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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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遗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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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那时候没想过能与你……这么深。"他看着他笑了,笑的很好看,眼神好柔软,"你说愿意陪我一起走我很高兴,我也真的想和你一起走。但是要走,不能这样走。"
  "行云不能这样走。行云是个传奇,所有人都在说着曾经的行云居然唱什么都可以。行云的一生都是为了唱戏,他就是要让那些听戏的人毫无顾忌的笑出来哭出来,那个时候他最是高兴。"他仰起头,说着他自己,宛如整个灵魂都漂浮在空中,"所以啊……行云要消失,也是要消失在最灿烂里,他要达到巅峰,让所有人满意,不会让日后真的有人提起他时带着任何的遗憾。"
  "你看。"他说着,扯过自己的发丝,捻起其中的一根头发,那发丝银色若雪,"我是真的不年轻了啊……我是真的没有机会了。我看了,再往后的老生要等到下个月,我怕我……连下个月都等不到了,咳咳咳咳……"他忍了半天终于咳起来,却仰头那样看着他,"行云必须唱老生。"
  "……好,好。"他心疼的抱过他,抚摸他的发丝,"我让行云唱老生。"
  行云在他的怀里笑起来。
  他紧紧拥抱他,眼眶酸涩,一叠声的叫着,"行云行云,我的行云。"
  


☆、四>

  没人知道为什么班主又同意了行云来演老生,只是第二日一早他就来修改了单子,把那个本来要演老生的人气得不轻,直喊他不负责任。然而班主什么都不解释,他的脸上摆出一副我就是宠着他别的什么也不想说的神情,弄得别人想说什么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而他现在在给行云画脸谱,老生的脸谱远不如花旦那么好看,但是却宛如在他指下生了花,那一笔一描都特别用心。他手执着眉笔勾画他的脸,他们近的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交叠出彼此的生命。
  想来也认识了近十年了,彼此看着对方眼中的神采渐渐变得没有日落月升,相处从激情羞涩,变得自然习惯。都相信着谁也丢不下谁了。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啊。
  行云想着想着就笑了,温婉的像个女子,伸手就去摸他的脸,他笑笑,手上动作不停,继续为他铺展着深深浅浅的颜色。
  而那之后更久的时间,却是两人相对无言,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彼此,看着那双眼睛。
  恍如已经花了一生的时间,但是否足够用来彼此凝刻呢?
  想要用我所有的时光,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生命,只是为了记住你。
  他上台之前他握了他的手,坚定有力量。
  他上台,他听到众人的呼声。
  他直到他唱到第三幕独唱的时候才绕到台下去看,正看到他在台上挑起一个漂亮的花枪起手式。
  老生的那一身行头是真的很沉重,他不仅撑了起来,还绕着圈有着漂亮的身段,老生的声音浑厚深沉,他带着隐隐的吃力,更多的是用心,那样用心。他唱着那英雄的故事的故事……
  他含笑看着他,直到他唱出第一个破音。
  那一声没有唱上去,伴随着底下众人惊异的声音,然而随着他破音越来越多,底下的声音渐渐变了味。他的声音里含着低低的咳,越来越克制不住,越来越沙哑。
  当第一个茶壶顺着舞台从下面直扔向他的面庞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他当那些人都是死的,他的眼中只有行云。他手指轻轻一动,却并没有走上台去,因为行云没有停。
  他没有停,尽管那茶壶几乎是顺着他的眉角坠落,可是他没有停。
  他提起枪,迈着方步绕了一个圈,抬腿间连衣服的起落都恰到好处。
  可是除了他,没有人再看见。
  他在台上迈着步子紧握着枪,嘶哑着喉咙,唱着那英雄战沙场,唱着那皇帝害忠良,唱着那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唱着那将军老来独凄凉。
  仿佛看不到不断扔上来的瓜子果皮茶壶茶碗,他们飞起又落下,在他周身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一声声一声声……
  他在台下挺直着肩背望他,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衫。
  仿佛看不到身周的人掀翻桌子椅子,冲着他大喊什么,感受不到那么那么多人挤挤扛扛的撞过他走出去。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
  他听不到那些不堪的言语,那些说的不是那个人,他听得到嘶哑的歌声在飘荡着,轻轻绕轻轻绕,宛如多少次他唱的花旦一样停留在他的心里。
  一声声一声声,他唱的绝望而沙哑,是否那一个时刻,在不同时空的那个悲凉的将军,也带着不同心情的绝望。
  他漂亮的回身,抬腿,驻枪,昂头,一气呵成。
  那么美,那么美。
  这个时候原本老生该退场,然后下一幕的人员出来,可是没有人走出来,他也没有走下去。
  "啪啪啪"空旷的园子内,那一个人的掌声如此飘荡,可是他却咬着牙鼓的很用力很用力,掌心微微的泛着红。
  他还保持着那样挺立的动作,那眼中不知装下的是否是这园内的杯盘狼藉,又或是他心中更遥远的梦。
  他看到有清澈的水光洗净了那双总是复杂的眼睛,在脸谱上堪堪画上一道泪痕。
  行云行云。
  我想你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别哭泣。
  我想穿过千难万险走过去,然后拥抱你。
  可你不看我,孤傲的肩膀那样耸立。
  再以后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人生里,我还是常常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在那个园子里,桌椅整整齐齐,只有我们两个人,行云就站在台上,身上穿的是平日里白色的柔软衣服,可是却画着一张老生的脸谱。他那样瘦,肩膀孤削的耸立,他的眼神湿润。然后我走向他,站在台下,行云在台上回过身来,终于回头看我,泪水就那样掉下来。
  行云行云,我的行云。
  


☆、五》

  那之后的很多天,行云都没有出现在园子里,然而他也是忙得顾不上去找他。
  园子里出了这样的事,说是去了半条命都不为过。很多人都将他们骂的非常不堪,喊着绝对不要再见到行云,甚至有偏激的人抵制行云曾经演过的戏。越是那些所谓资深的戏迷,叫嚣的便越为厉害——或许这就是人天生的劣根。在这个时候,没人还会记得你的好,他们只会把好不容易捉到的某个缺点,无限的放大化。
  他几乎是不合眼的忙了几日几夜,四处跑关系联系人热场子,又不断安抚戏迷的情绪。而那些平日里不错的戏子也是跟着他忙了起来,几个人轮着上,根本不敢让还不纯熟的戏子上台,即使那些老角也不敢有任何差错,只要小小的毛病就会被人挑剔的不行。连续忙了几天,才算是堪堪稳住局面,没让园子倒下去。
  可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其实他根本不敢去找行云。他害怕看到他,他只要一想到那天的情况就会心疼的想弯下腰去。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行云该是怎样的一种表情,他觉得他自己面对不了那样的表情。
  他无数次的回想起那天行云跟他说过的话,他说行云是为了这个舞台生的,他说行云不能死在舞台上也要停留在最光辉的时刻。每次想到,他都难过的想哭,可摸摸眼角又没有泪痕。
  可他没想到,行云居然自己找来了。那一天早上就像每个正常的早上一样,行云按时的出现在园子里,他从来没有晚过。
  他穿着那身白衣,脸上画着淡淡的彩谱,站在门口,看到他,然后露出个浅浅的笑。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能够透过那脸谱看到他脸上的苍白,苍白而无力。
  "对、对不起……这几日我都没来。我……身体不舒服……不、不,我是想,把嗓子养好了再来。"他站在那儿说着,声音很轻,但确实不再低声咳了,他微微低着头,眉眼轻轻的搭着,"今天,今天我演什么?"
  "……你……"他怔然,无力去做出反应,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怔怔的说着:"今日没你的戏……"
  "啊,对,对。是我忘记了,我没有来,今天不会安排我的戏的,没事、没事。"他摇摇头,抬头笑笑,嘴角牵起的弧度却很是微弱,"那我明天……嗯……或者后天,有我的戏吗?什么角色都可以的。"
  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有着暗暗的热切,那热切又微弱又激烈,深深灼痛他的眼睛。他浑身都颤抖,摇头的动作那么僵硬,"没有、都没有……"
  "……啊。"他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再说话了,一双眼睛里空茫茫的,像个坏掉的木偶娃娃。
  "班主!出事了!"小厮陡然间冲了过来,不知道是有意是无意的轻轻扫了一眼行云,"那个小孩儿演戏的时候唱错了一个字,他们又在那儿闹呢!你快去看啊!"
  "我……"他看了看小厮,又看了看行云,动不了步子。
  "班主!快走啊!"小厮上去就拉他,使了很大力气,一边拿眼睛瞟着行云,言语间微带讥讽,"不能再让人把这儿毁一次吧!"
  那个眼神如此犀利,行云却看得很清晰,他惊惶的低下了头,站在那儿不说话。
  而他被小厮强力的拉着走,不断回头间看着行云低头站在那儿的身影,他在地上投出淡淡的阴影,孤独而狼狈。
  等他忙到傍晚才回来的时候,才一进来就看到行云缩在椅子上的身影,他就像那天一样坐着,将头抵在膝盖上,仿佛沉默了千年万年。
  他心口痛的牙齿都打颤,走过去就拥抱住他,他还带着丝丝暖意。行云没有动,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却又忽然抬头怒喊:"你别碰我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给我滚!"
  他激烈的骂着,眼神倥偬,然而他忽的一怔,仿佛这才看清是什么人,又或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中突然盛满了惊恐与慌乱,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颤抖着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骂你的……你别生我的气……"
  他在惊怔中松开了手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行云,恍如从来都不认识他。行云在他的眼神中慌乱的更加明显,拉着他的衣袖攥的死紧,甚至带着哭音哀哀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要不然你骂回来好不好——"
  "行云!"他再也听不下去,俯身重新紧紧抱住他,像是要把他揉进生命里,"你别这样好不好?"大概从认识行云以来,他所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可是这一次和哪一次都不一样,比哪一次都更痛更痛。
  "……行云已经毁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他在他肩膀上倚住,带着哭音在他耳边轻言,然而没有等到他来得及回答,他忽的就一把推开他跳下椅子逃跑了。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他看不得行云他那样小心翼翼的说话,带着那样卑微与讨好,哪怕是对着他。那不是他的行云,行云就该是那个永远都横着走路的名角,穿着花旦的衣服却比谁都气势,即使对着的是班主也是同样呼来喝去。
  他难过的无以复加。
  等他追到行云家中去找他的时候,行云却隔着门告诉他自己已经卸了妆,不愿意再画了,所以不见他。他听到他的声音已经正常,如平日一般清澈,心中安心了很多,然而他却没有走。
  他挨着门边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行云其实也没有离开,就坐在他的对面,与他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可他却觉得这么多年第一次和行云贴的这么近,即使多少次抵死缠绵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靠在他的门上,知道他在里面还好,就很安心。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想法,他听到了顺着门传出来的行云的歌声,那是一首江南曲,带着吴侬软语的温柔气息,在行云的嗓音中兜兜转转,然后打在他的心里。
  那一首短短的歌,他却一直唱一直唱。
  他就那样忽然掉下泪来,渐渐的哭的不能自已。
  门内的他唱着曲,门外的他无声的哭泣。
  "……喂,"他的声音仿佛夹杂在那小曲中,带着一股子拼命地柔情,"让我演一出戏好吗?随便什么都好……我可以吗?"
  


☆、六》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杜丽娘轻步缓走,脸上隐隐有着似说还藏的喜意,春香跟着后面,俏生生的接道:"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杜丽娘终于有了些笑模样,小丫头跟在后面,有些蹦蹦哒哒的。仿佛舞台便是一个大园子,杜丽娘顾盼流连,低头轻闻,偶尔露出的淡淡笑意。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小丫头春香讨好的夸奖着,脸颊红扑扑的,眯着眼睛笑。杜丽娘轻斜侧过头,"可知我这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她背过身去,提声唱到:"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那同样的一出戏,戏迷们尚且感叹不如旧人,而那旧人自曾经的主角沦落为跟着扮戏的小丫鬟,不知又是什么心情。
  想来该是悲哀吧,想来该是绝望吧,想来该自暴自弃又或消极怠工吧。
  然而他看着行云抬头带着期待的笑意问,"怎么样?有没有人说小丫鬟演的好?"他身上还穿着小丫鬟的戏服,他当真是个天生的戏子,穿什么就是什么人,而一旁还站着杜丽娘,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嗯,很多人都说。"他点头。
  行云便开心的笑起来,然而那眉却又是一挑,忍不住般的小声说着,"有没有人……看出是行云?"
  "……没有。"他轻轻摇头,行云的脸色又快速的苍白下去,站住了不说话,那一双细长的眼中,承载的东西,有很多很多他都看不清。
  那之后,他没有功夫再去注意行云,他在行云的要求下给他安排了这一场戏,是压轴,只是他不仅是那小丫鬟,还要贯上别人的名字,即使是这样,依旧有很多同为戏子的人不满。他心里清楚有多少人早就在心中期盼着行云的这一天,况且本来行云就没什么好人缘,落井下石都是正常的。
  然而他还想为他做的更多些,他真的想能够有一天行云还能回到这个舞台,作为他自己回来,给自己一个光辉。他跑了很多地方,问有没有人愿意再让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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