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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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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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母亲,许宁坐在冰冷的山石上有一阵子默不出声。
虽然他后来对母亲说了谎话,说他同意去上海;但是,他打定主意去的地方却是陕北。
“小林,”许宁瞅着脚下,沉思地带着浓挚的情感说,虽然你只看过我两次,就不能再去看我了,以后我们住在不同的监狱也没法再联系。但是,从那以后,我多么高兴我有了一个好妹妹。你知道吗,从那两次以后,我对你的印象完全变了。我常常怀念着你,为你担心……所以一出监狱我就各处找你,毕竟,我们还是又见到了!……”他兴奋地说着。漂亮的面孔虽然瘦了一些,但依然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道静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低声回答道:“你放心。如果我不离开北平,我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母亲。一想起她不幸的一生,我也很难过。”
许宁抬起头来,感激的目光和道静真挚的沉稳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他忽然问她道:“小林,你结过婚了吗?”
“没有。”道静坦率地回答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还是去吧!”
落日照在长满荒草的嶙峋的山石上,道静站起身来,极目向四面望了望,只见园中更加空旷了,游人也更加稀少了。
于是她回过头来对许宁淡淡一笑:“咱们该走了,走着谈好不?”
沿着石子马路向园外走着的时候,道静边走边对许宁说:“许宁,你愿意我到陕北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去呢。想,做梦都想!可是,我要克制这种欲望。你完全明白,华北形势越来越紧张,第二个东北的命运已经压在华北人民的头上。而北平又首当其冲。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她抱歉似的看看许宁,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中,谁也不再开口。
道静回到寓所,天已大黑了。她开开锁摸进门里之后,点着了一盏小煤油灯,屋里的墙壁上立时显出了她消瘦而疲惫的影子。她想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但是十一月了,屋里没有火炉是寒冷的,加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毛衣,又没有吃饭,就更加感到了冷不可耐。因此,她只好又站起身来跑到房东屋里说了几句话,在人家屋里暖了一会儿,又找回一壶开水喝了两杯,这才觉得暖和一些了。
但是今晚当她坐在冷清的书桌前准备阅读——像过去一样阅读的时候,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她沉闷地坐在桌子前,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她已经又是一天没有吃饭了。她本来想,要是见到刘大姐或江华,向他们要一点儿钱,但是没有见到。
虽然碰到了许宁,却又不好向他张口说。她摸摸口袋,真连一分钱也没有了。明天,明天只好再去当当。但是当什么呢?
一件棉袍、两件单长衫全送进当铺去了,所有的衣服只剩下穿在身上的一件毛衣一件夹袍。她四面望望空洞的屋子,茫然地笑笑:“真是家徒四壁呀!”她按着肚子趴在桌上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忽然许宁那微笑着的热烈的眼睛又在她面前闪动起来。“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有什么困难,我可以设法帮助你……”她摇摇头,笑笑,站起身打开一个放在床头的破柳条包。
箱子里空空的,除了几本旧杂志几双破袜子什么也没有。
再也没有可以当卖的东西。可是在箱子的一个角落里,她却翻到了用一块绛红色乔其纱包得端端正正的小包包。一见这个包,她的心悸动了,忍不住用手慢慢打开来。这时,林红同志临终时赠给她的毛背心赫然展现在眼前。
在狱中因为怕叫看守抢走或失掉,她把这件珍贵的礼物时刻不离地穿在身上,整整穿了一年。出狱后因为怕穿坏,她才脱下来不再穿它,而用一条极华美的纱巾包起它藏在箱底。
无论身上多冷,多穷,她视若珍宝,绝不肯再动它一动。
此刻,在寒冷的深夜,她禁不住把这件毛背心紧紧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贴在身上的、鲜血凝成的礼物……
囚徒,时代的囚徒!
不是囚徒是俘虏,…………
她低低地唱起了林红教给她的歌子。
冷风敲着窗纸,黯淡的灯光照着空虚的四壁。惨痛的悲愤与深沉的相知的幸福,这时,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从林红又想到了卢嘉川。于是几行小诗,就在这饥寒交迫、不能成眠的夜里,跳到了纸上。
勇士呵,你没有死。
你那嘹亮动人的声音,
响遍在被蹂躏的国土上。
雨花台前的枪声,不是把你——
是他们自掘坟墓在下葬!
夏夜,明媚芬芳的夜晚呵,
你的窗外盛开着无名的野花,
明月照着你安睡的脸,
夜莺就在你的窗前低声歌唱。
它唱,唱——
倒下的勇士你知道吗?
你心爱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你给她胸中点燃起复仇的烈火,
她擦干眼泪又挺起胸膛。
为了相爱的人不再惨别,
为了孩子们欢倚爹娘,
也为了偿还你们青春的宿愿。
勇士呵,她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第二部第三十一章完)

第32章

道静早起之后,正像每天的习惯一样,读两小时的理论——此时她正读着《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忽然听到门外有个声音在喊:“有一个姓路的在这儿住吗?”
她跳到院子里去。
“江华!”她在心里用力地喊了一声,他们俩的手就握在一块儿了。
江华穿着破旧的呢大衣,黧黑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皱纹。连鬓胡须也特别清楚地显了出来。他搓着手,在屋地上站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下道静,又向寒冷的四壁看看,这才微笑着说:“怎么样?这些日子一定很苦吧?”
道静看着他这些习惯的动作,脸上浮现着一种天真的、无可奈何的苦笑。
“其他都好说,领导的人不来找我——这真苦死了!”
江华笑着瞥了她一眼,说:“怎么样?又急哭了吗?”他这句戏谑的话,使道静感到惊奇——他怎么变得比过去活泼了呢?过去,他给她的印象是多么持重而沉稳呵。
道静把到北大之后所经过的一切情形说给了江华,最后,她微微皱着眉头说:“来这里不过一个多月,可是,老江,这比我一生里所碰到的钉子还要多还要硬。除了小时候、除了受刑时,我也记不清托派打了我多少嘴巴。说起来这个还是比较容易忍受的;而叫我最痛苦、最不好忍受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王晓燕——你知道她原来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现在却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来北大工作所遭受的一切困难和挫折,有一些就是她造成的。而另一件就是,我到北大来一点作用也起不了,北大的工作毫无进展。我对不起党对我的希望……”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抹去浮在眼角的一滴泪水说,“上级也不来人,真把人急死了。”
因为屋子冷,江华不住地搓着两只大手。他站着听道静说完了话,然后在屋里走动着说:“同志,别着急,现在不是来人了吗?”
“啊,是你来和我联系?那太好啦!”道静高兴得又笑了。
“道静,近来时局变动很大,情况很复杂。”江华不慌不忙地说,“所以没顾得找你。你知道十月底日本人又要求平津当局肃清一次抗日嫌疑分子吗?好的方面是……”他把声音放低,用深沉的目光凝视着道静,“长征的红军已经在十月间到达陕北和刘志丹的军队会合了,中国革命的形势就要大大地改变了。这是历史上——不但中国历史上,恐怕也是世界历史上的一次惊人创举。这对于我们整个革命斗争形势的影响是巨大的。敌人吹嘘我们失败了、溃散了,其实呢,这正是新的革命高潮的象征,是我们新的胜利。可是坏的方面——
形势也是严重的。日本人的血手接二连三地直接伸到华北来了。十月的‘香河事变’,正在日本驻屯军沿着北宁、津浦两条铁路举行‘秋季大会操’的时候,这时居然有一批‘农民’袭击香河县城,日本说这是‘农民’要求‘自治’,于是华北的‘自治’运动便接连不断地出现了——华北五省‘自治’;冀东防共‘自治’;最近恐怕还要闹起冀察‘自治’来。
日本军队就在汉奸们的‘自治’美名下,大批地源源地开到华北和平津各地来。道静,所以说情况是很紧张呵!”他的话停住了,浓黑的眉毛焦灼地紧皱在一起。眼光虽然盯住道静,但却被严重的思路引到别处去。道静凝神听着,他们同时被一种共同的情绪攫住了。——挽救祖国危亡的任务凌驾在一切任务之上了。怎样办呢?共产党人应当怎样领导着中国人民冲破这浓黑的云雾,奔向民族解放的疆场呢?……
道静的眼睛看着江华,心里却在郁闷地想着:多少学生还沉迷在“学士”、“博士”的迷梦里;多少人的思想里只有个人的幸福和兴趣……这时,她的眼前闪过了李槐英那轻飘飘的漫不在意的微笑,闪过王晓燕那迷惘的不知所措的眼睛……她坐在床铺上微微愁闷地叹了一口气。
“老江,”她烦闷地说,“请问你,对这些知识分子,大中学生们搞这些工作,费这大力量,究竟有多大用处呢?只要我们武装斗争胜利了,工农劳动人民革起命来,那时,这些秀才举人自然也会跟着造起反来,何必现在就……”她看到江华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种不以为然的笑意,就闭上嘴不说了,茫然地望着江华,叹了口气。
“怎么?想不到你一下子糊涂起来了!”江华果真向她开了火,“中国的革命,武装斗争自然是根本问题,所以我们大家那么关心红军的斗争和胜利,工农劳动阶级也自然是斗争的主体,是中国革命的基本队伍。可是,你能说知识分子的工作不重要?没用处?这可是有点奇怪!‘五四’运动掀起了反帝反封建的大浪潮,把中国革命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你说是从什么人开始的?这不就是秀才举人们吗?”说到这里江华微微笑了。他拿起桌上的一杯凉开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了下去。接着扭过头来瞅着道静又说,不过声音更低了。“同志,你的工作不但有意义,而且很重要。同到工人、农民当中去一样的重要。将来有机会可以到工农当中去,不过目前加把劲就在这块地盘上凑合凑合怎么样?”
道静噗哧笑了。她觉得江华说话比过去风趣了。就笑着说:“不干怎么办?当然要坚守阵地。不过北大的工作进展太慢,学生们埋头书案,光作着学者名流的美梦。”
江华坐下来,瞅着道静慢慢地说:“难怪你苦闷,你只看到了一个小角落,所以这么说。来了这多日子,你并没有看见北大的真面目,并没有看见北大真正的群众。你的眼光只落在王晓燕、李槐英这些人身上是不行的!快到广大的群众里面去吧!”
“呵?……”道静吃惊似的盯着江华,“老江,我每天都找学生谈话,了解他们的情况,你还说我没接近群众?”
江华笑笑并不搭腔,却忽然问道静:“你知道吗?我在做学联工作了。”
“啊,你做学联工作了?”道静又惊异地重复着。
可是江华没理会这些,他继续说:“‘九一八’事变、南下示威以后,沉寂了四年的学生运动,现在,你看,又一天天活跃起来了。‘平津十校自治会宣言’北大学生有多少人看见了。”
“大概不少人都看到了。当然有些学生根本连贴报牌那儿去也不去的。老江,告诉我,你怎么又做起学生工作来了?是不是你亲自来领导我们?”
“不一定。不过北大的工作,还是要交给你独力担当起来。没有办法,干部太缺啦。道静,北大不是有许多群众组织么?像读书会、世界语学会、新文字研究会,另外人民武装自卫会的组织也在活动。跳出你那个小圈子,到这些组织里面去看看,去活动活动。我想,那时你就会有信心、有力量来扭转这个局面;也有办法来说服侯瑞他们听你的话了……快想办法!北大要有一个我们掌握的学生自治会去参加学联,这才有力量领导救亡工作。”
道静用心听着江华的话,同时也在玩味他的话。这时,她才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太幼稚、太缺乏经验了。同时,一定要锻炼自己做好学生工作的决心也明确起来了。这时,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于是接着问江华:“那,我们对王晓燕究竟采取什么态度才对呢?”
江华沉思一下,点着头说:“根据各方面的情况、和你们过去的关系看,我看,争取她比放弃她好。当然,因为她和戴愉的关系,因此,还需要冒点险和下点功夫。侯瑞说得对,只要把那些反动家伙的丑恶面目揭穿了,我看晓燕是可以争取过来的。”
听到这里,道静笑起来了,她忍不住地说:“老江,我真羡慕你。你做学生工作和做农民工作一样,都有一套办法。怨不得组织上调你来搞学联工作。我渐渐觉得你比老卢还更……”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想不到江华却接着说:“我怎么能够比他!他那坚强无畏的精神永远值得我们来学习。……”看着道静用激动而迷惘的眼光看着他,他接着补充道,“你还不知道吧?最近我听到一个同志跟我谈到老卢在北平狱中的一段斗争,使我激动得很厉害。我常常想到他处在那种境地的惊人的顽强意志,给我的教育和鼓舞是很大的。”江华仿佛沉溺在回忆中,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他的双腿在一次刑讯后被老虎凳轧断了,因为他正领导狱中的绝食斗争,被敌人发觉……”底下他讲了卢嘉川在北平监狱中最后忍住剧痛、拖着断了的双腿在牢房的墙壁上敲来敲去寻找同志的经过。
道静听完了,看着江华怔住了。然后又趴在桌子上双手蒙着头呆了一会儿。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神色是庄严的,也是冷峻的。她说:“老江,一想到这样的人,我就更加爱这个世界了!我很惭愧,在我身上还有许多坏意识,许多个人的东西还常常扰乱我……前几天,在极端困难中,我就动摇过,想同许宁一起去陕北;今天,我又暴露了许多不好的思想。……”
江华没有回答她,却忽然在屋里东瞧西看起来,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道静不好意思地问他:“你找什么?水吗?对不起,我混得可穷透了,连火炉都生不起,每天只好买点饭吃,喝水就在女房东屋里找点。我就去找点水来,你等一等。”
江华张开两只大手拦住她:“不要去找了。还有煤吗?生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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