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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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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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

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径

到瓜洲。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

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

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

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

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

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

去。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

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

“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

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

“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

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便拜。问道:“老主人几

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

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

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亲在日,曾聘定

吴防御家小姐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

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

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

亲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父亲在

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忘旧主,一

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便

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小主人娘子起来。

老夫妻两个,亲自洒扫正堂,铺各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类,供给周各,

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

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

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

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

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

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

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

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责,为了

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

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

元自不妨。”

两个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

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

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

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年一,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

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

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

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

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

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

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

“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

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

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

叩头不止。防御到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

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

说道:“小婿家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帐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

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

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

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

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

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

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

“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

防御道:“小婿岂敢说慌?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士接了起来,便见明

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

他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这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

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

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

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

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诬玷人家闺女,

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

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

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

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

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

话,各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

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

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庆娘托地

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

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

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

“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

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

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

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

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

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

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

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

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

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

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

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

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

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

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

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

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前来看时,

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

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

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

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

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

一个只觉耳衅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

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

崔生悄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

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

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

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

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照旧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

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

市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

报恩德。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

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

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

“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

觑他!妄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

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

梦中所见容貌,各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

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各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

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发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

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

自罢了。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

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卷二十四盐官邑老魔魅色会骸山大士诛邪

卷二十四盐官邑老魔魅色会骸山大士诛邪

诗曰: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清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八句诗,唐朝刘梦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矶怀古的。这个燕子矶在金陵西

北,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有头

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他飞去,满山多用铁锁锁着,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

亭子镇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最是金陵一个胜处。就

在矶边,相隔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寺左转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

一般。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当时寺僧于空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江水,

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载酒

游观者殆无虚日。奔走既多,灵迹颇著,香火不绝。只是清静佛地,做了吃酒的

所在,未免作践。亦且这些游客随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阁年深月久,没有钱粮

修葺,日渐坍塌了些。

一日,有个徽商某泊舟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寺僧出来迎接着,问了姓

名,邀请吃茶。茶罢,寺僧问道:“客官何来?今往何处?”徽商答道:“在扬

州过江来,带些本钱要进京城小铺中去。天色将晚,在此泊着,上来耍耍。”寺

僧道:“此处走去,就是外罗城观音门了。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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