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明夷》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地火明夷- 第7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郑司楚道:“是,二叔。”他说得含含糊糊,倒真像是舌头有点毛病。左慕桥心道:郑公子倒是聪明得紧,大概比郑先生更像三毛。只是……想到郑昭还要留在这儿,万一被查出来,势必会牵连自己,又该怎么办?但事已至此,多说已是无用。

左慕桥领着郑司楚向前院走去。前院里,已有不少伙计正在打包整理,左慕桥叫过一个领头的过来道:“小苟,三毛家里事完了,今天回号里,就帮你做事吧。”

那小苟虽然年岁不大,却是左桥号里的老伙计了,做了足足七年。这三毛两个月前来做过两天,因为话也不多,一直在后面搬东西,现在根本不记得三毛长什么样,听老板这么说,便道:“是了,老板,是您远房侄子吗?小苟领会得,那铺还留着呢。”

左慕桥心头原先还有点担心,生怕这小苟会多嘴说一句“怎么长得不太一样了”之类,但听他口气,显然根本没有生疑。他向郑司楚道:“三毛,好好干,做几年,存点钱,也好讨一房媳妇。”

因为郑司楚要扮的三毛不太能说话,自然不能去柜上做事,能做的也只是搬东西之类的粗笨活。好在那些伙计知道他是老板的远房侄子,不敢欺生,只是让他在后边打包搬货。郑司楚做了一阵,和那几个伙计也都照过面了。他肩头虽然伤势未愈,但在军中曾受过远比这更重的伤,现在这点伤实在不算什么,干得毫不费力。小苟见他搬得行有余力,玩笑了一句说:“三毛,回家了两个月,力气大不了少啊。”也没有多说什么。这天晚上,带着一身鱼腥气,郑司楚倒头就睡。那些伙计睡起来都是呼噜震天,他们全都惯了,可郑司楚着实不习惯,一直睡不着。父母就在后院的密室里,但也许今生今世再见不到他们了。郑司楚想着,心里又是一阵没来由的酸楚。只是酸楚归酸楚,他心头隐隐觉得有点异样。

两个月前,来过这么个三毛,而这个三毛又恰好来过一次便又走了,这未免太巧了点。假如,这并不是巧事,而是……而是左慕桥早就安排好的呢?

郑司楚在军中做参谋时已习惯了对事情斟酌思量,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现在虽然退伍已久,但这个习惯却还未改。此时夜深人静,细细想来,当左慕桥看到父亲和自己出门时的一怔,也许已说明了一切。也许,父亲早就安排下这条死地求生的计策,但当初却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可是,最终父亲却把这机会让给了自己。一想通这点,郑司楚更是感慨万千,越加感激父亲的关爱。

难道就这么走了吗?

这条死里求活的计策成功的机会的确很大,可是自己独自逃生,对得起父母吗?黑暗中郑司楚睁大了眼,再也睡不着了。

不,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也要死在一处。现在还有没有一家人全都逃走的办法?他默默地想着。大统制事无巨细,安排得如此缜密,可以说毫无漏洞。但这只是对自己这逃生一方而言的,假如大统制布下的天罗地网本身就有漏洞呢?

这漏洞不是没有,事实上自己已经察觉到了,就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宣鸣雷。宣鸣雷明明已经发现了自己,可是并没有下手,那么,再进一步,让他送自己一家过江,是否可行?

郑司楚把双手枕在头下,细细回忆着与宣鸣雷的每一句话。江边,夜风中宣鸣雷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藏有深意。也许这人会对自己一家抱有某种同情,可是他毕竟是水军将领,要帮自己一家过江,行同反叛,他能不能走到这一步?郑司楚熟读兵法,兵法中也有说起策反敌方将领的情况。不过兵法中说,与敌将有旧情,那就动之情,敌将已是走投无路,那就晓之以理。现在自己和宣鸣雷顶多就是两面之交,自己对他的恩惠无非是帮他赔了酒账,宣鸣雷放了自己一次,可说已百倍偿还,自己凭什么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郑司楚闭上了眼,一遍遍地打着说动宣鸣雷的说辞。可是每想一遍,便觉得自己若和宣鸣雷异地而处,定然连自己都打不动,何况要找到宣鸣雷也不是易事,可是他仍然执著地想着。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若不能与父母一同逃出生天,便一同沉入地狱去吧,也是一家人团聚。

第二天是个阴天,却是出奇地忙,一大早左桥号的伙计就大多出去了,左慕桥亦出门忙事。偏生这天城西一家人办喜事急着要一车货,小苟因为明天要去东平城补货,清点存货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又碰上这事,更让他焦头烂额。点好了货,却找不到人押送了。这时郑司楚正好搬了一箱咸鱼过来,小苟顺口道:“三毛,你会赶车吗?”

郑司楚道:“会。”

小苟没想到这位远房侄少爷居然会赶车,心想这三毛傻不楞登,别的事干不好,在这儿顶多就是个搬货的料,这批货只是押送,又不用收现账,他能赶车的话让他去正合适,便又道:“你认路不认?”

郑司楚道:“认。”

小苟正在犯愁让谁去,心道:也是,三毛只是舌头有毛病,脑瓜子又没毛病,他会赶车又能认路就正好,我想老板那个视钱如命的人也不会找个吃闲饭的来。便道:“那就好,这一车货要急着送城西,你押过去后,让买主在收条上画了押,自己赶车回来吧,早去早回。”

郑司楚心头一动,便道:“好。”心道:横竖我舌头有毛病,说一个字就成了,又是左先生远房侄子,倒也省事。

赶着车出门,一上街便见卫戍多了不少,不时查问过路行人。只是郑司楚现在长相已完全两样,又赶着一车左桥号的货,那些卫戍问都不问他。一路而去,却见东阳城里人熙熙攘攘,店铺林立,忖道:不管怎么说,这之江太守倒也是个能吏。只是之江太守越有能力,他一家人也越危险,心中越是不安。

货是送到城西一家林宅去的。这林家是个大户人家,住了个大宅院,还有司阍,因为要办喜事,门口高挂着红灯笼。郑司楚递过收条,司阍看了看,道:“正好,快进去吧,厨房里急等着要呢。”

这一车咸鱼干货有不少,郑司楚把车子赶到厨房,有个人出来收货,清点好了,道:“成了,跟我来吧,去请林先生画个押你便可以回去了。”

那人带着郑司楚到了一处偏院。隔着一段路,便听得那儿传来一阵丝竹之音。郑司楚虽然不擅音律,但与程迪文在一块儿久了,听过不少曲子,知道那是一支《春花妍》。这支曲子柔美婉转,喜气洋洋,正适合办喜事吹奏。那人听得声音,停下了步子,小声道:“麻烦你稍等片刻,林先生在品曲,这时候不喜欢旁人打扰。”

这林先生想必也是个对音律痴迷的人吧,若是迪文在此,多半会和他很投机。郑司楚淡淡想着,也站在了门边。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倒是听得自得其乐,一边听还摇头晃脑,也许是近朱者赤,林先生好音律,他也沾染了一点习气。

这支《春花妍》不算太久,一会儿便完了。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叹了口气道:“真是好曲子,无一处不好。”

郑司楚虽然不甚好音律,但他在雾云城时,闲来无事,曾向蒋夫人讨教过一阵。蒋夫人对音律极精,郑司楚别的也没什么心得,但吹笛多少有点进益,那时连程迪文也说他吹的笛已经勉强可以听一听了。刚才这支《春花妍》虽然甚是和谐,但第二段上有一小段笛子独奏却有点破音。听得那人在随口乱赞,他一时心痒难搔,顺口道:“笛子有点破音。”

他一说出口便有点后悔,因为这话说得太顺了,不像一个舌头有毛病的人该说的。好在那人怔了怔,笑道:“是吗?你倒听得出来。”看样子并没有在意。他转身正待敲门,却听得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如何?这班乐者之技可入吾兄法眼?”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哈哈了一声道:“手法甚妙。不过,稍有不足。”

一听得这声音,郑司楚心里便是一跳。这声音,如果自己没听错的话,正是宣鸣雷!他没想到会这般巧法,居然在这儿碰到宣鸣雷了。

没等宣鸣雷说有什么不足,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已敲了敲门,林先生也听到了,高声道:“谁啊?”

那人道:“林先生,是我,施国强,左桥号的货送来了。”

门一下开了,林先生出现在门口,看了看郑司楚,笑道:“左先生果是信人。给我收条吧。”

那施国强递过收条,林先生接过来,一边顺口道:“国强,你听这曲子如何?”

施国强在林家做事久了,对这个主人亦心知肚明。这林先生待人随和,因为好乐成痴,家里用的工友若是通音律的,待遇往往会好一点,因此人人都多少知道一点音律。施国强听得方才那位先生说稍有不足,便道:“这曲子奏得很好,不过笛子有点破音。”

林先生打了个哈哈,自是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一边宣鸣雷却突然插嘴道:“林公,我算是佩服你十足了,连家中的工友也深通音律啊。”

林先生吃了一惊,道:“宣兄,国强说到了点子上?”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方才我听得笛声吹到了高处,声音有稍许破音,应是笛膜有点损伤了。没想到你没听出来,这位工友在门外倒听得清楚。”

这一下林先生脸亦有点泛红。他自诩知音,因此与这个深通音律的水军军官交情莫逆,没想到这一次栽了个大跟头,登时把签收条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走到乐班的笛手身边,道:“请把笛子给我看看。”那笛手递过笛子,林先生按动笛眼,吹了几个音符,动容道:“果然!国强,没想到你居然已到如此境界!”

这一下那施国强也盖不住脸了,忙道:“这不是我听出来的,是这位左桥号送货的朋友说的。”

林先生和宣鸣雷同时有点动容。郑司楚一副市侩的模样,身上穿的亦是一件满是鱼腥味的旧衣服,实在想不出这么个人能够听得出来。林先生抢上一步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虽然他一身华服,和郑司楚不啻天壤,但一谈起音律,他毫无架子。

郑司楚自悔多嘴,但话已至此,不说总不成。他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姓左,叫三毛。”因为要尽量说得含糊,这几个字说得甚是吃力。

林先生听得这人话都说不清,更是吃惊,心道:这人定然是个天才啊。他知道音律亦如棋弈,天份最要紧,见郑司楚如此,不由动了怜才之心,道:“你叫三毛吗?三毛,进来进来,你会吹笛吧?”

郑司楚更是不安,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在他这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伙计,林先生怜才之心更盛,从一边架上取下一支紫竹笛,道:“来,吹个曲子听听。”

郑司楚只待说不会,但见一边的宣鸣雷目光灼灼,眼里带着点嘲弄的笑意,定然不信这个鱼行伙计能吹得好,心头却是一动,道:“我吹得不好。”

林先生道:“没关系,我听听。”他已见郑司楚辨音有明察秋毫之能,已大起怜才之心,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一块未琢之璞,沦落在咸鱼行做个伙计实在太可惜了,有心要抬举他。但郑司楚接过笛子来,却又犹豫了。他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但这支曲子凄楚悲怆,实在不适合这个喜庆的日子吹奏。林先生见他犹豫不决,只道他胆子小,便道:“小兄弟,不用怕,我这儿,全都是朋友。”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尽管共和国是以人人平等为口号,但林先生这种大户人家主人和施国强这样的工友肯定不会是朋友,顶多林先生比较随和,没架子而已。郑司楚顿了顿,忽然将笛子放到唇边,吹了两个音符。

那是一曲《一萼红》。

《一萼红》曲调柔媚,在酒楼歌肆中常能听到。郑司楚对这曲子其实并不熟悉,只是当初与程迪文在酒楼,听到宣鸣雷发酒疯时弹唱的那曲《一萼红》,有点兴趣,因此练习过几次。只是这个调子变化甚多,若是程迪文吹来,自能如百鸟齐鸣,美不胜收,郑司楚吹来,却显得平平无奇。

现在就看宣鸣雷了。

郑司楚心中想着。他也自知这曲子吹得并不好,但自己却是有意揣摩着那一回所听到的宣鸣雷弹奏的调子在吹。《一萼红》原本很柔媚,但宣鸣雷上回在酒楼中却弹得慷慨激昂,直如天风海雨逼人,再没第二个人会把《一萼红》弹成这样的。

宣鸣雷在听到郑司楚吹响第一个音符时,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鄙夷之色,倒也不是鄙夷郑司楚这个人,而是对他的笛技嗤之以鼻。只是随着郑司楚吹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竟然全神贯注地听。一边的林先生倒大为奇怪,心道:这个三毛把《一萼红》吹成这样,笛技实在乏善可陈,宣兄怎么对他如此看重?是了,定然宣兄见他一个伙计也有这等手法,亦起了爱才之心。他自己对郑司楚起了爱才之心,便觉得谁都会爱郑司楚之才。其实郑司楚的笛技虽然不能算门外汉,却当真算不上有什么了不起,比林先生那个乐班里的笛手差得远了。

郑司楚吹了半曲便停下来。倒也不是别个,因为他长久不练,已经把后半段都忘了。林先生接过笛子,道:“小兄弟,你应该向人学过笛子,但没怎么练习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林先生道:“我说呢。你手法虽然生涩,但姿势很是标准,应该是向好手学过。”

郑司楚对这林先生倒也有几分佩服了。在军中时他对吹笛兴趣不是很大,也没向程迪文学过,后来退伍,有点兴趣了,程迪文却又没空教他了。他这点吹笛之技,其实全是当初蒋夫人点拨的。蒋夫人双目已盲,服侍她的石仙琴是琴技名手,对笛技并不专工,也没耐心对郑司楚循循善诱,对他二人的指点,郑司楚只能私下里揣摩领会。但蒋夫人和石仙琴都是音律高手,就算仅仅指点一二,郑司楚亦是得益良多,与那些全然靠自己摸索吹笛的全然不同,而林先生一眼也看出来了。

宣鸣雷在一边忽道:“林公真是法眼如电。这人应该投过明师,可惜未能精益求精。”

林先生听得宣鸣雷这般说,登时心痒,忙道:“宣兄,你能不能收他做弟子?”他见宣鸣雷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宣兄你专精琵琶,但一法通,万法通,何况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