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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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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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们,”道静低声说着,“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
“是的!……”不知哪个人轻轻慨叹了一声,接着几个学生全叹着气走了出去。只有那个女学生还留在屋里,她热情地拉着道静的手说:“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王晓燕来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跟她很好。你不知道,我叫李槐英,跟王晓燕是同学。”
“我自己去吧。”
“不要紧,还是我去好,恐怕外面还有人。那一会儿咱们大门口外有好几个人站着呢。”李槐英摆着手对道静轻轻一笑,像燕子似的飞走了。
道静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天黑了,灯也没开,一直倒在床上像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充满了可怕的幻象。她觉得这会儿问题严重了,不像她在拘留所里那一夜所想的简单了。那时,她简单地只想到死,一死不是什么都完了么?但是现在——现在复杂得多了。她不再愿意死,她恨那只狗,那条毒蛇,她想扼死他,她要斗争。但是,但是她又是多么软弱无力呀!一个人,孤身一人,没有同志,没有亲人。卢嘉川、许宁被捕了;戴愉来去飘忽,无处寻踪,她将怎样是好呢?
门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李槐英柔和的低声:“怎么不开灯?你等急啦?”
道静开了灯,握住李槐英冰凉的小手。
“找到王晓燕啦,”李槐英小声说,“她干着急也没办法。后来我和她一同去找了从前我们学生会的一个干事徐辉,这才有了主意。徐辉说明天下午到我屋里来找你。你看,这是晓燕给你的信。”
“徐辉?我认识!……”道静听说徐辉要来找她,高兴极了。她谢了李槐英,想详细打听徐辉的情况,可是李槐英却说:“我回去啦。外面总像有侦探。徐辉告诉咱俩,说话要留神,也别常在一起。最好你哪儿也别去——晓燕的家也别去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正是学生们下课之后公寓里人们出出进进的时候,李槐英屋里来了一个打扮得挺漂亮的瘦小而活泼的女学生。道静隔着门缝望见了,这正是纪念“三一八”时打阎庚的徐辉。她急忙走进李槐英的屋子里。徐辉跳起来握住道静的双手,笑着说:“林道静,好久不见啦,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这时李槐英把屋门一关,跳到大门外买糖果去了。
道静拉住徐辉的手,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
徐辉看着她笑笑,说:“林道静,你拿传单叫王晓燕帮你散发过对不对?”
道静的眼睛亮了。愁郁的脸上焕发出红晕来。她轻轻地点着头:“是我——你帮忙散发了么?”
“不!先别说这些。请你说说你这次被捕的经过吧。”徐辉的眼睛忽然变得像锥子一样锐利而明亮。
接着道静就把被捕经过和碰见胡梦安的情况向徐辉说了一遍。徐辉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时而摇头笑笑,时而拍拍道静的肩膀皱皱眉头。听道静说完了,她就好像熟朋友一样地批评起道静来:“林道静,不要嫌我说你,你的斗争勇气还不错,性格也直爽可爱,可就是策略太差了。对于刽子手,你干吗那么诚实?简直可以说是傻。你不该承认传单是你散发的。还问你,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被捕的?你自己闹清楚了吗?”
道静紧紧拉住徐辉的手,望着她的好像两盏小灯一样精明的眼睛,红着脸说:”徐大姐,我真是傻——傻极啦。被捕的原因吗?我真也闹不清。糊糊涂涂的。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嗯……”徐辉沉思起来了。“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想逃脱。但是不知道怎么逃。”
徐辉笑了。
“对啦,该这么办!要坚决这样做。我们一定帮助你。”说到这儿,李槐英抱着一包花生、瓜子和沙果回来了,一进门,她悄悄地对道静说:“小林,外面有人找你。”
“谁?”道静吓了一跳。
“不认识。”李槐英摇摇头。
道静赶快站起身,用焦灼的眼睛看着徐辉,好像问她:“怎么办?”可是徐辉不慌不忙地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道静笑了。
(第二十七章完)

第28章

道静听说有人找她,赶快走到院里去。只见自己屋门口站着一个面孔白白的西装青年,可是并不认识。这个人一见道静,就向她走来,望望她,并且一下拉住她的手喊道:“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弟弟,小弟!”道静看出是弟弟小风时,高兴得喊了出来。三年不见,弟弟已经长成了高大的小伙子。她拉着他的手走进屋里,忘掉了一切苦恼笑着问他,“小弟,坐下。这几年你和家里的情况都怎么样?”
林道风并不坐下,站在屋子当中东张西望地端详起来。他在端详屋子的装饰,端详姐姐的打扮。渐渐,他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姐姐,听说你结婚啦!怎么,怎么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
“嗯,一个人住在这地方。小弟,坐下呀。”
道风掏出手绢拂去椅子上的尘土,才坐下来问:“那么,姐夫呢?”他把眼球一转笑着看着姐姐,“他是做什么的?很有钱吗?”
“提这些干吗!”道静有些不耐烦了,“跟他早离开了。我问你,家里人现在都在什么地方?你从哪儿来的?”道静虽然恨这个家庭,从离开它之后,再也没有理过它,可是在这一霎间,还是流露了对它的怀恋和关切。
“妈妈病死了。”道风若无其事地说,“去年死的。这两年我一直跟着爸爸……嘿,你不知道,他又做了官啦。我们住在南京——不对,他在南京,我在上海。他还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上海震旦大学的学生啦。”
“那么,你现在到北平干吗来了?父亲呢?”
“父亲吗?”林道风掏出精美的手绢一边挖着鼻孔一边说,“他老人家缺钱花,想起口外的地虽然都卖掉了,可是卖的价钱太便宜了,就叫我帮他再去向佃户找找地价。他先到热河去了;现在,我留在北平去运动热河省政府秘书长的姨太太。不然,不用武力压迫那些穷佃户,钱可不大好弄。”
这时她才看出道风穿着笔挺的西装,梳着油光的头发,眼睛虽然很大,却流露着浮夸和轻率。“哦,他原来变成这样了……”她皱起眉头来了。
“小弟,你可别帮父亲做这些缺德事!”她忍不住地劝起弟弟来,“那些佃户没吃没穿够多么苦。那些地不是已经卖掉了吗,卖过的怎么还能再卖钱?扒了人家的皮不算,还要抽骨吸髓!”说得激动了,她忘情地高谈起来,“小弟,我现在才明白,父母——加上你我全是罪人。咱俩都是喝佃户的血长大的。父亲就等走母亲的死路了,可是咱们还年轻,还可以跳出来……”
道风听着这奇怪的议论,吐吐舌头,打断了她的话:“姐姐,你不知道我已经有了爱人啦,她叫高玲玲,嘿,可漂亮呢。校花,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我们订婚了,父亲说:只要我们能到口外弄回一笔钱,他就拿这钱给我结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一个人也没法子叫那些穷佃户全阔起来;还是叫他们一人拿出一点钱来帮帮我吧。”
听到这种极端自私的话,道静好像受了侮辱似的火起来了:“小弟,我真想不到你变的这么庸俗、丑恶!你说的什么话呀?完全是地主、资本家的言论!知道吗,这个阶级是没有出路的!它注定必然要灭亡的!……”她激动得忘了自己处在怎样险恶的境地,竟向弟弟滔滔地讲起阶级斗争,讲起人类社会的发展前途来了。
道风挖着鼻孔,越听越厌烦。听到后来可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抓住自己的呢帽,嘻嘻地笑道:“姐姐,别罗嗦啦!你一定是个共产党吧?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用手轻浮地向道静的脖子上一抹,放低了声音,“啊,可留神你的脑袋呀!”
道风走了半晌,道静还站在地上。“傻透了,我都说了些什么话呀?”她愣愣地想,“以为是弟弟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谈吗?‘对那般人,你干吗那么诚实?’”她突然想起徐辉的话,好像重重的挨了一鞭子。渐渐,她从亢奋中冷静下来了,想起徐辉在她耳边所说的话:“明天傍晚在家等着,会有人把你带走。千万机密!任何人也不要叫知道。”她笑了。她摸着自己发热的脸轻轻地嘟囔着:“比起她来我真是一个大傻蛋!”孤独的感觉消失了。她被随处都能遇到的人类最珍贵的同情与正义的支援鼓舞着。她想: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动、你挣扎,你肯咬紧牙关,那么,总不会把你沉没。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幻想着即将到来的新的生活。忽然徐辉的话又锐利地刺到她的心里:“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被捕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她撂下手里的几本《世界知识》,坐在床边沉思起来。她想,除了余永泽和王晓燕知道一点她的情况,而最近最清楚她的情况的只有戴愉一个人了。余永泽还不致告密她;而纯洁正直的王晓燕更不会;可是戴愉又怎么可能呢?他是革命同志呀?她茫然了,想不出个究竟来。
“你干吗那么诚实?简直可以说是傻!”她又想起了徐辉的话,自己嘲弄着自己。“叛徒——难道革命阵营中就没有一个叛徒吗?”卢嘉川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就告诉过她,因为出了叛徒,许多同志才被捕的,这样一想,她觉得戴愉有许多行迹可疑。可是,才一这样想,她又立刻责备起自己来:“不,不,绝不可能!”她又推翻了对戴愉的怀疑,觉得这是无稽的想法。黑夜,她灯也没开,一直躺在床上七上八下地想着,不知应当如何去认识这些问题。这时,她的心头忽然拥塞了许多言语,她要把这些言语告诉什么人。她渴望、她窒闷。卢嘉川——她最敬爱的人如果这时在这里,那,一切该是多么不同啊!一想到他,她就霍地跳下床来扭开了电灯。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她要写。
“卢兄:”她坐在桌前写了这两个字又把它抹去,接着再写下去就不提名道姓了。
我最亲爱的导师和朋友:在北平,在一九三三年的十月十九日我写这封信给你。可是,此时我不知你在何处,在什么监狱,甚至遭受了什么样的命运,我全不知道。然而,朋友,我不能不写呵,我要告诉你,有许多话要告诉你。首先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你听了是会高兴的,这就是:我已经从过去的彷徨、犹豫,坚决地和你走到一条道路上了。我已经战胜我身上那种可怕的小资产阶级的毒素——留恋旧的情感、无原则无立场的怜悯,而投身到新的生活中了。具体地说,我已经离开余永泽了。想起过去一年多的日子,朋友,我是多么沉痛、悔恨、羞愧难当呵!我去找李大嫂的那个夜晚,回来之后,你已经走了,接着你就被捕了。在你遭遇危险的时候,我没有能够及时帮助你,这是我终生难赎的罪恶,是我永不能饶恕自己的过失。但是,我没有被这种悔恨的心情压倒和吞没,所以,我不请求你的宽恕,我只想告诉你:你被捕了,但是,我又起来了。而且,我相信会有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青年也站了起来。虽然,我很幼稚,绝不能和你相比。
写到这里,她思索了好久。窗外西风卷着落叶敲打着窗纸。深秋了,她穿得不多,从窗隙透进来的冷风,使她感到了微微的寒意。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在她的心里汹涌着,使她忘掉了冷,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险境,一泻而下地写下去:
最敬爱的朋友,我还要告诉你:我也经受了一点考验。最近的遭遇,几乎叫反动派把我毁灭了。然而,正当我危急万分、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党——咱们伟大的母亲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朋友,我虽然焦急、苦恼然而,我又是多么幸福和高兴呵!是你——是党在迷途中指给我前进的方向;而当我在行进途中发生了危险,碰到了暗礁的时候,想不到党又来,援救我了……现在,我还没有脱离险境,可是,我有信心会离开。一想到我的生活也像你们一样,充满了传奇、神话一样的故事,我是多么快活呵!
最后,我最敬爱的朋友,我还要向你说两句心里的话,从来不好意思出口的话……不要笑我,如果你能够见到这封信,那么,同时你会见到一颗真诚的心……不要笑呵,朋友!她不会忘掉你的,永远不会。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生与死,不管今后情况如何险恶、如何变化,你,都将永远生活在我的心里。什么时候能够和你再见呢?我们还能够再见吗?……可是,我期待着。我要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如果真能有这一天,出现在我的生命的进程中,那,我该是多么幸福呵!……朋友,但愿我们能够再见吧!保重,你坚强的斗志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信写好了,道静读了又读。此刻,她捧着的信,仿佛不是她写给卢嘉川的,而是卢嘉川冲破万重困难寄到她手里的信。她贪婪地读着自己所写的信,沉醉在一种异常激越的情绪中,忘掉了包围着她的阴云和苦恼。
“怎么交给他呢?”在天将破晓的黎明中,她捏着信微微地笑了。确实,这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第二十八章完)

第29章

王晓燕走进父亲的屋里,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好像有多大心事。母亲急了,忙着问女儿:“燕,你怎么啦?又是为功课着急啦?”
“不!”晓燕摇摇头,皱着眉,比平日更大人气。
“哎,怎么啦?跟我们说说呀。”
晓燕把头放在桌上还是不言语。
王教授走过去,扳起女儿的脑袋,慈爱地点着头:“晓燕什么事都不瞒着爸爸——好孩子,有什么难事对爸爸说吧!”
“爸爸,你们一定要帮助我!”晓燕看看父亲,又瞅瞅母亲,满脸带着忧郁。
“说吧,孩子,什么事叫你这么为难?”
“林道静叫国民党坏蛋逼的非常急,她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为她难过。爸爸,咱们一定要救她……”晓燕说着掉下泪来。
教授和夫人同时惊疑地望着女儿,使劲分辨自己的耳朵里都听到些什么话。
“爸爸,我已经答应她了,我们一定要帮助她。你看她遇到的事是多么叫人气愤呀!”于是她把道静的遭遇从头向父母说了一遍。听完了,王鸿宾教授把眼镜摘下向空中一甩,拳头击在桌上喊道:“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说到这里,好像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他把话闸住,想了想,这才平静地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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