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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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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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将他缮写成数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先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甍逝之后,赐了祭葬,□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佩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故了,越觉得胸怀冰冷。仔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久;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今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使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沈著,不曾有甚么建议;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觉得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坐了一会,换了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以成败论人,固然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
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失势,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以致一肚牢骚不平,常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当下又谈了一回闲话,两位问道:“表侄亲业,近年造就如何?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蘧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让他去拜师就学。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学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二位公子道:“这个便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伤耗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德的通儒。’这个见解对的很!”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
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设酒席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求著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拖延著。贤侄在湖州,若是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终。
次日,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自己出来厅上作别;说到:“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祖太保公及尊公太保文恪公墓上,提著我的名字,说我蘧佑,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两公子听了,肃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拉著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著开了船,方才回来。两公子坐著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若朴素;看见两岸桑荫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色?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镇上,见桑荫里射出灯火来,直到河里。两公子叫道:“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买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兄弟上岸闲步,只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低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著这个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相符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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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低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不认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面是善,一时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著坟山,著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给小的叔叔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姊姊,嫁在新市镇;姊夫没了,姊姊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事那个敢?府县老爷们从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一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姊姊家住著,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情,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
邹三引著路,一迳走到市梢尽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蓠芭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著□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位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杖,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去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给两公子吃著。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著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见到。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健康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著,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父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说,准备饭茶,留二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佑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了。”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上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尚且感激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少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著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就十分好了。”邹吉甫吃著酒,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听了,望著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来无常,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著说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是个好看书的,经常在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著,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再也不能了!”两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廉看书,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东家自己下店,把帐一算,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著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状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行;把这杨先生拿到监里,坐著追究,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这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著老官养活,拿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还被守钱奴如此凌虐,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著从前已往,不知救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敬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著□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改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著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报告。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是晋爵结拜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抄写一份,递给他拿了回来,回覆两公子。只见上面写著“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拔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究,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请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保老爷府里发的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著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覆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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