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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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泪-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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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枯草松开臂膀,低头看去,泥地被雨水打出一个又一个水洼,地上的图正被逐渐毁去。「如今,该如何喊你?」
  「哈哈。」男子仰天而笑,模样虽仍骇人,却清楚看见那残破的脸孔,流露真心的笑。「俺终於、终於又是伏汕了啊大哥。」
  浓浓的北方腔,迥异於之前的京城腔调,显然这才是他最初的口音。
  「终於……是伏汕了吗?」夏枯草双手紧抓著伏汕的肩头,道。「如今的世道,能让你再次做回『伏汕』了是吗?」
  伏汕颔首,「俺不再是犬山,是伏汕,是那个有人有犬有水有山的伏汕。」
  「丞相没有说谎,白术的兄弟,果真还有人活著。」
  「兄弟也没想到,大哥您竟也还在人世……」
  
  *     *     *
  
  当年,白术帮被官府围剿,上下一百三十八人中,死七十三,十九人伏罪被杀、十七人发配充疆、二十人下落不明,逾下九人,包含首脑与其八名舵主,没有人知道这九个人究竟是何下场。是藏於深山荒漠人烟罕迹之地?或死於非命?没有人知道。
  伏汕,是男人的本名,出生在尊卑制度下最卑微的贱户。
  世袭的身分,贱籍之子亦是贱籍的世道,注定了他们这等人悲苦受尽欺凌的命运。终於,他逃离残虐的主人,犯下奴隶私逃的重罪,在官衙的追捕下眼看便要走投无路之时,遇上了白术帮,也遇上了夏枯草。
  於是,他成了白术帮的一员,做尽一切正常人眼中的恶事。只要有刀,只要用著夏枯草教他的刀法,他可以杀死所有待他不公的人。只要有刀,他不再是那个见谁都得磕头求饶的贱奴;只要有刀,他也能替同样受苦的奴隶虐杀那可恶至极的恶主。
  他恨世道,恨那污浊又腐败的世道。
  他说,舔血过日子的他已做不回人,所以「伏」字不该从人;他说,世间污浊发臭得叫人痛恶,却无清水能将其冲刷洗净,因此「汕」字无水。
  於是,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大字不识的他,从此改了姓易了名,伏字没了人而汕字没了水。於是,伏汕不存,只有一个名叫犬山的强盗,跟随救他性命的大哥过起舔著刀尖血的日子。在这污秽不堪的世道下,他做不成人,难道还做不成一条只求活命的狗吗?
  白术帮被剿,他用刀杀出条血路一路南逃,但绘了他容貌的告示早贴满了各处,只要他一个没留意露了脸,认出来的人往官府那一报,追捕他的官兵便像那附骨之蛆般涌来。时日一久,体力再难支撑,若非胸膛积攒著太多的恨,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般凄惨落魄地休止,才含著怨、怀著恨,撑著已撑到极限的肉体,逃下去。
  最後,逃到皇城,逃到让这世道、让天下百姓痛苦,那个昏君所在的地方。心想既然横竖是死,索性干一票大的,若能宰了这昏君那可真值了。故用刀在脸上抹了几道,叫人难以一眼认出他本来样貌,在酒馆里混了个差事盼望著能耳闻些昏君离开皇宫的消息。却又怎会知道,君王若离开皇宫是多麽浩大的阵仗,是上千上万军队和宫娥太监们随行伺候的阵仗,别说是区区一个毛贼,就连来了一整个军营的人也未必能伤其分毫,再说了,一个普通的酒馆,来光顾的也都是些商贾百姓,偶尔来几位当官的也是小官小吏,哪会是帝王近臣?又怎知晓帝王的消息?
  日子一久,酒馆东家瞧出蹊翘,觉得手下这个自称是「大山」的人,只要一来穿了官服的客人便刻意热络招呼,待在客人桌子边的时间也久得诡异。特别是那张脸,初看时只觉得处处疤痕煞是吓人,时间久了却觉得不像大山自个儿所说,脸上的疤是不小心摔到碎瓦堆上给划的,倒像被什麽人用刀尖一刀刀划下。
  疑心一起,东家暗自请来个画师假装客人,看清楚大山样貌而後画下。拿到画後,东家反锁房门展开画纸,拿出购来的白色染料和水推匀,以笔蘸色,一笔笔消去画纸上黑笔勾勒的疤痕。半个时辰後,画纸上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消去疤痕,大山原本的脸──却也与衙门贴出缉拿凶犯的告示上,一模一样的脸。
  就这样东家报了官,沾沾自喜地回到酒馆,以为没多久官府便会派人来缉拿重犯,而他也能拿到数目可观的赏银。却不料衙门的人不但想拿下人犯、更想连赏银一并污去,三更天时趁著夜色把酒馆悄悄包围,外头摆满浇了油的柴堆,打算将里面的人烧个半死後再冲进去拿人,就怕那杀人不眨眼强盗为求活命,反把他们给杀了。
  大火熊熊烧起,大火碰上酒馆後房尚在酿造的烈酒,烧得愈发旺盛,酒馆内火舌四窜黑烟弥漫,不知自个儿已被出卖的犬山一心只想找著东家救他出去。等他找著人时,只看见被压在柜子下被黑烟熏得没了呼吸的东家,与他到死仍握在手掌心里的一锭官银。
  不明白的事儿,终於明白。
  犬山走出东家的屋子,外边全是著了火的梁柱,他从地上捡起一根还燃著火的木头,把心一横,将著火的那端用力按在脸上。
  无法形容的痛楚,从灼烧的皮肤传遍全身,痛得他几乎要昏死过去,暗藏腰间用以防身的匕首被他甩去刀鞘,狠心地刺向大腿,藉著腿上的痛勉强撑起最後一丝清明,躲过不停从房顶落下的碎瓦、躲过断折倾倒的屋梁,奔去酒馆南侧的水井,坐在打水的木桶,把自己垂入井中。
  幸运地,没被衙门的人发现而逃过此劫。
  各地衙门张贴悬赏的告示,随著时间的流逝,渐被新的缉拿告示给掩去;白术帮的凶狠残虐、甚至民间流传关於他们劫富济贫,杀死悍主救出快被凌虐而死奴隶的故事,连那些不知下落的白术帮众犯,也随著时间的流逝,淡出世人的记忆。
  
  *     *     *




英雄泪(67)

  (67)
  「之後生了些事碰巧救下陈固陈大人,便在大人府上当了护院,两年前被推荐当了粮官,负责替朝廷送粮放粮。」
  伏汕那张吓人骇目的脸笑得开怀,笑容灿烂得让人几乎忘了他脸上狰狞的伤疤。
  夏枯草看著伏汕的笑,想起从前仇视朝廷的犬山,吐气:「你竟成了官吏,世道……果真变了……变了啊……」
  「是啊,真的变了。」伏汕朗声大笑:「数日前接到大人密信,说是京城有三人正往栺实而来,看到大哥的名字时俺不知道有多惊讶,还拿水把眼睛洗了三回,以为俺眼睛有毛病,不然大哥怎麽可能还活著,且还接了朝廷的差。」
  「信?怎麽,你识字了?」
  嘿,陈大人教的。凡是府上的下人都跟大人学识字,大人说只要识了字,往後就算离开陈府也能在外头谋个不错的差事,所以大人无论多忙,每天都会抽出半个时辰教府里的人习字。」伏汕忆起往事,嘴角满是藏不住的笑,道:「大哥可别以为这是什麽美差,大人盯咱们学习可盯得紧了,学得不认真的还得捱板子,比人家私塾里的先生还严。不仅如此,大人还立了规矩,凡是跟他识字的人一辈子至少须收十个人当学生,把咱们认得的字教给他们。」
  「竟然有这种官?」
  「就是啊!俺到现在才收了两个,到死前还得收上八个屁孩子,大哥你说俺苦不苦命?」
  「……」
  夏枯草看著兄弟,无言陷入沉思。
  伏汕嘴巴上虽这麽说,可他面上满满的感激骗不了人,曾经盈满牛山眼眸的恨已被淡去。取代的,是从不曾在他眼底发现过的──希望,与尊严。
  卑贱的身分,任人折辱受尽逼迫,从来就没有尊严,也没有希望。
  被逼得拿起了刀,舔著刀上的血苟求活命。他们不想死,就算杀人、就算被追捕,都怀著希望,希望能继续活下去。无论手上染了多少的鲜血,他依然是一个人,就连猛兽也是不受逼迫不致发狠嗜血,是以当白术被剿,他虽恨,却不怨。
  恨官兵不敢去剿更凶更恶的朝廷大官只对百姓下手;恨围捕的人杀他兄弟毁他帮寨,却……不怨……
  他终究是个杀人犯、是穷凶恶极的匪寇,死在他手里的,有该杀的、也有无辜的。从拿起刀柄的第一天起他便认了命,恶人终有恶报,在阎王爷判他死的那日到来前,他这恶人,会拼死在这恶劣的世道中,活下去。
  尊严,未曾拥有;希望,离他太远。
  於是,当他遇到两个与他同样苦命的孩子时,毫不犹豫地救下他俩。也许,在心底深处仍旧盼著,盼著终有一日他能看见,看见希望、看见尊严。
  想起,陈固与他的对话──
  『老子凭什麽要替你这狗官送粮?』
  『凭你白术帮弟兄的一条命,与四十多年前响北夏家十七口命。你若能将粮草送入东晴关便能救你一个兄弟的命,连同四十年前响北夏家的冤案本官也将彻查清楚,还你夏家公道。』
  『哼,老子的兄弟全死光了。』
  『不,至少……有一个人活著……』
  『是、是谁?』
  『只要你肯接这趟差事,到时候自然知道。』
  『你威胁老子。』
  『是乞求,求夏先生救我数万士兵的命。』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过天地父母与君王的宰相,却跪在他的面前。陈固眼中的急切担忧,真挚得人动容,这男人不为邀宠於君王、亦不为战功,只为从未谋面亦无交集的士兵,为了这些人的性命不惜纡尊降贵,跪求一名罪犯。
  这人眼里,没有贵贱之分,只有一条条不该白白葬送的宝贵生命。
  倘若当年父亲的上级也能是这样的官,便不会有夏家十七口人的冤。而他,也不致走向无法回头的路……
  『二十日後,粮草必入东晴关。』
  扶起跪在面前的陈固,夏枯草给了他的承诺。
  一国之相都能如此,足见世道渐善,看来在他被囚禁在这屋中推著石磨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变得不同。
  盼望了一辈子的尊严与希望,也许已在面前。
  只需伸手,便可探得。
  
  *     *     *
  
  「伏汕!」
  「俺在。」
  夏枯草抖擞精神,将候在一旁的卫洙卫枸招来。「给你介绍,这是卫洙,那是卫枸,相处久了你自然能分辨谁是谁。你们俩也来认认人,以後喊他伏叔便成,都是一家人。」
  「伏叔。」卫洙喂枸齐声而道,对著伏汕喊了声叔。
  「人认过了,该谈谈正事。老子答应过二十日内送粮入关,就非把这事办成不可。」
  听是正事,伏汕亦是一脸严肃回应:「二十天……大哥,不是俺不给你面子,才这些日子,万石粮草怕是无法送入关内。」
  夏枯草勾起嘴角,道:「老子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万石粮草送进去。」
  「什麽?」
  「夏叔你──」
  卫洙卫枸闻言大惊,他们信得过夏叔,不过这番话又是怎麽回事?不送粮入关?
  「难道大哥有办法了?」
  「兄弟,召集所有能召来的人,我夏枯草绝对要在二十日内看到东晴关的大门。」
  伏汕知道夏枯草心中已有主意,重重一拍大腿,豪气喝道:「好!就让咱们兄弟好好干这一票。」
  
  *     *     *
  
  世道,变了;人的心,也变了。
  犹如天地运行,唯一不变的原则,正是常变。
  变,才有更替,才有生机,也才有老百姓曾经连梦里亦不敢怀抱的──
  希望。
  
  【完】




英雄泪(68)

  (68)
  第一章
  东晴关
  别怕。
  看著手上的密摺,指尖忍不住抚触纸面的最末一行字……
  密摺上犹如金镂石刻般的字,一见便知出自陈固之笔,都说字随人形,能从一个人的字瞧出其性格。工整得彷佛每一笔落下前都再三思良,每一行字像拿尺量过了似地,笔直得让人看了字就知道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相较之下,最末行的两个字飘渺随性龙飞凤舞,别字的最後一捺还连著怕字的第一撇,若让教字的先生见了,真不知会把老夫子气成怎样?
  「丹弓……」唇动音泄,唤著情人的名。
  大帐里只有楚云溪一人,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软弱。真想就这样什麽也不顾、什麽也不管,从东晴关逃走、从战场上逃走,逃回皇城、逃回情人身边。带著列丹弓一起离开,像在南疆时那样一起耕田一起谈笑,肩碰肩地坐田埂上,看夕阳、看星海、看朝霞。
  打从接到粮食被滞留的消息,关内变从一日三食减为一日一食,可三十万的人全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粮草减少的速度仍旧快得让人心慌。半个月下来,稳定的人心渐渐变得浮动。
  关外,夷东的军队正浩浩荡荡迎向东晴关的关门,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年,该伏下的兵,伏了;该探的情报,探了;该备的布署,备了。本算好了以逸待劳,可谁能料到竟在最不该出乱的补给上,出了乱子。
  怨谁?老天爷吗?还是那场暴雨?
  十指,颤抖。
  他是帝王,是一切决策的中枢。
  如何布局?如何调度?前锋谁领?如何守卫?奸细如何处置?从哪迎战?就连三十万人的食水问题,也由他决定。
  走出帐外,指挥若定。
  就连追随父亲打了十多年仗的列丹毓也深深慑服,私下赞道就算给他相同人马,也布不出这些局。
  回到帐内,落下隔绝部将目光的大帘,如冰刺骨的恐惧便自脚底为始,向上直窜脑门。
  害怕,像是只凶恶的鬼,如影随形地附在身上。人前的镇定,随著日子沉淀成独自一人时的惧怕。一个错误,哪怕很小很小,都可能让缜密的计划全盘皆输。他不是怕输的人,他怕的,是输这个字的背後得付出代价。
  三十万、三十万活生生的人哪!
  哪个不是爹娘的宝?不是妻子儿女的天?
  他怕他的错误,让三十万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三十万具淌血残躯,成了无法归乡的孤魂。
  可谁能让他倾诉?谁能听他说说,他积满胸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的害怕?
  帝王,最高的地位,亦是最沉的重担。
  此刻,讽刺地让他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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