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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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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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03章 耳聋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夜里睡了个好觉。这件奇特的事使她感到诧异,她好久未睡过一次好觉了。一线明媚的朝晖透过窗洞射进来,照到她的脸上。在看见阳光的同时,她发现窗洞口有个东西吓了她一跳,那是卡齐莫多那张丑脸。她不情愿地闭上眼睛,不过没有奏效;透过她的玫瑰色眼睑,那个侏儒、独眼、缺牙的假面孔,似乎一直浮现在她眼前。于是,索性一直把眼睛闭着,她听到一个粗嗓门极其温和地说,“别怕,我是您的人。我是来看您睡觉的。这无妨吧,对吗?您闭着眼睛,我在这儿看,这对您不会怎么样吧?现在我要走了。看,我在墙后面,您可以睁开眼睛啦。”
还有比这些话更惨痛的,那就是说这些话的声调。埃及姑娘深受感动,睁开眼睛一看,其实他已不在窗口了。她走向窗口,看见可怜的驼背在一处墙角缩成一团,姿态痛苦而顺从。她拼命克制对他的厌恶。“过来吧。”她轻轻地对他说。看到埃及姑娘嘴唇在动,卡齐莫多以为她在撵他走,于是站起来,跛着脚,低着头慢慢地走出去,甚至不敢向姑娘抬起充满失望的目光。她喊道:“过来嘛!”他却继续走开去,于是她扑到小屋外,朝他跑去,抓住他的胳膊。卡齐莫多感到被她一碰,不由得四肢直打颤。他重新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看见她要把他拉到她身边,整张脸孔顿时露出快乐和深情的光辉。她想让他进屋去,可是他坚持待在门口,说道:“不,不。猫头鹰不进云雀的巢。”
这时,她姿态优雅地蹲在她的床垫上,小山羊睡在她脚下。两人好一会儿纹丝不动,默默地对视着,他觉得她那么优美,她觉得他那么丑陋,她每时每刻在卡齐莫多身上发现更加丑陋之处。目光从罗圈腿慢慢移到驼背,从驼背慢慢移到独眼,她弄不懂一个如此粗制滥造的人怎能生存于世。然而在这一切又包含着不胜悲伤和无比温柔,她慢慢开始适应了。
他首先打破沉默。“您是教我回来?”
她点点头,说道:“对。”
他懂了她点头的意思,“咳!”他说,好像要说完有点儿犹豫不决。“可是……我聋呀。”
“可怜的人!”吉卜赛姑娘以一种善意的怜悯表情大声说道。
他痛苦地笑了笑,“您没发现我缺的就是这个,是吗?对,我聋。我生来就是这样。很可怕。不是吗?而您呀,这么漂亮!”
在这个不幸的人声调中,对自己不幸的感受是如此深切,她听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何况他也不会听见。他继续说下去:
“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像现在这样丑。我拿自己与您相比,我很可怜我自己,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怪物呀!我大概像头牲畜,您说对吗?您是一道阳光,一滴露珠,一支鸟儿的歌!我呢,我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兽,一个比石子更坚硬、更遭人践踏、更难看的丑八怪!”
说着,他笑起来,这是世上最撕裂人心的笑声。他继续说:
“是的,我是聋子。不过,您可以用动作和手势跟我说话。我有一个主人就用这种方法跟我谈话。还有,我从您的嘴唇翕动和您的眼神就会很快知道您的意思。”
“那好!”她笑着说。“告诉我您为什么救我。”
她说话的当儿,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懂了。”他回答道。“您问我为什么救您。您忘了有天夜里,有一个人想把您抢走,就在第二天,您在他们可耻的耻辱柱上帮了他。一滴水、一点怜悯,我就是献出生命也报答不了啊!您把这个不幸的人忘了;而他,他还记得呢。”
她听着,心里深受感动。一滴眼泪在敲钟人的眼里滚动,不过没有掉下来,好像吞下眼泪是一件荣誉攸关的事。
“听我说,”他深怕这眼泪流出来,继续说。“我们那边有很高的塔楼,一个人要是从那里掉下去,还没落到地上就完蛋了;只要您乐意我从上面跳下去,您一句话也不必说,丢个眼色就够了。”
这时,他站起来。尽管吉卜赛姑娘自己是那样不幸,这个古怪的人仍引起她几分同情。她打个手势叫他留下来。
“不,不。”他说。“我不该留太久。您看着我,我不自在。您不肯转过头去,那是出于怜悯。我去待在某个看得见您,而您看不见我的地方,那样会更好些。”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金属小口哨,说:“给,您需要我,要我来,不太害怕看到我时,您就吹这个,我会听到它的声音。”
他把口哨往地上一放,赶忙避开了。



第九卷 第04章 陶土和水晶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爱斯梅拉达的心灵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极度的痛苦,像极度的欢乐一样,来势猛烈却不经久。人的心不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一个极端上。那个吉卜赛姑娘受的苦太多,剩下的只有惊骇了。
安全有了保障,她的心中又产生了希望。她置身在社会之外,在生活之外,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再返回社会、返回生活,也许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就像一个死人手里保留着坟墓的钥匙。
她觉得长期纠缠着她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离她而去。所有可怕的幽灵,皮埃拉·托特吕,雅克·夏尔莫吕,所有的人,甚至教士本人,都从她的脑海中渐渐抹去了。
再说,弗比斯还活着,她深信不疑,因为她亲眼看见过他。弗比斯的生命,这就是一切。一连串致命的打击,使她心如槁木死灰,但她在心灵中却只发现还有一样东西、一种感情依然屹立着,那就是她对卫队长的爱。因为,爱就好比一棵树,自行生长,深深扎根在我们整个内心,常常给一颗荒芜的心披上绿装。
无法解释的是,这种激情愈盲目,它则愈顽固。它自身没有道理时,正是最为牢固了。
爱斯梅拉达想到卫队长,心中不无苦涩。毫无疑问,可怕的是他也会受骗,可能相信那件绝不可能的事,也许认为那个宁愿为他舍弃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说到底,不应过分责怪他:她岂不是承认她的罪行吗?懦弱的女人,她岂不是在酷刑之下屈服了吗?全部错误在于她自己。她就是让人拔去手指也不该说那样的话呀。总之只要能再见到弗比斯一面,哪怕只一分钟,只说一句话,只丢一个眼色,就可以使他醒悟,使他回心转意。她对此毫不怀疑。许多奇怪的事情,当众请罪那天意想不到弗比斯在场,还有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这一切把她搅得糊里糊涂。那姑娘大概是他的姐妹吧。这种解释不合情理,她却深感满意,因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一直爱她,只爱她一个人。他不是向她山盟海誓吗?她那么天真、轻信,难道还要别的什么吗?再说在这个事件中,种种假象与其说不利于他倒不如说是不利于她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于是,她等待着,她希望着。
再说说教堂,这个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的大教堂,看护她,拯救她,本身就是最灵验的镇静剂。这座建筑的庄严轮廓,姑娘周围各种事物的宗教仪态,可以这么说,从这座巨石的每个毛孔中渗透出来的,虔诚和宁静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在她身上起作用。建筑物也传出各种声音,那么慈祥、那样庄严,慰藉着这个病弱的灵魂。主祭教士的单调歌声,众信徒给教士时而含糊不清、时而响亮的应和,彩色玻璃窗和谐共鸣的颤动,好似百只小号回响的管风琴声,像大蜂房般嗡嗡直响的三座钟楼,所有这一切宛如一个乐队,其气势磅礴的音阶欢蹦活跳,从人群到钟楼,再从钟楼到人群,不断升升降降,麻痹了她的记忆,她的想象,她的痛苦。大钟尤其使她感到陶醉。这些巨大的乐器好像往她身上大量倾泻了一种磁波。
因此,每天初升的太阳发现她一天比一天情绪更平静,呼吸更均匀,脸上也微有红润。随着内心的创伤逐渐愈合,脸上重新焕发出优雅和俊美的风姿,不过更为沉静,更为安祥。她又恢复了过去的性情,甚至多少像她原先那样的欢乐,那样噘着小嘴的娇态,那样对小山羊的疼爱,那样她对唱歌的爱好,那样对贞洁的珍重。早上,她小心翼翼地在她住处的角落里穿好衣服,害怕隔壁阁楼的什么住户从窗口看到。
在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尔想到了卡齐莫多。这是她与人类、与活人之间的唯一纽带、唯一联系、唯一交往。不幸的姑娘啊!她比卡齐莫多更与世界隔绝!对机缘送给她的这位古怪朋友,她一点儿也不理解,常常责备自己不能感恩戴德到了闭目不视的地步,但是她怎么样也看不惯这可怜的敲钟人,他太丑了!
他扔在地上给她的那只口哨,她并没有捡起来。这并不妨碍卡齐莫多开头几天不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他给她送来食物篮子或水罐时,她尽可能克制自己,不至于过分的厌恶而背过身去,可是稍微流露出一点点这种厌恶的情绪,总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便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有一回,就在她抚摸着佳丽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看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样亲密无间,他待在那里沉思了片刻。最后他晃着又重又丑的脑袋说:“我的不幸,是因为我还太像人了。我情愿完全是头畜牲,就像这山羊一样。”
她朝他抬起惊奇的目光。
他回答这道目光:“啊!我很清楚为什么。”说着,就走开了。又有一回,他出现在小屋门前(他从未进去过)。这时爱斯梅拉达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谣曲。她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它仍在她的耳边回响,因为她小时候,吉卜赛女人总哼这曲子哄她睡觉。她在哼这支歌的当儿,冷不防看到突然出现那张丑陋的脸孔,姑娘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种惊恐的动作,陡然不唱了。不幸的敲钟人一下子跪在门槛上,带着恳求的神态合着他那粗糙的大手,痛苦地说:“啊!我求您,接着唱下去,不要赶我走。”她不愿伤他的心,战战兢兢地继续哼她的谣曲。这时,她的恐惧逐渐消失了,随着她哼的忧伤而缓慢的曲调,她飘飘然起来,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着,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卜赛姑娘的明眸。他好像从她的眼睛里在听着她唱的歌。
还有一回,他来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好不容易才说出。“我有话要跟您说。”她打手势说明自己在听着。于是,他叹息起来,嘴唇微开,霎那间似乎要说话了,紧接着却看了看她,摇了摇头,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脑门,让埃及姑娘茫然不知所措。
墙上刻着的许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别喜欢其中的一个。他好像经常跟他交换兄弟般友爱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到他对它说:“啊!我怎么就不跟你一样是石头呢!”
终于有一天清晨,爱斯梅拉达一直走到屋顶边上,从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尖顶上方俯视广场。卡齐莫多也在那里,在她身后。他主动就这样站在那里,以便尽可能给那姑娘减轻看见他的不快。突然,吉卜赛姑娘打了个寒噤,一滴泪珠和一丝快乐的光芒同时在她眼中闪亮,她跪在屋顶边缘,焦急地朝广场伸出双臂喊道:“弗比斯!来吧!来吧!看在上天的份上!说句话,只说一句话!弗比斯!弗比斯!”她的声音,她的脸孔,她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叫人看了撕心裂肺,就像海上遇难的人,看见远方天边阳光里驶过一只大船,向它发出求救的信号。
卡齐莫多俯身朝广场一看,发现她这样深情而狂乱所祈求的对象原来是一个青年,一个全身闪亮着盔甲、饰物的英俊骑士,他正从广场尽头经过,勒马转了半圈,举起羽冠向一个在阳台上微笑着的美貌女子致敬。不过,军官并没有听到不幸的姑娘的呼喊,离得太远了。
可是,可怜的聋子他却听见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连胸膛都鼓了起来。他转过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泪都强咽下去心胸都被填满了;他两只痉挛的拳头狠击脑袋。缩回手时,每只手掌里都有一把红棕色的头发。
埃及少女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该死!那才像个好样的!只需外表漂亮就行了!”
这时她依然跪着,极为激动地大声叫道:“啊!瞧他下马了!他要到那房子里去!弗比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弗比斯!那个女人有多坏,与我同时跟他说话!弗比斯!弗比斯!”
聋子望着她,他是看懂了这场哑剧的。可怜的敲钟人眼里充满了眼泪,不过一滴也不让它淌下来。突然他轻轻拉她的袖边。她转过身,他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她说:“您要我帮您去找他吗?”
她高兴得叫了起来:“啊!行!去吧!跑吧!快!这个队长!这个队长!把他给我带来!我会爱你的!”她抱着他的双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去把他带到您这儿来。”随后,他转身大步走向楼梯,泣不成声。
到了广场,他只看到拴在贡德洛里埃府宅大门上的骏马,卫队长刚进屋里去。
他抬头望了望教堂的屋顶。爱斯梅拉达一直待在原地,还是原来的姿势。他痛苦地朝她摇了摇头。随后,他往贡德洛里埃家大门口的一块界碑上一靠,横下心来等候卫队长出来。这一天在贡德洛里埃府上,正是婚礼前大宴宾客的日子。
卡齐莫多看到许多人进去,却不见有人出来。他不时望着教堂顶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样,一动不动。一个马夫出来,解开马,拉到府邸的马厩里去了。
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卡齐莫多倚在石桩上,爱斯梅拉达待在屋顶上,弗比斯大概就在百合花的脚边。
夜幕终于降临;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黑暗的夜晚。
卡齐莫多凝望着爱斯梅拉达,可是看不见。不一会儿,暮霭中只剩下一丝白色;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一片漆黑。
卡齐莫多看到贡德洛里埃府宅正面的窗户从高到低都亮了,又看到广场上另外的窗子一个接一个也亮了;后来他看到这些窗户一个个全灭了。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军官没有出来。最后一些过往行人也回家了,别的房屋所有窗户的灯光都熄灭了,卡齐莫多独自一人,在漆黑中待着。当时圣母院前面广场上是没有灯照明的。
然而,贡德洛里埃府的窗子仍然灯火通明,虽然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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