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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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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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倒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织。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赉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事的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说,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够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够。”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
“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
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
“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
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
“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倒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
“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大叫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倒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没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寻,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沈吟不语。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间,悔之晚矣!”
房德听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提起,恐没这心肠。”贝氏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古怪的,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外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倒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
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骘。”却又想道:“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院内。看王太时,却都不在,只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
路信走近案傍,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如今不走,少顷就不能免祸了。”李勉听得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捅里,把不住的寒颤,急急为礼,称谢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跪拜不迭,道:
“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消虑得。”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只是王太和两个人同去买麻鞋了,却怎么好?”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急出书院,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
原来支成登东厮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覆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院。衙役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仪门外。天幸恰有承直令尉出入的三骑马系在东廊下。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道:“快牵过官马来,与李相公乘坐,往西门拜客。”马夫见是县主贵客,且又县主家吩咐,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二人方才上马,王太撞至马前。路信连忙道:“王大叔来得好,快随相公拜客。”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紧随马后。路信再给马夫道:
“相公因李相公明早要起身往府中去,今晚着你们洗刷李相公的马匹,少停便来呼唤,不必跟随。”马夫听信,便立住了脚道:“多谢大叔指教。”
三人离县过桥转西,两个从人提了麻鞋从东赶来,问道:
“相公那里去的?”王太道:“连我也不晓得。”李勉便喝道:
“快跟我走,不必多言!”李勉、路信加鞭策马。王太见家主恁样慌促,正不知要往那里拜客,心中疑惑,也拍马赶上。两个家人也放开脚步,舍命奔赶。看看来到西门,远远望见三骑头口鱼贯进城。路信遥望认得是本衙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那一人却不认识。陈颜和令史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常言道:“人急计生。”路信便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会意,遂收缰勒马道:
“如此甚好。”路信向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牲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得奉承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些好言好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应道:
“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手上。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飞马而去。正是:
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又遍室寻觅,没个影儿,想道:“一定两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尚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原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老大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人的牲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
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覆转身原入私衙,报与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倒吃一惊道:
“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倒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急。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倒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有甚妙策?”
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外,酣醉而归。小人见他来历跷蹊,行踪诡秘,有心去察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饮三日方去。
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个人悄对小人说:‘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
且是极有义气,曾与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踪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勉陷害,害他报仇。
若得应允,便可了事。”贝氏在屏风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多少礼物送去?”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贝氏竭力撺掇,备就了三百金礼物。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家里。原来却是一条冷巷,东邻西舍不上四五家,甚是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坐下,点起灯火,窥探那人。
等了一回,只见那人又是酣醉回来。陈颜报知房德。陈颜道:“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
房德点头道:“是。”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两下,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答道:“今乃本县知县相公,虔诚拜访义士。”那人道:“咱这里没有什么义士。”便要关门。
陈颜道:“且莫闭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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