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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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 第3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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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无恤言罢,也不理会硬气话活活被噎回喉咙的季孙肥,重新看向孔丘。

“我早年在晋国时,曾跟随乐师高学诗、礼、乐,可惜那时候我年纪尚小,顽劣愚钝,没能领会到师高的礼乐真谛,甚至连技艺上也生疏已久。握惯了剑的手再摸琴瑟,竟如同僵硬的木头般难使,难怪子晳(曾点)一直要远离俗务,只有空灵自由的心,才能弹奏出美妙的曲子,竹林里的飘渺瑟音,我一直想再听次。可子晳却说,夫子才是全天下最精通乐理乐艺的人,胜过他无数……”

季孙肥被赵无恤抢白一通,但他的确不是今天的主角,便看向看了孔子,示意他尽快和赵无恤谈条件,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但孔丘却也像是没看到他的眼神似的,竟接着赵无恤的话头聊开了。

“善哉,小司寇也开始重视礼乐了么?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但有句话你说错了,我虽然弹琴、鼓瑟、吹笙、击磬都比较精通,但我并不是最擅长乐理、乐技的人。”

“不是么?自师旷、伯牙、钟子期之后,就数鲁国师襄最擅长奏曲,他可是夫子的老师。我听说师襄曾因夫子研习数月,演绎了一首《文王操》,精粹微妙之义入于神化,于是师襄子佩服得避席而拜。夫子不仅得其曲,得其数、得其意、得其人、还能得其类,可见领悟乐境之深,难道还不是最擅长乐的人么?”

孔丘道:“从乐曲里领悟出文王的心志,这件事可一二不可再。论起乐理,还是周王室主管乐的苌弘大夫最为精通,至于乐技,还是我在齐国时遇到的那位无名乐师最佳。”

他闭上了眼睛,回忆那时听到的妙音:“我远远听他奏《韶》乐,那种美达到了如此迷人的地步,以至于我长期沉醉其间,有三个月尝不出肉的滋味,只可惜,那人行踪神秘,可遇而不可求也。”

赵无恤笑道:“夫子切勿妄自菲薄,无论如何,《诗》三百篇,君皆能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又闻夫子曾言,朝问道,夕死可矣,今日难得与夫子相见,故小子想讨教一番。”

说罢赵无恤恭敬一拜,再次将手放到了瑟上,孔子亦将手笼在宽袖里还礼,眯起眼静待。子贡跪坐在侧,连平日里叫喳喳的子路也安安静静,他明白,这是夫子与赵氏君子交流的特殊方式。

闻弦歌,则可知雅意。

方才那曲极为应景的《匏有苦叶》已经道明了赵无恤的意思,这首邶风是歌咏一位年轻女子对情人耐心等候的心情,被断章取义用来暗喻等待友人。

葫芦瓜有苦味叶,济水边有深渡口,渡河?不要着急,快点登上这艘小舟,再听我弹完这一曲。

一曲弦歌盛世悲,两军对峙,维系着无数人的生死、成败、国运、社稷,在孔丘眼中甚至是周礼命运,却也耽误不了他听赵无恤奏完这曲。

因为欲速则不达。

也因为,这或许是和平的最后一曲尾音……

也只有耐不住性子的季孙肥在旁直跳脚,但这是在赵无恤的地盘上,而且他不由自主地被气氛影响,只能在心里狂呼。

“大宗伯,你到底在作甚!”

……

孔子很喜欢唱歌,听别人唱歌要是认为唱得好,就一定请他再唱一遍,然后和着他一起唱,即“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所以听到好的音乐,歌之不足,他恨不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听赵无恤弹完一曲《黄鸟》后,他却坐着一动不动,批评尖锐。

“小司寇的瑟艺的确生疏了,就如一个初学者似的,像是照着曲目弹,显得生硬,层次把握得不太好。乐的演奏要有层次感,在开始时应是重奏,进入隆重的气氛后应该趋于和谐,然后进入高潮,节奏又要明快清晰,抑扬顿挫,悦耳感人。最后戛然而止,余音袅袅,演奏便算完成了。”

孔子沉吟片刻后又道:“至于乐意和心志,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我能听出小司寇的思乡之情,但却总觉得言不由衷,小司寇莫非是下不定决心归去?”

归去,归去,在孔丘看来,若是赵无恤能放下在鲁国的不臣之心,回归晋国,他便会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在鲁国,对不起,他的眼中容不下沙子!

孔丘可以容忍一个人私德有亏欠,却容不下僭越不臣之心!

人无完人,前者还能改之,但后者,则是在与周礼作对,在挖周礼的根基!

赵无恤轻轻拨弄瑟弦:“东国大好山河,如何能轻易割舍?若当年夫子奔齐时接受了齐侯的封地,当麾下有数不清的人都仰仗于你时,能做到说归鲁就归鲁么?你我间隙已深,多说无益,我还想演绎一曲,还望夫子能耐心听下。”

“小司寇这次要弹什么?”

赵无恤偏头望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三桓大军,说道:“就奏一曲《江汉》罢……”

不待周围数人有所反应,赵无恤便按照方才孔子的指点,手重重拨弄,一曲《江汉》潺潺响起。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曾几何时,三十而立的孔子跟着师襄学乐,在弹奏那曲费事数月来领会的《文王操》时,他一闭眼,就能顺着乐曲感受到作曲者的形象:他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一心要感化四方,心胸宽大能包容天下,他莫非就是周文王?

现如今,随着一曲《江汉》在济水上的中翼响起,孔子又看到了类似的情形。

他眼里的青年君子自信而坚定,他的技艺比上一曲娴熟多了,手下的瑟弦仿佛变成了武夫的兵戈,变成了骑士的马鞭。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心声:武者,戡乱,保大,安民,和财者也,他的志向正是“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但孔丘也顾不上赞赏这志向,齐家、治国、平天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他本以为赵无恤是想乖顺地在鲁国慢慢苦熬,或者找机会回晋国继承赵氏,那样的话,二十年后他或许能当个新卿。但现在看来,当说出那句话时,赵无恤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鲁国取三桓而代之了!

所以最终,孔丘在乐曲里只听到了两个字。

野心!

更何况……此子根本不知何为礼!

他在领地内擅自设立新的官制,以大夫身份主鲁盟,侵夺其余大夫城邑,多次越过鲁侯和三桓对外开战,在宋国还干出了向吴国太子徵牢九十九的闹剧!

“现如今,你又在此处奏《大雅》?”孔丘一张长脸上说不清是愤怒还是震惊,“这可是卿士在庙堂上才能弹奏的雅乐!”

停下,快停下来!

赵无恤也停止了抚瑟,在说出心声后,他看着孔子,淡淡地说道:“我听说晋平公无德,强听濮乐,导致晋国大旱三年。现如今,鲁国庙堂早已是陋屋一座,还承受得起这雅乐的旋律么?”

他一伸手,制止了孔丘说话。

“夫子,你且听我说完,三桓三分公室、四分公室,季氏以臣逐君,鲁昭公奔逃国外,死不能归乡;这之后邑宰坐大割据,阳虎以陪臣执国命,为政者见识浅薄,苛政遍布全鲁,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肉食者鄙,礼乐在朝堂上、在钟鸣鼎食之家已经崩坏殆尽,是时候在四野复兴了。”

“夫子,世卿世禄的时代结束了,在我看来,这大争之世,能善待民众,振兴邦国者,无论其最初身份是卿、是大夫、还是士,人人皆可登庙堂,立鼎簋,奏雅乐!”

第550章 我见泰山崩于前(上)

“人人皆可登庙堂,立鼎簋,奏雅乐?”

孔丘用一种看乱臣贼子的眼神盯着赵无恤。

那是两年前的明媚秋日,最初相见时,赵无恤表现得好学、知礼、鞠让,现如今,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么?

一个将毒牙深深隐藏的野心家,一个一心想要谋取权势的外来卿子,就和藏在婚车上潜回晋国叛乱的栾盈一样,就和在收容他的郑国作乱的楚国太子建一样!

但为什么,面对这句话,自己的弟子子贡眼神中却表现出了深以为然,自己往日对他的敦敦教诲,抵不过在赵无恤身边的耳渲目染么?

是了,孔丘恍然明白,他的弟子们,乃至于他自己,都是出身下层的士和国人。面对能力不堪的为政者,甚至连孔丘自己也会表现出不屑,但他也只是想去将这破屋子裱糊裱糊而已,从未想过要更进一步。

但年轻一辈却不一样。

一如晏婴和叔向感慨的,这是季世啊!卿不再尊重国君,有野心的大夫、家臣不再尊重世卿,士也不再尊重无能的肉食者,人人都在奋力攀爬,想要化家为国,想要朝为穷士,夕登高位!

“彼可取而代之!”他们内心带着这种呼喊,而赵无恤更是当着孔丘的面喊了出来。

还不待怔住的孔丘有所反应,季孙肥却终于忍不下去了。

“大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对季氏的骄傲,竟站起来怒视赵无恤。

“赵小司寇,事到如今,你还如此冥顽不灵么?对岸大军压境,你还是顺从君命,堕毁城邑,削减兵卒的好,今日的狂妄之言,我还能当做没听见。”

赵无恤看了这位同龄人一眼:“哦,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要对季氏俯首听命?”

“就凭季氏在鲁国的百年世卿!凭我父从领地上征召的五千劲卒,凭他们手里的剑。就凭孟氏、叔孙,三桓站在一起,他们的战车、长矛和攻城冲车就在对岸。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大夫之家,防邑、任邑、汶阳、根牟……甚至是范邑、秦邑,你所谓的西鲁同盟里的大夫们,他们通通支持我父堕毁郓城。而这还只是他麾下大军中的一部分,鲁国数万青壮还在后面,只要我父一声令下,整整数万拿剑持盾端矛的大兵便能开到济水之畔。”

赵无恤不愠不怒,他看着季孙肥冷冷说道:“一般来说,在我面前如此说话的人莫不是仗着有几分本事,范氏嫡孙范嘉、齐国公子阳生、个个比你地位高,可他们的结局都不怎么好。上一个这么跳蹿的人应该是公子朝,结果他被我在阵前处以宫刑,送回卫国做寺人了,卫侯差点气死,季孙肥,你不想季氏也蒙上黑白二色罢?”

季孙肥寒毛直竖,但嘴上依然硬气,心里只想着不能堕了季氏的威风,而赵无恤如今应该不敢对他乱来。

“我乃季友子孙,绝不会……不会怕。反倒是赵小司寇,你今日如此无礼,究竟是凭什么?凭你差劲的瑟技?凭河对岸那群不足四千的乌合之众?在宋国刚刚打完硬仗的疲惫之卒和大野泽里的流浪盗寇凑在一块,至少有一半仗一开打就要崩溃!虽然你号称身经百战、骁勇无敌,赵小司寇,事实摆在眼前,倘若你再不降服,只待大军的前锋渡河,你的军队就得全部完蛋!”

赵无恤哑然失笑:“是么?尊父是授权你向我宣战?既然要战,那便战吧!”

战!?

举船皆惊,连孔子也忍不住站了起来,而季孙肥顿时傻眼了,这时候不是应该赵无恤意识到自己这边处于劣势,退让一步么?要真打起来了,自家父亲还不得骂死自己。

赵无恤却显得气定神闲:“不过不用汝等渡河,我自帅兵卒过去便是,我想要打一场堂堂正正之战,还望大司徒能将兵卒往后稍微退上半里,好让我的军队到对岸列阵。这个消息,还得由你去通报三卿,对了,你会泅水么?”

说完,赵无恤也不待季孙肥回答,便目视左右,一干虎贲顿时登上甲板。

“送这位季氏庶长子下船,不用给他备舟,直接扔到河里就行!”

……

扑通一声,有重物落河。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了鼻子、口腔里,让季孙肥难受不已。

在济水里扑腾片刻后,他还是用难看的狗刨朝对岸游去,惹得对岸的赵氏兵卒笑声阵阵。

“算此子运气好,还有点水性。”

赵无恤回过头,看着面沉如水的孔丘,还有握拳提防的子路。

孔子冷冷说道:“赵小司寇今天的举动和平常的谨慎小心大不相同啊,若子桓不会水,那浮上来的就将是一具尸体……”

“那就让尸体向三桓宣战便是。”赵无恤走到自己的坐席旁,又轻抚了一下瑟,差人将它收好,文艺时间结束了,自己这双手,还是握女子的脱兔,亦或是刀剑比较合适……

“赵小司寇,此战真的非打不可?”孔丘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还是想和平解决问题。

“夫子,事情到了今天这步,已经没有回圜的余地了,从我倒阳虎,救回国君后,三桓便开始对我提防甚重,只因为我是外来的晋人,永远不会被他们接纳。”

“随后齐国入寇鲁国,三桓不帮我抵御,反倒从中掣肘,若非我父来援,鲁国已败,被齐人逼着签订城下之盟了。到了夹谷之会,也是我一直在维护鲁国的尊严,做了这么多,的确是累了,我想着,若是没有无能的三桓在中枢阻扰,我应该能让鲁国变得更好。”

“但我也没有过分举动,不过是纠合周边的大夫谋图自保而已。然人无猎虎之心,虎有伤人之意,从夹谷之会时起,三桓,还有夫子就在谋划堕四都,削西鲁之事,不是么?我一直默默忍到现在,今天只是为一切事情做个了断而已,战争,早就开始了!”

对此孔丘无言以对,赵无恤说的没错,他的确是鲁国为国事最尽力的一位大夫。然而,赵无恤做这些,从始至终是为了赵氏,为了他自己,孔丘的立场则站在鲁国,站在国君一边,而一山不容二虎,他们注定为敌。

于是他疲惫地说道:“既如此,那丘今日之行算是失败了,还望小司寇能让我回去。”

哪怕赵无恤和对待季孙肥一样,将他扔下船去,孔子也认了,子路会背负他泅水的,只要有子路在,孔子就能确信,自己绝不会受辱!

“夫子恐怕暂时回不去了。”赵无恤任由侍从为他披上甲胄,淡淡地说道。

子路大为警惕:“子泰,你莫不是要扣留夫子?”

“有子路这等万夫不当之勇的武士在,我岂敢如此,我之所以邀夫子登舟,又让他暂时勿回,是为了保全他。”

“保全?”孔子疑窦丛生。

“没错,箭矢无眼,三桓大军崩溃落败时肯定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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