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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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罪者-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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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炯还是第一次推轮椅,加之红砖甬路凹凸不平,最初的一段路程可谓惊心动魄。有好几次,他差点儿把老纪推到泥土地上。

相对于魏炯的胆战心惊,纪乾坤倒是显得心满意足。此刻已经夕阳西下,由于养老院周围没有高层建筑的缘故,院子里仍然满满地洒下一大片阳光。纪乾坤眯起眼睛注视着金黄色的太阳,大口呼吸着干燥寒冷的空气,表情颇为迷醉。

“好久没出来了。”

“是吗?”轮椅被推到一条甬路的尽头,魏炯费力地让轮椅掉转方向,开始往回走,“您在这里几年了?”

“十八年。”

“还习惯?”

“还凑合吧。”纪乾坤看着旁边的一棵树,“那是棵桃树,春天的时候满树桃花,很漂亮—能接受的,就忍着;接受不了的,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来。”

魏炯想起他房间里的小电锅和香烟,笑了笑。

“你的家人……经常来看你吗?”

“我没有家人。”纪乾坤干脆利落地回答,“没子女,妻子很早就去世了。”

“哦?”魏炯停下脚步,又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走,“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纪乾坤呵呵地笑起来,“我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也是。”魏炯想了想,“不过,也会寂寞吧?”

“只有经历过热闹的人才会感到寂寞。”纪乾坤看看院子里或聚在一起聊天,或背着手独行的老人们,“我很久以前就独自一个人生活,早就习惯了。再说……”

他的视线离开那些老人:“他们哪知道什么叫寂寞。”

一时无语。魏炯不知该说些什么,纪乾坤则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缩在轮椅上不作声。沉默中,轮椅再次来到甬路尽头,魏炯打算原路返回时,纪乾坤开口说道:“推我到门口吧。”

魏炯点头答应,推着他走上直通养老院正门的甬路。

养老院门前是一条小马路,虽然狭窄,但人来车往,很是热闹。菜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车辆的鸣笛声不绝于耳,加之炸串、烤地瓜、煮玉米的香气,相对于一道铁门之隔的养老院,这里才更似人间。

魏炯推着轮椅走到锈迹斑驳的铁门前,伸手去拉动门闩,立刻感到触手处一片冰凉。刚刚拉动半截门闩,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喝止:“哎!你干吗?”

魏炯循声望去,门旁的值班室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探出半个身子,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嗯?我带着他……出去转转。”

“不行!”中年男子端着一个大茶杯,杯口热气腾腾,“他们不能随便出去。”

“就在门口也不行吗?”

“不行!”中年男子似乎有些畏寒,缩起肩膀,“出事了谁负责啊?回去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纪乾坤开口了:“算了,就在这里吧。”

中年男子退回值班室。魏炯扶着轮椅的推把,站在纪乾坤身后,默默地看着一门之隔的街道。

老纪几乎动也不动,视线也并不随着人或者物移动,他只是目视前方,偶尔吸吸鼻子。魏炯沿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并不觉得那个泡在污水中、塞满各色塑胶袋的垃圾桶有什么特别。只是,一种衰老、消沉,甚至近于腐败的气息从纪乾坤的身上慢慢散发出来。那个坐在阳光里,目光锐利、健谈、抽烟很凶、煲得一手好汤的老纪似乎正在恢复本相,整个人好像都缩小了一圈。

魏炯站着,俯视纪乾坤头上浅灰色的毛线帽子,清晰地感到某种类似水分的东西正在从他身上流失。

那是时间。在纪乾坤的小屋里,它像一块果冻一样清晰透明,却静止不动,把他的记忆凝固在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他可优雅,亦可从容,自得其乐,不闻不问。然而,一旦把这块果冻扔进尘世的烟火气中,它会很快融化,并疾速流逝在时光的河流中。被它封存的一切,赤裸裸地掉在地上,沾满灰尘,焦虑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变得粗粝,被裹挟着向前走。

魏炯的心柔软起来。

良久,纪乾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差不多了。”

他转过身子,自下而上地看着魏炯。

“推我回去吧。”纪乾坤的眼睛里又恢复了温和、平静的神色,“差不多了。”

魏炯虽然不知道是太阳晒得“差不多了”,还是时间“差不多了”,但还是顺从他的心意,掉转轮椅,推着他慢慢向小楼走去。

刚走到门口,他们就迎面遇见一大群走出来的志愿者。马尾辫女孩拎着魏炯的背包,看见他,劈头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哦,我让小魏推我出来走走。”纪乾坤代魏炯回答。

女孩冲纪乾坤挤出一个微笑,把背包塞进魏炯的怀里:“撤了撤了,大巴车等半天了。”

魏炯点点头,对纪乾坤说:“老纪,我把你送回去。”

“不用。”纪乾坤指指倚在门口抽烟的张海生,“有老张呢。你快回去吧,别让大家等你。”

“嗯,也行。”魏炯抬头看看张海生,后者叼着烟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你……”纪乾坤看着魏炯的眼睛,面露微笑,“至少还会再来一次吧?”

志愿者们三三两两地从魏炯身边挤过,他在人群中摇晃着身体,把背包挎在肩膀上。最后,他对老纪同样报以微笑。

“会的。”

第四章旧案

杜成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盘腿坐在病床上,看着领导和同事们围在床边垂手默立,个个神情肃穆,不由得扑哧一声乐了。

“你们他妈这是干吗啊?”杜成抬脚下床,“都别站着,段局,坐。”

“别动,别动。”段洪庆局长急忙按住他的肩膀,“你躺着休息。”

“休息个屁啊。”杜成又好气又好笑,“那俩毒贩子撂了没有?”

“都撂了,都撂了。”段洪庆几乎是把杜成按倒在床上的,“你安心休息,医药费别担心,有什么要求就跟局里提。”

杜成还在挣扎,听到最后一句话反而不动了,眨眨眼睛,问道:“真能提?”

“能!没问题!”段洪庆一挥手,“我做主。”

“那先给我来根烟。”杜成一骨碌爬起来,伸出两根手指。

段洪庆一愣,随即笑骂道:“你他妈的!”他转过身,随手指了指。

“你,出去放哨!”

高亮应了一声,拔腿就走,刚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来,从衣袋里掏出半包中南海扔在杜成身边。

“有大夫过来我就通知你们。”高亮指指那包烟,似乎不知该对杜成说些什么,“老杜……你……多抽两根。”

“好嘞。”杜成嘴上答应着,手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张震梁忙不迭地凑过去,帮杜成把烟点燃。

“妈的,憋死我了。”杜成美美地吸了一大口,“谢了啊,张队。”

“师父,你就叫我震梁吧。”张震梁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儿带你来看病。”

“你小子扯哪儿去了?”杜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这个岁数了,身体有点儿毛病太正常了。”

“不是,师父……”张震梁的嘴唇哆嗦起来,“我没照顾好你……15楼,我还让你爬上爬下的。”

“行了行了,你控制点儿情绪。”段洪庆瞪了张震梁一眼,“你师父活得好好的呢—抽我的。”

他眼见杜成三口两口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扔进一个矿泉水瓶里,又伸手去拿中南海,急忙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一包苏烟。

杜成没客气,抽出一根点燃,挥手向同事们示意:“都别站着了,找地方坐。”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答应着,纷纷在病房里另外两张病床上坐好。段洪庆拉过一张塑料凳子,坐在杜成床边。张震梁没坐,倚靠着床头,眼巴巴地看着杜成。

有人拿出烟来吸,病房内很快就烟雾缭绕,有人起身拉开窗户。

段洪庆沉吟半晌,低声问道:“老杜,有什么打算?”

杜成又抽完一支烟,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双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怕打着:“出院,回家。”

“别,师父。”张震梁第一个反对,“咱好好治病,这里不行就去北京,去上海……医药费你别操心,有我呢。”

“哈哈,心领了,震梁。”杜成拍拍他,“医生说得很清楚—我有糖尿病,这次的问题出在肝上。治肝,肾就完蛋;治肾,肝就完蛋—两边不讨好。”

“不行!”段洪庆摇头,“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医院里,准备手术,费用局里出。”

“拉倒吧,没意义。”杜成在自己身上比画着,“都这岁数了还要挨一刀,又放疗又化疗的,好人也折腾废了,再说,也是白花钱。”

“那就硬挺着?”段洪庆瞪起眼睛,“别他妈争了,听我的。”

“问题是我没事啊。”杜成双手一摊,“前几天我不是还能跑能跳的?我干了一辈子刑警,你让我在医院里待着,待不住啊!”

“你少废话!”段洪庆一挥手,“先给我休息几天再说。”

杜成还要分辩,高亮就闯了进来。

“医生来查房了。”

警察们迅速行动起来,开窗,丢烟头。

半分钟不到,医生就走进了病房。一进门,他就吸吸鼻子,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这么多人?”他不满地扫视着病房里的警察,“还抽烟,杜成你不要命了?”

“就抽了一根。”杜成嘿嘿笑着,冲张震梁使了个眼色。

张震梁心领神会,起身把那个装着烟头的矿泉水瓶藏在身后。

“都出去,都出去。”医生不耐烦地挥挥手。

段洪庆站起来,对医生赔着笑脸:“医生您多费心。”

说罢,他转头面向杜成:“你好好休息—敢跑我就关你禁闭。”

杜成挽起袖子,准备让护士量血压:“我在医院里和关禁闭有什么区别啊?”

段洪庆不说话,伸出手点点杜成,大有警告之意。

“行行行。”杜成无奈,“我听话,成了吧?”

段洪庆的脸色稍有缓和,回身示意大家出去。警察们七嘴八舌地和杜成告别。张震梁又凑过来说:“师父,明天我再来看你。”

“甭来了。”杜成摆摆手,“先把案子处理完再说,滚蛋吧。”

张震梁拍拍他的肩膀,跟着段洪庆出了病房。

杜成躺回病床,老老实实地任医生摆布。

量完血压和体温,开始输液。医生又嘱咐了几句,杜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嗯啊地答应。

医生和护士走后,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杜成一个人。他缩进被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输液管里汩汩流动的药液。

躺了半天,他才感觉到右肩膀下有硬物,掏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半包中南海。杜成仰起身子向门口瞄了瞄,抽出一根烟点燃。

烟气袅袅上升。杜成半眯着眼,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旋转、消散。

要死了。

这个消息很突兀,但并不让他恐惧。

从警三十多年,也不是一次两次面对生死关头了。

1988年在处理一起家暴时,施暴的丈夫突然点燃汽油。

1997年围剿本市最大的黑社会性质组织,被五连发猎枪打中。

2002年抓捕一名抢劫犯,被嫌疑人抱着摔下高架桥。

2007年在某商业银行内解救人质,面对身缠炸药包的绑匪。

……

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杜成的嘴角微微上扬。死,并不可怕。他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对他而言,那是一条渴望已久的归途。

走进教室,魏炯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偷偷拿出一杯尚有余温的豆浆喝起来。八点刚过,身材矮胖、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走上讲台。魏炯叼着吸管,从背包里拿出土地法教材,看到封皮的一刹那,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在教室里四处张望一圈,果真没有发现岳筱慧。

还真逃课啊。魏炯暗笑。教土地法学的王教授被学生们戏称为“土地奶奶”,是法学院的“名捕”之一,不仅给学生挂科时心狠手辣,而且每节课必点名,三次缺勤的学生直接就被取消考试资格了。

果不其然,“土地奶奶”喝了口茶水,就慢条斯理地拿出教学手册,开始点名。

应答声在教室里此起彼伏,魏炯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岳筱慧曾说让室友帮忙打个掩护,也不知道这个“掩护”该怎么打。

很快,“土地奶奶”叫到了岳筱慧的名字,一声闷闷的“到”在后排响起。

魏炯大为惊讶,循声望去。一个长发女生把脸躲在打开的教材后面,刚刚把捂住嘴的手放下来。

“土地奶奶”抬起头,似乎有些犹疑:“岳筱慧,站起来。”

长发女生不敢再应声,低头不语。教室里响起小小的哄笑声。

“土地奶奶”板起脸:“刚才是谁替岳筱慧答到的?”

长发女生一脸无辜状,跟着周围的同学一起四处张望。魏炯尽力不看向她,心里说这叫什么掩护啊,烂透了。

“土地奶奶”见没人出来自首,也无意再深究,拿出钢笔在岳筱慧的名字旁打上一个叉。

“岳筱慧,旷课一次。”“土地奶奶”从眼镜上方瞪视,“再有帮忙答到的,以共犯论处!”

点完名,开始上课。土地法本就枯燥,“土地奶奶”几乎就是在读教材,更加令人难以提起兴趣。魏炯勉强听了十几分钟,就开始走神。

先想到岳筱慧的缺勤,也不知道她被“土地奶奶”逮到过几次,还有没有考试资格。

然后想到岳筱慧不惜逃课也要去买的猫粮,以及流浪动物救助站里的猫猫狗狗。

随即就是自己的社会实践课作业。

紧接着,就是那栋三层小楼,以及老纪。

想到老纪,魏炯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摆弄着圆珠笔,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气略阴沉,没有阳光,室外的一切也失去了颜色,仿佛一张黑白照片。那些枯叶尽落的树,以及灰暗的教学楼,都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霾中,看上去毫无生机。

据说,对于老年人而言,最难熬的就是冬天。一来是心脑血管疾病高发的季节;二来满目皆是凋零凄凉之景,总会让人心生步入迟暮之年,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之感。连魏炯这样的年轻人都打不起精神,更何况是纪乾坤这样孤苦无依的老人。

不知道老纪的小屋里,此刻是否同样阴暗沉闷?

魏炯轻叹口气,转过头,看着讲台上捧着教材诵读的“土地奶奶”,思绪却收不回来。

他打心眼里可怜老纪。老纪晒太阳、读书、吸烟、自己做饭、毫无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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