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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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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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抱瓮老人



第一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
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
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
这八句诗,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谁?姓吕,名塚,号洞宾,岳州河东人氏。大唐咸通中应进士举,游长安酒肆,遇正阳子钟离先生,点破了黄粱梦,知宦途不足恋,遂求度世之术。钟离先生恐他立志未坚,十遍试过,知其可度,欲授以黄白秘方,使之点石成金,济世利物,然后三千功满,八百行圆。洞宾问道:“所点之金,后来还有变异否?”钟离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后,还归本质。”洞宾愀然不乐道:“虽然遂我一时之愿,可惜误了三千年后遇金之人。弟子不愿受此方也。”钟离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尽在于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吩咐道:‘汝游人间,若遇两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从没见有两口之人,今汝姓吕,即其人也。”遂传以分合阴阳之妙。洞宾修炼丹成,发誓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可上升。从此混迹尘途,自称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着吕字。尝游长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钱,向市上大言:“我有长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钱满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争以钱投罐,罐终不满,众皆骇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车子钱从市东来,戏对道:“人说我这车子钱共有千贯,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连车子也推得进,何况钱乎?”那僧不以为然,想着:“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车儿?明明是说谎。”道人见其沉吟,便道:“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个肯字,不悉这车子不进我罐儿里去。”此时众人聚观者极多,一个个肉眼凡夫,谁人肯信,都去撺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无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将罐子侧着,将罐口向着车儿,尚离三步之远,对僧人道:
“你敢道三声‘肯’么?”僧人连叫三声:“肯,肯,肯。”每叫一声“肯”,那车子便近一步。到第三个“肯”字,那车儿却像罐内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滚入罐内去了。众人一个眼花,不见了车儿,发声齐喊道:“奇怪!奇怪!”都来张那罐口,只见里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悦之意,问道:“你那道人是神仙,还是幻术?”道人口占八句道:
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
天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
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
苟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个妖术,欲同众人执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这车子钱财么?我今还你就是。”遂索纸笔,写一道符,投入罐内,喝声:“出,出!”众人千百只眼睛,看着罐口,并无动静。道人说道:“这罐子贪财,不肯送将出来,待贫道自去讨来还你。”说声未了,耸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万丈深潭,影儿也不见了。那僧人连呼:“道人出来!道人快出来!”罐里并不则声。僧人大怒,提起罐儿,向地下一掷,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见道人,也不见车儿,连先前众人布施的散钱并不见一个,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有字纸一幅,取来看时,题得有诗四句道:
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
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众人正在传观,只见字迹渐灭,须臾之间,连这幅白纸也不见了。众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脱了一车子钱财,意气沮丧,忽想着诗中“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之语,急急忙忙行到东平路上,认得自家的钱车,那钱物依然分毫不动。那道人立于车旁,举手笑道:“相待久矣!
钱车可自收去。”又叹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钱如此,更有何人不爱钱者?普天下无一人可度,可怜哉!可痛哉!”言毕腾云而去。那僧人惊呆了半晌,去看那车轮上,每边各有一个口字,二口成吕,乃知吕洞宾也。懊悔无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方才说吕洞宾的故事,因为那僧人舍不得这一车子钱,把个活神仙,当面错过。有人论:这一车子钱,岂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还有一文钱也舍不得的。依在下看来,舍得一车子钱,就从那舍得一文钱这一念算计入来。不要把钱多钱少,看做两样。如今听在下说这一文钱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各宜警醒,惩忿窒欲,且休望超凡人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诗云:
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
除却钱财烦恼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马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磁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就中单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个窑户一个做手。浑家杨氏,善能描画。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浑家描画花草人物,两口俱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余。那杨氏年三十六岁,貌颇不丑,也肯与人活动。只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里偶一为之,却不敢明当做事。所生一子,名唤邱长儿,年十四岁,资性愚鲁,尚未会做活,只在家中走跳。忽一日杨氏患肚疼,思想椒汤吃,把一文钱教长儿到市上买椒。长儿拿了一文钱,才走出门,刚刚遇着东间壁一般做磁胚刘三旺的儿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门来。那再旺年十三岁,比长儿倒乖巧,平日喜的是樋钱耍子。——怎的样樋钱?也有八个六个,樋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谓之浑成。也有七个五个,樋去一背一字间花儿去的,谓之背间。——再旺和长儿,闲常有钱时,多曾在巷口一个空阶头上耍过来。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当初耍钱去处,再旺又要和长儿耍子,长儿道:“我今日没有钱在身边。”再旺道:“你买椒,一定有钱。”长儿道:“只有得一文钱。”再旺道:“你往哪里去?”长儿道:“娘肚疼,叫我买椒泡汤吃。”再旺道:“一文钱也好耍,我也把一文与你赌个背字,两背的便都赢去,两字便输,一字一背不算。”长儿道:“这文钱是要买椒的,倘或输与你了,把什么去买?”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赢了是造化,若输了时,我借与你,下次还我就是。”长儿一时不老成,就把这文钱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个钱丢下地来。长儿的钱是个背,再旺的是个字。攧钱也有先后常规,该是背的先攧。
长儿拣起两文钱,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果然两背。长儿赢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拣起,一般样,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旺输了。
长儿把两个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流,动了赌兴,问再旺道:“还有钱么?”再旺道:“钱尽有,只怕你没造化赢得。”当下伸手在兜肚里摸出十来个净钱,捻在手里,啧啧夸道:“好钱!好钱!”问长儿:“还敢攧么?”
又丢下一文来。长儿又攧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两字。
一连攧了十来次,都是长儿赢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了钱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拦住道:“你赢了我许多钱,走哪里去?”长儿道:“娘肚疼,等椒汤吃,我去去,闲时再来。”再旺道:“我还有钱在腰里,你赢得时,我送你。”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喉急来,便道:
“你若不肯攧时,还了我的钱便罢。你把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如何就去?”长儿道:“我是攧得有采,须不是白夺你的。”
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钱,尽数取出,约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儿堆在地下道:“待我输尽了这些钱,便放你走。”长儿是个小厮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缠住,只得又攧。谁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采头又论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虽则中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结末来,这十二文钱,依旧被他复去。长儿刚刚原剩得一文钱。自古道:得以气胜。初番长儿攧赢了一两文,胆就壮了,偶然有些采头,就连赢数次。到第二番又攧时,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个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连攧输了几文,去了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吝字,气便索然。怎当再旺一股愤气,又且稍长胆壮,自然赢了。大凡人富的好过,贫的好过,只有先贫后富的,最是难过。据长儿一文钱起手时,赢得一二文也是够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拳头捻不住,就该住手回家。可笑长儿把这钱不看做倘来之物,反认作自己东西,重复输去,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赢将转来。“就是输了,他原许下借我的,有何不可?”
这一交,合该长儿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复一攧,又是二字,心里着忙,就去抢那钱,手去迟些,先被再旺抢到手中,都装入兜肚里去了。长儿道:“我只有一文钱,要买椒的,你原说过赢时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气。君子报仇,直待三年,小人报仇,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长儿且哭且叫,也回身进巷扯住再旺要钱,两个扭做一堆厮打。
孙庞斗智谁为胜,楚汉争锋那个强?
却说杨氏,专等椒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了,走出门来张看,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骂道:“小杀才!教你买椒不买,倒在此寻闹,还不撒开。”两个小厮听得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一边。杨氏问长儿:
“买的椒在哪里?”长儿含着眼泪回道:“那买椒的一文钱,被再旺夺去了。”再旺道:“他与我攧钱,输与我的。”杨氏只该骂自己儿子不该攧钱,不该怪别人。况且一文钱,所值几何,既输了去,只索罢休。单因杨氏一时不明,惹出一场大祸,辗转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正没出豁,听说赢了他儿子的一文钱,便骂道:“天杀的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去,来骗我家小厮攧钱。”口里一头骂,一头便扯再旺来打。恰正抓住了兜肚,凿下两个栗暴。那小厮打急了,把身子来一挣,却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声响,兜肚子里面的钱,撒了一地。杨氏道:“只还我那一文便了。”长儿得了娘的口气,就势抢了一把钱,奔进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进屋里,喝教长儿还了他钱。长儿被娘逼不过,把钱对着街上一撒,再旺一头哭,一头骂,一头捡钱。
捡起时,少了六七文钱,情知是长儿藏下,拦着门只顾骂。杨氏道:“也不见这天杀的野贼种,恁地撒泼!”把大门关上,走进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门,又骂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亲孙大娘正在灶下烧火,问其缘故,再旺哭诉道:“长儿抢了我的钱,他的娘不说他不是,他骂娘养汉,野杂的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养汉。”孙大娘不听时,万事全休,一听了这句不入耳的言语,不觉: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原来孙大娘最痛儿子,极是护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女都头。若相骂起来,一连骂十来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绰板婆。他与邱家只隔得三四个间壁居住,也晓得杨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为从无口面,不好发挥出来。一闻再旺之语,太阳里爆出火来,立在街头,骂道:“狗泼妇,狗淫妇!自己瞒着老公趁汉子,我不管你罢了,倒来谤别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却替老公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不像你那狗淫妇,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作成老公带了绿帽儿,羞也不羞!还亏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便臊贱时,也不恁般般做作!我家小厮年幼,连头带脑,也还不够与你补空,你休得缠他!臊发时还去寻那旧汉子,是多寻几遭,多养了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做贼。”一声泼妇,一声淫妇,骂一个路绝人稀。杨氏怕老公,不敢揽事,又没处出气,只得骂长儿道:“都是你那小天杀的,不学好,引这长舌妇开口。”提起木柴,把长儿劈头就打,打得长儿头破血淋,嚎啕大哭。邱乙大正从窑上回来,听得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气?替老公妆幌子,惹得绰板婆叫骂。”及至回家,见长儿啼哭,问起缘由,倒是自家家里招揽的是非。邱乙大是个硬汉,怕人耻笑,声也不啧,气忿忿地坐下。远远的听得骂声不绝,直到黄昏后,方才住口。
邱乙大吃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叫老婆来盘问道:“你这贱人瞒着我做的好事!趁的许多汉子,姓甚名谁?好好招将出来,我自去寻他说话。”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听得这句话,分明似半空中响一个霹雳,战兢兢还敢开口?邱乙大道:“泼贱妇,你有本事偷汉子,如何没本事说出来?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瞒得老公,瞒不得邻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说来,也得我心下明白。”杨氏道:“没有这事,教我说谁来?”邱乙大道:“真个没有?”杨氏道:“没有。”邱乙大道:
“既是没有时,他们如何说你,你如何凭他说,不则一声?显是心虚口软,应他不得。若是真个没有,是他们诈说你时,你今夜吊死在他门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脱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与他讲话。”那婆娘怎肯走动,流下泪来,被邱乙大三两个巴掌,掇出大门。把一条戏索丢与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恋汉子了。”说罢,关上门儿进来。长儿要来开门,被乙大一顿栗暴,打得哭了一场睡去了。乙大有了几分酒意、也自睡去。单剩杨氏在门外好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千不是,万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却死,别无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时,恐怕天明,慌慌张张的取了麻索,去认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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