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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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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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真见鬼!底下有诗,你跳下去念吧。〃

我就跳下去念:

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

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声,你们也不会听清。

〃等一等!〃斯穆雷说。〃这不是诗呀,你把书给我……〃他怒气冲冲地把厚厚的蓝书翻弄了一阵,便把书塞进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来……〃

使我难受的,是他那口钉着铁皮的黑箱子,里边装着很多书,有《奥马尔喻世故事集》,《炮兵札记》,《塞丹加利爵爷书简》,《论臭虫类此害虫之防治方法》;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书。

有时候,厨师逼我把书拿出来,一本一本把书名报给他听。他听着我念,便叱骂着说:

〃胡编乱杂,这些混帐东西……他们象在打人的耳光,为什么要打,却不明白。格尔瓦西他怎么落到我手里来的,这个格尔瓦西,'还有什么恩勃拉库伦'……〃

尽是一些怪词儿,陌生名字,叫人讨厌地记着很多,刺激着舌头,每分钟都想重复地念。我想:也许可以从声音中体会出意思来。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这时候,跑到后舱去一定很有趣。那边,在满堆的货物箱中间,围聚着水手们和司炉们,有的同乘客打牌,赢他们的钱,有的唱歌,有的在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心里很舒畅。一边听他们简单明白的讲话,一边望着卡马河岸上那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水退以后草场上留下的小池沼一样的水洼。这些水洼象破碎的镜片,映出了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离开了陆地在向远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里,听见从岸上传来了一座看不见钟楼的钟声,就令人想到那儿有村庄,有人。在波浪上,有一只渔船在漂荡,象一大块面包。啊,那边的岸上出现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们在河里戏水。象黄绸带子一样的沙地上,走着一个穿红衬衫的农人。远远地,从河中心望去,一切都显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样,又小巧,又斑斓。我想向岸上喊几句和善亲切的话,不仅向岸上,同时也向驳船上。

这条红沉沉的驳船,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能整个钟头不眨眼地望着这条船伸出它的粗笨的船头,冲破浊流的情景。轮船拖着这条驳船象拖着一口猪,松弛时拖索打在水面上,随后又绷起来落下许多水点,拉紧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跟野兽一样坐在铁棚里面的人们的脸。当他们在彼尔姆上岸的时候,我走到驳船的跳板去看。几十个没有人样的可怜人儿,从我的身边走过,杂乱沉重的脚步,夹着镣铐的声音,弯腰屈背地驮着沉甸甸的包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有,可是看来完全跟普通人一样,只有身上的服装和剃成怪模样的头发不同。当然,这些人都是强盗,可是外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强盗的侠义行为。

斯穆雷的模样比谁都要更象一个强盗,他阴沉沉地望着驳船,嘟哝着说:

〃上帝啊,解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人家都在杀人、打劫,你干吗老这么做着饭?〃

〃我不是做饭,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饭的是娘儿们呀,〃他说着笑了。想了一下,又补充说:〃人跟人的差别,都在脑筋上边,有的人聪明一点儿,有的人不大聪明,还有些人完全是傻瓜。一个人想聪明,得多念书,正经的书固然好,坏的魔道书也好,念得越多越好,要把所有的书都念过,才能找到好书……〃

他老是提醒我说:

〃你念吧!念不懂就念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的人,不管是谁,就是对那个不大吭气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说起话来总那么喋喋不休的,厌恶地撇着嘴,髭须向上翘着,重声重气地好象拿石头砸人一样。可是他对我却是和善而关怀的,不过在关怀中含有一种多少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我似乎觉得,这厨师也跟外祖母的妹子一样是个半疯子。

有时,他这样对我说:

〃等会儿再念吧……〃

他就闭上眼睛,打起鼾声,久久地躺着。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瘪,两只满是火烫疤的手,象死人一样交叠在胸口上,手指头微微动着,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见的编针,编织瞧不见的袜子。

突然,他又嘀咕着说:

〃是呀,老天给了你这么个智慧,你就得靠着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给人智慧很小气,而且不均匀。如果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呀,可是不这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有的人压根儿就不想懂,你瞧!〃

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在军队里的生活讲给我听。我不能领会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没有一点味儿。而且他讲得没头没脑,东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团长把兵士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那兵士一五一十报告了。当兵的可不能撒谎。可是那中尉跟盯住墙壁一样盯着他,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把脑袋低下去了。嗯……〃

厨师冒火了,他吐着烟,唠叨说: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这样,那中尉就在要塞里禁闭起来。那中尉的母亲却说……'啊,天哪!'……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学过嘛……〃

炎热的天,四周的一切轻轻地摇晃着、轰隆着。船舱的铁板外边,响着水声和轮船外轮转动的声音。圆圆的窗外,河水象一条宽阔的带子,滔滔地流过去。远远地望见岸上一片草场,零落地立着一些树木。耳朵习惯了一切声响——觉得四周很静,虽然水手们在船头上象哭似的叫唤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去参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什么隐僻的地方,闻不到厨房的油腻和热香,悠悠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舱室的茶房都怕他,还有那个柔顺的、不大吭气的、跟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象有点害怕斯穆雷。

〃嗨,猪猡!〃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这儿来,贼骨头!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又恭敬又巴结。他把燃过肉汤的肉给他们,问他们家乡的情况,家人的情况。那些满身油腻、象火薰过一样的白俄罗斯司炉,在轮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家都叫他们雅古特,还向他们挑逗说: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了就气得满脸通红,向司炉中的一个大声嚷起来:

〃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又漂亮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扭打起来,可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气力比谁都大,而且船长太太常常同他谈得很亲热。她个子高大、肥胖,脸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又平整,象一个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从来没有醉倒过。一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边坐下,身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服,忧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不出声。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害怕他,可是,我却有点怜悯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气腾腾,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站下来搔搔秃头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离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杂拌汤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鱼汤、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大着胆子走近他的身边去。他费劲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来:

〃什么事?〃

〃没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问他了:

〃你干吗老让大家都怕你?你是个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实在地、深思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是这样,我对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这不能让人瞧出来,让人瞧出来了就会吃亏。什么人都一样,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一样……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大笑起来。

〃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地听着,却不时地表示不满的意见:

〃唉,胡说八道!不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断啊!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恶。

〃不要脸的家伙,是吗?为了娘们,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地方,他就两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屈起身子哭起来。——两行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到舱板上。他抽搐着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着我叫起来: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到了奥斯达普临死,叫着〃爹,你听见了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过去可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人物呢……〃

他从我手里拿去了书,仔细地看着,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场大快事!〃

后来,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欢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认真地对我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

一般说来,我们俩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姆·琼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赞成:

〃真是蠢货!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吗?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种秘密的禁书,必须半夜里躲在地下室里读。

他睁大了眼,胡子都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在教堂里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而且以前我也瞧见人家念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厨师阴沉沉地盯住我的脸问:

〃谁哭?〃

〃那个在一旁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叨唠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不会没有……不过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绝地整整谈一个钟头……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念书的习惯,变成一卷在手,其乐陶陶了。书上所谈的都轻快有味,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而实际生活,却愈来愈让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读书,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许多碟子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让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个气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告我:

〃这么下去,我可就不让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里。我把污水泼在船栏外,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飞到水里去了。

〃这是我不好,〃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着眼瞧我;对我说:

〃喂,书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食器弄脏,尽量多给我活儿干。于是,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果然,我没有料错。有一天傍晚,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她俩都喝醉了。妇人微笑着跟所有的人点头,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应该发〃阿〃音的地方却发〃奥〃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打了官司回来,宣判无罪,心里一高兴,就喝了点儿……〃

姑娘也笑着,抬起混浊的眼望着大家,推了那妇人一下说: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们在二等舱室旁边住下了,那儿正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他们睡觉的舱室的对面。一会儿妇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谢尔盖就跑到那姑娘身边坐下,贪心地咧开青蛙嘴。晚上,当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来来来,我们这就给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缩回来;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来呀!〃

这其间马克西姆跑进来,他也醉了。他们俩就拖着我沿着甲板,走过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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