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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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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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徐鏊。徐鏊暗暗地道:“就是妖怪,毕竟躲他不过,落得亲近他,看他怎么。”遂整衣冠上前作揖,美人还礼,使坐右首。女郎唤徐鏊捧玉杯进酒,酒味香美,肴膳精洁,竟不知是何物。美人方才轻开檀口道:“妾非花月之妖,卿莫惊疑!与卿有宿缘,应得谐合,虽不能大有所补益,亦能令卿资用无乏。珍馐百味,锦绣缯素,凡世间可欲之物,卿要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
又亲自酌酒以劝徐鏊,促坐欢笑,言词婉媚,口体芳香。徐鏊不能吐一言,但一味吃酒食而已。美人道:“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至非浅,妾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遂教女郎取箫递与徐鏊。徐鏊吹一曲,美人也吹一曲,音调清彻,高过徐鏊。
夜深酒阑,众女郎铺裀褥于榻上,报道:“夜深矣,请夫人睡罢。”美人低首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帐幔衾褥,穷极华丽,不是徐鏊向时所眠之榻。美人解衣,独着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之际,宛然处女,宛转于衾褥之间,大是难胜。
徐鏊此时情志飞荡,居然神仙矣,然究竟不能一言。天色将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余人奉汤水梳妆。梳妆已完,美人将别,对徐鏊道:“数百年前结下之缘,实非容易。自今以后,夜夜欢好无间。卿若举一念,妾身即来,但忧卿此心容易翻覆。妾与君相处,断不欲与世间凡夫俗子得知。切须秘密,勿与他人说可也!”言讫,美人与侍女一齐都去。徐鏊恍然自失,竟不知是何等神仙。次日出外,衣上有异常之香,人甚疑心。从此每每举念便有香气,香气盛则美人至矣,定有酒肴携来欢宴。又频频对鏊说天上神仙诸变化之事,其言奇妙,亦非世之所闻。徐鏊每要问他居止名姓,见面之时,却又不能言语,遂写在一幅纸上,要美人对答。美人道:“卿得好妻子,适意已足,更何须穷究。”又道:“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最多胜景,所以暂游。此世间处处是吾家里。”美人生性极其柔和,但待下人又极严,众人侍在左右不敢一毫放肆,服侍徐鏊如服侍自己一样。一女侍奉汤略不尊敬,美人大怒,揪其耳朵,使之跪谢而后已。徐鏊心中若要何物,随心而至。一日出行,见柑子甚美,意颇欲之。至晚,美人便袖数百颗来与徐鏊吃。凡是心中要吃之物般般俱有。徐鏊有数匹好布,被人偷剪去六尺,没处寻觅。美人说在某处,一寻即有。解库中失去金首饰几件,美人道:“当于城西黄牛坊钱肆中寻之,盗者已易钱若干去矣。”次日往寻,物果然在,径取以归,主人但目瞪口呆而已。徐尝与人争斗不胜,那人回去或无故僵仆,或因他事受辱。美人道:“奴辈无礼,已为郎君出气报复之矣。”如此往还数月,徐鏊口嘴不谨,好与人说。人疑心为妖怪,劝徐鏊不要亲近。美人已知,说道:“痴奴妄言,世宁有妖怪如我者乎?”徐鏊有事他出,微有疾病,美人就来,于邸中坐在徐鏊身旁,时时会合如常,虽甚多人,人亦不觉也。常常对徐鏊道:“断不可与人说,恐不为卿福。”
当不得徐鏊只管好说,传闻开去,三三两两,渐至多人都来探觑,竟无虚日。美人不乐。徐鏊母亲闻知此事,便与徐鏊定了一头亲,不日之间便要做亲,以杜绝此事。徐鏊不敢违抗母亲之意。美人遂怒道:“妾本与卿共图百年之计,有益无损。郎既有外心,妾不敢赧颜相从。”遂飘然而去,再不复来。
徐鏊虽时时思念,竟如石沉海底一般。正是:
恩义既已断,覆水岂能收。
话说徐鏊自美人去后,至十一月十五夜,梦见四个鬼卒来唤,徐鏊跟着鬼卒走到萧家巷土地祠。两个鬼卒管着徐鏊,两个鬼卒走入祠唤出土地。那土地方巾白袍,走将出来同行,道:“夫人召,不可怠慢。”即出胥门,渐渐走到一个大第宅,墙里外乔木参天,遮蔽天日;走过二重门,门上都是朱漆兽环、龙凤金钉,俨似帝王之宫,数百人守门;进到堂下,堂高八九丈,两边阶级数十重,丹墀有鹤、鹿数只。彩绣朱碧,光彩炫耀。前番女侍遥见徐鏊,即忙奔入报道:“薄情郎来了。”
堂内女人,有捧香的,调鹦鹉的,弄琵琶的,歌的舞的,不计其数,见徐鏊来,都口中怒骂。霎时间堂内环珮丁冬,香烟如云,堂内递相报道:“夫人来。”土地牵徐鏊使跪在地下,帘中有大金地炉,中烧兽炭,美人拥炉而坐,自提火箸簇火,时时长叹道:“我曾道渠无福,今果不错。”顷刻间呼:“卷帘!”
美人见鏊,面红发责道:“卿太负心,我怎生丁宁,卿全不信我言语。今日相见,有何颜面?”美人掩袂欷殻碌溃骸坝肭浔酒谑贾眨褚馄抑链恕!绷脚允膛嫉溃骸胺蛉瞬槐刈钥唷U獗⌒叶杀愕鄙比矗涡朐偎怠!北憬泄碜湟源笳然黯恕
击至八十,徐鏊大叫道:“夫人,吾诚负心,但蒙昔日夫人顾盼,情分不薄。彼洞箫犹在,何得无情如此!”美人因唤停杖,道:“本欲杀卿,感念昔日,今赦卿死。”两旁女侍大骂不止。
徐鏊遂匍匐拜谢而出,土地仍旧送还,登桥失足而醒,两股甚是疼痛,竟走不起。卧病五六日,复见美人来责道:“卿自负心,非关我事。”连声恨恨而去。美人去后,疼痛便消。后到胥门外寻踪迹,绝无影响,竟不知是何等仙女。遂有《洞箫记》传于世。有诗为证:
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
只因多开口,赢得棒来敲。
如今小子说西湖上也因一曲洞箫成就了一对好夫妻,不比那徐郎薄幸干吃大棒,打得叫苦叫屈。话说宋高宗南渡以来,传到理宗,那时西湖之上,无景不妙,若到灯节,更觉繁华,天街酒肆,罗列非常,三桥等处,客邸最盛,灯火箫鼓,日盛一归。妇女罗绮如云,都带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衣都尚白,盖灯月所宜也。又有邸第好事者,如清河张府、蒋御药家,开设雅戏、烟火,花边水际,灯烛灿然。游人士女纵观,则相迎酌酒而去。贵家都以珍馐、金盘、钿含、簇钉相遗,名为“市食合儿”。夜阑灯罢,有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往往拾得遗弃簪珥,可谓奢之极矣,亦东都遗风也。
话说嘉熙丁酉年间,一人姓潘名用中,是闽中人,随父亲来于临安候差。到了临安,走到六部桥,寻个客店歇下。宋时六部衙门都在于此,因谓之“六部桥”,即今之云锦桥也。
潘用中父亲自去衙门参见理会正事,自不必说。那时正值元宵佳节,理宗皇帝广放花灯,任民游赏,于宣德门扎起鳌山灯数座,五色锦绣,四围张挂。鳌山灯高数丈,人物精巧,机关转动,就如活的一般,香烟灯花薰照天地,中以五色玉珊簇成“皇帝万岁”四个大字。伶官奏乐,百戏呈巧。小黄门都巾裹翠蛾,宣放烟火百余架,到三鼓尽始绝。其灯景之盛,殆无与比。潘用中夜间看灯而回,见景致繁华,月色如银一般明朗,他生平最爱的是吹箫一事,遂取出随身的那管箫来,呜呜咽咽,好不吹得好听。一连吹了几日,感动了一位知音的千金小姐。有诗为证: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关吹出断肠声。
你道这位千金小姐是谁?这小姐姓黄,小名杏春,自小聪明伶俐。幼读书史,长于翰墨,若论针指女工,这也是等闲之事,不足为奇。那年只得十七岁,未曾许聘谁家,系是宗室之亲,从汴京扈驾而来,住于六部桥,人都称为黄府。广有家资,父亲爱惜,如同掌上之珍、心头之肉。十岁之时,曾请一位姓晏的老儒教读,读到十三岁,杏春诗词歌赋落笔而成,不减曹大家、谢道韫之才。杏春小姐会得了文词,便不出来读书。一个兄弟,长成十岁,就请老晏儒的儿子晏仲举在家教读。真个无巧不成话,这杏春小姐也最喜的是那箫,是个女教师教成的。月明夜静之时,悠悠扬扬吹将起来,真个有穿云裂石之声。因此小姐住的楼上就取名为“凤箫楼”,虽然引不得凤凰,却引了个萧史。那杏春小姐之楼,可可的与潘用中店楼相对,不过相隔数丈。小姐日常里因与店楼相对,来往人繁杂,恐有窥觑之人,外观不雅,把楼窗紧紧闭着,再也不开。数日来一连听得店楼上箫声悠雅,与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读书之人。小姐往往夜静吹箫以适意,今闻得对楼有箫声,恐是勾引之人。却不敢吹响,暗暗将箫放于朱唇之上,按着宫商律吕,一一与楼外箫声相和而作,却没有一毫差错之处。声韵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连听了数夜,甚是可爱,暗暗的道:“这人吹的甚好,不知是何等读书之人弄俊俏,明日不免瞧他一瞧何如。”次日,梳妆已毕,便将楼窗轻轻推开一缝。那窗子却是里面雕花,外用木板遮护,外面却全瞧不见内里。小姐略略推开一缝瞧时,见潘用中是个美少年,还未冠巾,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与自己年岁相当,丰姿俊秀,仪度端雅,手里执着一本书在那里看。杏春小姐便动了爱才之念,瞧了半会,仍旧悄悄将窗闭上。在楼上无事,过了一晌,不免又推开一缝窗子瞧视。过了数日,渐渐把窗子开得大了,又开得频了。潘用中始初见对面楼上画阁朱楼好生齐整,终日凝望,日来见渐渐推开窗子,又开得频数,微微见玉容花貌之人隐隐约约于朱帘之内,也有心探望,把那双俊眼儿一直送到朱帘之内。那小姐见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来开了,朱帘半卷,却不把全身露出,微露半面。
花容绰约,姿态妍媚,宛然月宫仙子。略略一见,却又闪身进去,随把窗子闭上。潘用中心性欲狂,随即下楼问店中妇人吴二娘道:“对楼是谁?”吴二娘道:“此是黄府,原是宗室之亲,从汴京而来,久居于此。”潘用中道:“这标致女子是谁?”吴二娘道:“是黄府小姐,今年只得十七岁,尚未曾吃茶。这小姐聪明伶俐,性好吹箫,每每明月之夜便有箫声。今因我们客店人家来往人杂,恐人窥觑,再不开窗。今日暂时开窗,定因相公之故。相公却自要尊重,不可伸头伸脑,频去窥伺,恐惹出事端,连累不细。我客店家怎敢与黄府争执。”
潘用中喏喏连声道:“不惹事,不惹事!”说罢,暗暗道:“原来这小姐也好吹箫,怪得要启窗而视哩。”正是:
律吕中女伯牙,凤箫楼钟子期。
这日潘用中手舞足蹈,狂荡了一夜。次日早起,那小姐又开窗而望。如此几日,渐渐相熟,彼此凝望,眉来眼去,好不热闹。连那窗子也像发热的一般不时开闭。潘用中恨不得生两片翼翅,将身飞到小姐楼上,与他说几句知心话儿,结为夫妻。果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此一月余,彼此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潘用中无计可施,不免虚空模拟,手势指尖儿事发。一日,一个朋友来访,是彭上舍,在店中闲谈了半日;潘用中胸中甚是郁闷无聊,便拉彭上舍到西湖上游玩散心。那时正值三月艳阳天气,好生热闹。但见:
青山似画,绿水如蓝。艳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锦绣;柔枝娇蕊,香馥馥酿就氤氲。黄莺睍睆,紫燕呢喃,柳枝头,湖草岸,奏数部管弦;粉蝶低徊,游蜂飞舞,绿子畔,红花梢,呈满目生意。紫骝马被银鞍宝辔,驮着白面郎君,向万树丛中,沐月嘶风,不觉光生绮陌;飞鱼轩映绣帏珠箔,驾着红颜少妇,走千花影里,摇珠簇彩,自然云绕《霓裳》。
挟锦瑟瑶等,吹的吹,唱的唱,都是长安游冶子;擎金卮玉液,饮的饮,歌的歌,尽属西湖逐胜人。采莲舟,采莼舟,百花舟,百宝舟,载许多名妓,幽幽雅雅,鱼鳞般绕着湖心亭;寻芳楼,寻月楼,两宜楼,两胜楼,列数个歌童,丁丁冬冬,雁翅样泊在两岸。挨挨挤挤,白公堤直闹到苏公堤,若男若女,若长若短,接衽而行;逐逐烘烘,昭庆寺竟嚷至天竺寺,或老或少,或村或俏,联袂而走。三百六十历日,人人靠桃花市趁万贯钱回;四百五十经商,个个向杏花村饮三杯酒去。又见那走索的,金鸡独立,鹞子翻身,精奇古怪弄虚头;跑马的,四女呈妖,二仙传道,超腾倏忽装神怪。齐云社翻踢斗巧,角抵社跌扑争奇,雄辩社喊叫喳呼,云机社般弄躲闪。又有那酬神许愿之辈,口口声声叫大慈大悲观世音;化米乞钱之流,蹼蹼蹡蹡,求善人善女善长者。
话说那潘用中同彭上舍两个在西湖苏堤上游玩多时,忽然有十数乘女轿簇拥而来,甚是华丽。那时游人如蚁,轿子一时挨挤不开,窄路相逢,潘用中一一看得明白,恰好就是黄府宝眷。看到第五乘轿子来时,正是楼上这位知音识趣的小姐。两个各各会心,四目相视,不远尺余。潘用中神魂如失,就口吟一诗道:
谁教窄路恰相逢,脉脉灵犀一点通。
最恨无情芳草路,匿兰含蕙各西东。
那时正值前后左右都是俗人,没有斯文士子在侧,所以潘用中得纵其吟咏,岂不是天使其便。吟罢,小姐在轿中微微一笑,那轿子也望前去了。潘用中紧跟一程,却赶不上,只得转来,与彭上舍同行,踽踽凉凉,如有所失。闲步了半日,向绿杨深处沽饮三杯,心心念念系着小姐,连别个妇人也再无心观看,急急同彭上舍回来,彭上舍自分路作别而去。潘用中急急到于楼上,等那知音识趣的小姐。时月色如昼,潘用中取出那管箫吹将起来,便向空祷祝道:“愿这一管箫做个媒人,等我定得这一头好亲事,我便生生世世不敢忘你恩德;
若得侥幸成就了此亲,花烛之夕,夫妻二人恭恭敬敬拜你八拜。”祷祝了又吹,吹了又祷祝,果然箫声有灵,一阵顺风吹到小姐玲珑剔透、粉捏就、玉琢成知音的耳内。那时小姐还在楼下与母亲诸眷闲谈白话,虽然如此,却一心记挂着轿前吟诗之人,心心念念,蹲坐不牢,本欲上楼,无奈众女眷都在面前,不好抛撇竟自上楼,只得勉强挣䦟。忽闻箫声聒耳,心中热痒,假托日间辛苦,要上楼去睡。怎当得一个不凑趣的姨娘,那姨娘年方二十三岁,极是一个风流之人,出嫁牛氏,称为牛十四娘,偏要上楼与外甥女闲耍,杏春小姐无可奈何,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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