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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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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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坐在他前面,默默看着他吃,显然她另有所思,脸上不时露出笑容,温柔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懒洋洋的依偎在她膝盖之间的那只山羊的聪明脑袋。
一支黄蜡烛照耀着这一幕狼吞虎咽和沉思默想相掩映的情景。
这时候,格兰古瓦头一阵子肠胃咕咕直叫过去之后,看见桌上只剩下一只苹果了,不禁觉得有点难为情。“您不吃吗,爱斯梅拉达小姐?”
她摇了摇头,沉思的目光盯着小房间的圆柄顶。
“她在想什么鬼心事?”格兰古瓦想道,并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如此吸引她注意力的,总不会是拱顶上那个石刻的小矮人在做鬼脸吧。活见鬼!我可以同它相媲美么!”
他提高嗓门叫了一声:“小姐!”
她看样子并没有听见。
他更大声喊道:“爱斯梅拉达小姐!”
白费劲。少女的心思在别处,格兰古瓦声音的威力还不足以把她唤回来。幸好山羊来干预了,轻轻拽了拽女主人的袖子。埃及女郎急忙问道:“这是怎的,佳丽?”
“它饿了。”格兰古瓦应道,心里很高兴能同她攀谈起来。
美人儿爱斯梅拉达动手把面包掰碎,佳丽就着她的手心窝吃了起来,娇态万端。
然而,格兰古瓦不让她有时间再想入非非,便放大胆子向她提了一个微妙的问题:
“您真的不要我做丈夫吗?”
少女瞪了他一眼,应道:“不要。”
“做您的情人呢?”格兰古瓦接着问。
她撅了撅嘴,回答说:“不要。”
“做您的朋友呢?”格兰古瓦又问。她再瞪了他一眼,想了想,答道:“也许吧。”
也许这个字眼向来是哲学家所珍贵的,格兰古瓦一听,胆子更壮了。
“您知道什么是友情吗?”他问道。
“知道。”埃及女郎应道。“友情,就好比是兄妹俩,两人的灵魂相互接触而不混合,又像一只手的两个指头。”
“爱情呢?”格兰古瓦又问。
“喔!爱情,”她说道,声音颤抖,目光炯炯。“那是两个人却又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融合为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
这个街头舞女说这话的时候,那样妩媚艳丽,深深震撼着格兰古瓦的心灵,而且他觉得,这花容月貌与她言语中那种几乎东方式的韵味十分相配。两片纯洁的玫瑰色嘴唇半启,笑盈盈的;纯真和爽朗的额头,由于思虑而不时显得有些不那么清澈,宛如一面镜子上哈了一口气似的;又长又黑的睫毛低垂,时时流露出来一种不可言喻的光华,赋予她的容颜一种芳香沁人的姿色,也就是后来拉斐尔从贞洁、母性和天性这三者神秘的交点上所找到的那种尽善尽美的姿色。
格兰古瓦并没有就此罢休。
“那必须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讨您欢心呢?”
“必须是真正的男子汉。”
“那我呢,我究竟怎么样?”
“我心目中的男子汉要头戴铁盔,手执利剑,靴跟上装有金马刺。”
“得了,照您这么说,没有马骑就算不上男子汉啦。”格兰古瓦说道。“莫非您爱着一个人吧?”
“恋爱吗?”
“恋爱。”
她沉思了一会,随后表情奇特地说:“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是今晚?”诗人又深情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她目光严肃,瞅了他一眼。
“我只能爱一个能保护我的男子汉。”
格兰古瓦顿时涨红了脸,但也只好认了。显然,少女影射的是两个钟头以前在那危急关头,他并没有怎么援救她。这一晚,其他种种险遇太多了,结果上述这件事他倒记了,这时才又想了起来,遂拍拍额头,说道:
“对啦,小姐,我本该从那事谈起咯,却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蠢话。您到底是怎么逃脱卡齐莫多的魔掌的呢?”
吉卜赛女郎一听,不由打了个寒噤。
“喔!那可怕的驼背!”她边说边用手捂住脸;浑身直打哆嗦,好象冷得发抖。
“确实可怕!”格兰古瓦毫不松懈,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可您究竟是怎么脱身的?”
爱斯梅拉达嫣然一笑,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您知道他为什么跟踪您吗?”格兰古瓦竭力采用迂回的办法,再回到他原来提出的问题。
“不知道。”少女应道,紧接着又说:“不过您①也跟着我的,您为什么要跟着?”
“不瞒您说,我也不知道。”
一阵沉默。格兰古瓦用餐刀划着桌子。少女微笑着,仿佛透过墙在望着什么。忽然间,她用含糊不清的声调唱了起来:
当羽毛绚丽的小鸟疲倦了,而大地……②她嘎然中止,并抚摸了佳丽起来。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②她突然改用“您”称呼他,在这里表示感情上的疏远。
“您这只山羊挺漂亮的。”格兰古瓦说道。
“这是我妹妹。”她应道。
“人家为什么叫您爱斯梅拉达呢?”诗人问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
“当真?”
她从胸襟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香囊来,它是用一串念珠树果子的项链挂在脖子上的。这个小香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樟脑气味。外面裹着绿绸子,正中有一大颗仿绿宝石的绿玻璃珠子。
“也许是由于这个①的缘故吧。”她说道。
格兰古瓦伸手要去拿这个小香囊,她连忙往后一退,说:
“别碰!这是护身符。你一碰,会破坏它的法力的,要不然,它的法力会把你魔住。”
诗人益发好奇了。
“谁给您的?”
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随即把护身符再藏回胸襟里。
设法问些别的问题,可是她几乎不答腔。
“爱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她答道。
“是哪种语言的?”
①爱斯梅拉达(Esmeralda)是根据法文émeraude(绿宝石,祖母绿)这个词的变音而成的。前面有定冠词,表示独一无二,若意译,即“绿宝石姑娘”、“翡翠女”。因为格兰古瓦一再寻问这名字的意思,如果意译,便失去其神秘感,格兰古瓦也不会怀疑它是埃及咒语了。
“是埃及语吧,我想。”
“我早就料到了。”格兰古瓦说道。“您不是法国人?”
“我一无所知。”
“您有父母吗?”
她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我的父亲是雄鸟
我的母亲是雌鸟,
我过河不用小舟,
我过河不用大船,
我的母亲是雌鸟,
我的父亲是雄鸟。
“真好听。”格兰古瓦说道。“您是几岁来到法国的?”
“一丁点儿大,”
“到巴黎呢?”
“去年。我们从教皇门进城时,我看见黄莺从芦苇丛里飞上天空;那是八月底;我还说:‘今冬会很冷的。’”
“去冬确实很冷。”格兰古瓦说道,很高兴又开始交谈起来了。“一冬天我都往指头上哈气。这么说,您天生能未卜先知罗?”
她又爱理不理了。
“不。”
“你们称为埃及公爵的那个人,他是你们部落的首领吧?”
“是。”
“那可是他给我们成亲的呀。”诗人很不好意思,有意指明这一点。
她又习惯地撅了撅嘴,说:“我连您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我的名字?您想知道的话,这就告诉您:皮埃尔·格兰古瓦。”
“我知道有个名字更美丽。”她说道。
“您真坏!”诗人接着说。“不过,没关系,我不会生您的气的。喂,今后您对我了解多了,也许会爱上我的。还有,您那样信任我,把您的身世讲给我听,我也得向您谈一点我的情况。谅您知道了,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戈内斯公证所佃农的儿子。二十年前巴黎受围困时,我父亲被勃艮第人吊死了,母亲被庇卡底人剖腹杀死了。我六岁就成了孤儿,一年到头只有巴黎的碎石路面给我当鞋穿。从六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处流浪,这里某个卖水果的给我一个杏子吃,那里某个卖糕点的扔给我一块干面包啃;夜晚就设法让巡逻的把我抓进监牢里去,在牢里可找到一捆麦秸垫着睡觉。尽管如此,我还是长大了,瘦骨峋嶙,就像您看到的这副模样。冬天就躲在桑斯府邸的门廊下晒太阳;我觉得,圣约翰教堂非得等到三伏天才生火,真是荒唐可笑!十六岁时,我下决心找个差使当当,接二连三,前前后后,三百六十行都试过了。先是当了兵,可我不勇敢;接着当过修士,却又不够虔诚;再说,我喝酒的本领也不行。
走投无路,只好跑去大木工场当木工师傅的徒弟,却又身单体薄,力气不够。我生性更适合当小学教师,当然啦,那时我还大字不识,这是实情,不过这并不是难倒我的理由。过了一阵子,我终于发现自己不论干什么都缺少点什么;眼见自己没有一点出息,就心甘情愿当个诗人,写起韵文来了。这种职业,只要是流浪汉,谁都随时随地可以干,这总比偷东西强吧,不瞒您说,我朋友中有几个当强盗的小子真的劝我去拦路打劫哩。有一天,我真走运,碰到了圣母院德高望重的住持堂·克洛德·弗罗洛大人。承蒙他关照,细心栽培,我今天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通晓拉丁文,从西塞罗的演讲词到塞莱斯坦教会①神父们的悼亡经,只要不是经院哲学、诗学、韵律学那类野蛮文字,也不是炼金术那种诡辩学之诡辩,我都无所不通。今天在司法宫大厅演出圣迹剧,观众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在下便是这出戏的作者。我还写了一本书,印出来足有六百页,内容是关于一四六五年出现的那颗曾使一个人发疯的大慧星。我还有其他一些成就。因为我多少算得上是个制炮木匠,所以参加了约翰·莫格那门大炮的制造,您知道,就是试放的那天,在夏朗通桥上爆炸,一下子炸死了二十四个看热闹的观众。您瞧,我作为婚偶对象并不赖吧。我还会许多有趣的戏法,可以教给您的山羊,比方说,教它模仿巴黎主教,就是那个该死的伪君子,他那几座水磨,谁打从磨坊桥经过,都得溅了一身水。再说,我的圣迹剧可以给我赚一大笔现钱,人家准会付给我的。最后,我本人,还有我的心智,还有我的学识,还有我的文才,一切完全听从您的命令,我已做好准备,愿同您一起生活,忠渝不二或者是欢欢喜喜同您生活在一起,小姐,悉听尊便,您若觉得好,就作为夫妻;您若认为作兄妹更合适,那就作为兄妹。”
①西塞罗(公元前106—公元前43),拉丁政治家和著名演说家。塞莱斯坦教会由塞莱斯坦五世(约1215—1296)于一二五四年所创建,信奉本笃会教规。
格兰古瓦说到这里停住了,看看这番高谈阔论对少女的作用如何。只见她的眼睛盯着地上。
“弗比斯,”她低声说道。然后转向诗人,问道:“弗比斯,这是什么意思?”
格兰古瓦不明白他那番宏论和这个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但能炫耀一下自己博学多才倒也不会感到不快,遂神气活现地答道:“这是拉丁语一个词,意思是太阳。”
“太阳!”她紧接着说道。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弓手、一个神的名字。”格兰古瓦又补充了一句。
“神!”埃及女郎重复了一声,语调是带有某种思念和热情的意味。
正在这时候,恰好她的手镯有一只脱落下来,格兰古瓦急忙弯身去捡。等他直起身来,少女和山羊早已不见了。他听见门闩的声响,是那扇大约通向邻室的小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她至少总得留下一张床吧?”我们的哲学家说道。他绕着房间转了一圈,并没有可供睡觉的家俱,只有一只相当长的木箱,箱盖还是雕了花的。格兰古瓦往上一躺,那种感觉呀,就像米克罗梅加斯①伸直身子躺在阿尔卑斯山顶上的感觉差不多。
①米克罗梅加斯(又称小巨人)是伏尔泰同名哲学小说的主人公。小说中通过这个小巨人漫游太空,最后来到地球,发现人类既狂妄自大而又极其渺小。小巨人躺在阿尔卑斯山上,只是一种借喻,并非小说中的情节。
“算了!”他尽量随遇而安,说道。“能忍则忍吧。不过,这真是一个离奇的新婚之夜。真可惜呀!摔罐成亲,具有某种朴素无华的古风,本来我还挺开心的哩。”



第三卷 第01章 圣母院

      毫无疑问,巴黎圣母院至今仍然是雄伟壮丽的建筑。然而,尽管它的瑰丽依旧不减当年,但当您看见岁月和人力同时对这令人肃然起敬的丰碑给予无数的损坏和肢解,全然不顾奠定其第一块基石的查理大帝和安放最后一个石块的菲利浦—奥古斯都①,您是很难不喟然长叹,很难不愤慨万千。
在这个堪称是我们所有大教堂的年迈王后的脸上,每一皱纹的旁边都有一道伤疤。时毁人噬。②
这句话我情愿这样译为:时间是有眼无珠,人是愚不可及。
如若我们有功夫同看官一起,一一察看这座古老教堂所受破坏的痕迹,就不难发现:时间所造成的破坏很小,而人的破坏却极其惨重,尤其是艺术人物的破坏。我之所以非说艺术人物不可,那是因为近二百年来有不少人取得了建筑家的身份。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菲利浦—奥古斯都(1165—1223),即菲利浦二世,法国国王(1180—1223)。
如要略举几个最严重的例子,首先当然要数圣母院的正面,建筑史上少有的灿烂篇章。正面那三道尖顶拱门,那镂刻着二十八座列王雕像神龛的锯齿状束带层,那正中巨大的花瓣格子窗户,两侧有两扇犹如助祭和副助祭站在祭师两旁的侧窗,那用秀丽小圆柱支撑着厚重平台的又高又削的梅花拱廊,还有两座巍巍、黝黝的钟楼,石板的前檐,上下共六大层,都是那雄伟壮丽整体中的和谐部分,所有这一切,连同强有力依附于这肃穆庄严整体的那无数浮雕、雕塑、镂錾细部,都相继而又同时地,成群而又有条不紊地展现在眼前。可以说,它是一曲用石头谱写成的波澜壮阔的交响乐;是一个人和一个民族的巨大杰作,其整体既复杂又统一,俨如它的姐妹《伊利亚特》和《罗芒斯罗》①;是一个时代的一切力量通力合作的非凡产物,每块石头上都可以看到在天才艺术家熏陶下,那些训练有素的工匠迸发出来的百般奇思妙想;总而言之,是人类的一种创造,雄浑,富饶,仿佛是神的创造,似乎窃取了神造的双重特征:多样性和永恒性。
我们这里对这座建筑物的正面所做的描述,应当适合于这整座教堂;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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