈的动荡几乎毁灭了她的一切,丈夫使他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儿子却维系着她的信念。为了儿子,她必须活下去;有儿子在,她就有未来。她盼啊盼啊,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为她撑起门户、传宗接代。可是,寄托着她无限期望的这件大事到了眼前却是平平无奇,儿子自作主张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这把她大半辈子的兴头全打掉了,把她心里谋划的一整套打算全搅乱了!唉,这半年来怎么尽是赶上不顺心的事儿?新月的升学,本来是违背她的意愿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陈淑彦现在这样,有个地方挣钱就得了,也了了当妈的一桩心事,谁知身上这根拉纤的绳儿紧绷下去,还得再供她五年!老头子的固执使她让了步,打了个平局,也是为儿子!现在,难道对儿子也得让步吗?春节就在眼前了,天星还要带容桂芳来吃饭,这出戏该怎么唱?她必须自己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办了!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后,把〃虎伏滩〃(宵礼)和〃榜答〃(晨礼)都连在一起了。主啊。。。。。。

一入了腊月下旬,春节说话也就到了。北京城里,渐渐显出节日气氛,临街的商店油饰了门面,橱窗里、货架上,把平常见不到的东西也摆出来了,引得人们到处排大队。越是在困难时期,人们过年的痛头越大,世代沿袭下来的风俗,还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这歌儿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饺子,居家团圆,普天同庆。老年人还要给儿孙们描述一番:往年到这时候,嗬,该到东岳庙、白云观进香啦,赶庙会啦!别处的庙会只有几天儿,惟独琉璃厂的厂甸儿,正月里连开它十几天,你瞅吧:有唱戏的、玩儿杂耍的、踩高跷的、卖东西的,什么都有,你瞅都瞅不过来!小姑娘买朵绒花儿,小小子儿买个风车儿,〃哗啦啦〃地转,大糖葫芦有五尺长的!到了晚半晌儿,玩儿灯,放花,嗬!。。。。。。

春节是华夏族的新年,按说没有穆斯林的事儿;《古兰经》里找不到这个词儿。依照穆斯林的传统,过〃节〃不过〃年〃,他们最重要的节日,是每年斋月结束时的〃开斋节〃和朝觐结束时的〃宰牲节〃,其规模之盛大、气氛之热烈,决不亚于汉人的春节和西方的圣诞。在那喜庆而庄严的日子里,穆斯林们美衣美食,居家团聚,亲友互访,并且举行隆重的宗教典礼。。。。。。然而,北京的穆斯林毕竟长期生活在汉人占绝大多数的燕京古都,说汉语,用汉字,甚至连衣着也已经和汉人没有多少差别,他们不仅过自己的节,而且渐渐地对汉人的节日也不再漠然旁观了,六月初一,八月十五。。。。。。尤其是春节,也就当成了他们的节日。节日总是愉快的,人不会拒绝愉快,特别是和汉人子女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但是,穆斯林过春节又与汉人有所不同:鞭炮是不放的,年初一是不吃饺子的,改为年糕和卤面,取〃年年高〃和〃长寿〃之意。这些,都是在逐渐〃汉化〃而又惟恐〃全盘汉化〃的艰难状态中,北京的穆斯林约定俗成的自我调整和自我约束,也并无经典作依据,到了宁夏、新疆、大厂、云南。。。。。。的穆斯林聚居区,则又不同了。。。。。。

腊月二十六,已是立春过后第五天。街上的雪早就化干净了,天晴得很好,微风吹来,已含春意。

姑妈忙着采购,票、证上有的、没有的,她都想尽一切办法买到手。买江米面,准备炸年糕;买红胡萝卜,炒〃豆儿酱〃;买豇豆、小豆、芸豆、青豆、黄豆;买带鱼、黄鱼;买鸡。。。。。。她的计划十分庞大,总嫌原料不足。如今是什么年月?上哪儿买那么全乎去?韩太太对儿于说。〃天星,光靠票儿上的那点儿肉,怎么做都不够支派的,叫你姑妈为难。我想着要是年初二。。。。。。〃

天星惦记着年初二请容桂芳来家吃饭,这话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说:〃那怎么办?〃

韩太太这才说:〃请人吃饭,怎么着也得像个样儿啊!可我的心就买只整羊,炒的、爆的、吃饺子的,都有了!〃

〃那当然好了,整羊?哪儿买去?〃

〃我不正寻思着吗?听你姑妈说,她有个亲戚在张家口,虽然多年不走动了,地址倒还记着。要不,你就去一趟,头年儿,还赶得回来!〃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厂里就没多少事儿了,只是打扫卫生。〃

〃等到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让人家吃什么?依我说,你明儿一早就去!〃

〃那。。。。。。我也得请个假呀!〃

〃咳!大年根儿底下,谁没点儿家里的事儿?反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儿我给你们厂里打个电话,就说你病了!〃

天星咂着嘴,挺犯难。犹豫了一阵,终于决心为了爱情而撒一回谎吧!可惜来不及跟小容子打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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