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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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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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了一摸,泪如雨下。
有诗为证:
昔日花丛多快乐,今朝独坐闷无聊。
始知裙带乔衣食,也要生来有福消。
任君用自被阉割之后,杨太尉见了便带笑容,越加待他殷勤,索性时时引他到内室中,与妻妾杂坐宴饮耍笑。盖为他身无此物,不必顾忌,正好把来做玩笑之具了。起初,瑶月、筑玉等人凡与他有一手者,时时说起旧情,还十分怜念他,却而今没蛇得弄,中看不中吃,要来无干。任生对这些旧人道:“自太尉归来,我只道今生与你们永无相会之日了。
岂知今日时时可以相会,却做了个无用之物,空咽唾津,可怜,可怜!”自此任生十日有九日在太尉内院,希得出外,又兼颏净声雌,太监嘴脸,怕见熟人,一发不敢到街上闲走,平时极往来得密的方务德也有半年不见他面。方务德曾到太尉府中探问,乃太尉吩咐过的,尽说道他死了。
一日,太尉带了姬妾出游相国寺,任生随在里头,偶然独自走至大悲阁上,恰恰与方务德撞见。方务德看去,模样虽象任生,却已脸皮改变,又闻得有已死之说,心里踌躇不敢上前相认,走了开去。任生却认得是方务德不差,连忙招呼:“务德,务德,你为何不认我故人了?”方务德方晓得真是任生,走来相揖。任生一见故友,手握着手,不觉呜咽流涕。方务德问他许久不见,及有甚伤心之事。任生道:“小弟不才遭变,一言难尽。”遂把前后始末之事,细述一遍,道:
“一时狂兴,岂知受祸如此!”痛哭不止。方务德道:“你受用太过,故折罚至此。已成往事,不必追悔。今后只宜出来相寻同辈,消遣过日。”任生道:“何颜复与友朋相见!贪恋余生,苟延旦夕罢了。”方务德大加嗟叹而别。后来打听任生郁郁不快,不久竟死于太尉府中。这是行淫的结果,方务德每见少年好色之人,即举任君用之事以为戒。
看官听说,那血气未定后生们,固当谨慎,就是太尉虽然下这等毒手,毕竟心爱姬妾被他弄过了,亦是富贵人多蓄妇女之鉴。堪笑累垂一肉具,喜者夺来怒削去。寄语少年渔色人,大身勿受小身累。又一诗笑杨太尉云:
削去淫根淫已过,尚留残质共婆娑。
譬如宫女寻奄尹,一样多情奈若何!
………………………………………………

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悌”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扎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
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
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象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大尹鬼断家私”。
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悌”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弟兄,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
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著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才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复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后,一老一少,端的好看!真个是:
恩爱莫忘今夜好,风流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个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
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耽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
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倒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
一日三,三日九,挨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徵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蝍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
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予先捏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长大成人,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疼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
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象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时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道:
“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绊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挨日子,不能痊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吩咐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吩咐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见他去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向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
“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
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孩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
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
“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够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
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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