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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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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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惹了什么样的乱子,我知道我再也没脸去见任何正派人;作为一个流氓, 我不愿再活下去??”
“住口,”他打断我的话头。“啊,对不起——你让我安安静静地考虑
一下,别跟我胡搅蛮缠。我自己已经知道我该怎么办,用不着你这乳臭未干 的黄口小儿来教训我。你以为,这事仅仅关系到你吗?不,我的亲爱的,这 只不过是第一步。现在来谈第二步,这就是说:明天一早你就走得远远的, 这儿我用不着你了。这种事情得让大家渐渐忘记才行。你一天也不许再呆在 这儿,要不然马上就会有人愚蠢地到处打听,胡言乱语,我可不喜欢这个。 我这团里的人是不许让人家盘问不休、侧目相视的。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从明天起你就调到斯察斯劳去当预备役军官??我亲自给你起草命令,并且 把一封给中校的信交给你:信里写些什么与你无关。你要做的只有一条,就 是从这儿跑掉。我干什么是我的事。今天夜里你就和你的勤务兵整好行装, 明天一清早,全团官兵一个也没起床,你就离开军营。中午总结汇报的时候 我就干脆宣读命令,说你有紧急使命已经调离,免得有人胡猜瞎想。至于你 以后怎样和那老头,还有那个姑娘,去了结另外一段公案,那我就不管了。 你自己捅的漏子,劳驾,你自己去收拾吧——我关心的只是,别把这事惹出 来的臭气和流言蜚语弄到兵营里来。??就这么办吧——明大一早五点半你 到这儿楼上来,一切准备就绪,我把信给你,然后开路!懂了吗?”
我沉吟着。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并不是想溜之大吉。布本切克感觉 到了我的反抗,几乎带着威胁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懂了吗?” “遵命,上校先生,”我用军人的口吻冷冷地回答了一声。我心里暗暗
地对我自己说:“这老笨蛋想说什么,随他去胡说吧。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那么——现在就谈到这儿吧。明天早上,五点半。” 我立正。他向我走来。 “偏偏是你干出了这种蠢事!我真不舍得把你送到斯察斯劳去交给那帮
人。在年轻人当中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我感觉到,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把手伸给我。他的目光柔和多了。 “你说不定还需要点什么东西吧?只要我能帮你的忙,我乐于帮忙,你 别不好意思。我不愿意大伙认为你名誉扫地了还是怎么的。什么也不需要?”
“不需要,上校先生,谢谢您。” “那就更好。好吧,那就明儿见。明天一早,五点半。” “遵命,上校先生。” 我瞅着他,就像最后一次看他那样。我知道,他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
个和我谈过话的人。明天他将是惟一的一个知道全部真情的人。我挺直身子, 把两个鞋后跟使劲一并,抬起肩膀,向后转。
可是即便是这个感觉迟钝的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什么。我的眼神或者我的 步态,想必有些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怀疑,因为他在我背后厉声喊了个口令: “霍夫米勒,回来!”
我转过身来。他挑起眉毛,仔细地把我端详了一番。然后咕噜道,口气 尖刻,同时又充满了好意:
“你这家伙,我不喜欢你这神气。你心里有事。我觉得你想耍我,你打
算干件荒唐的事情。不过,我不允许你为了这么一件屁事??用手枪呀怎么 的,干出傻事来??我不允许??你懂吗?”
“遵命,上校先生。”
“什么,别来什么‘遵命’!在我面前谁也别想耍花招。我可不是小毛 孩子。”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把手伸给我!”
我把手伸给他。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现在,”——他目光锋利地直视我的眼睛——“现在,霍夫米勒,你 用人格担保,你今天不干傻事!你用人格担保,明天一早五点半你到这儿来, 动身到斯察斯劳去。”
我受不了他目光的逼视。
“我人格担保,上校先生。” “好,这就好了。你知道吗,我就担心你人头上会干出傻事来。你们这
些人爆性子的年轻人谁也说不好??你们干什么事都是说干就干,说动枪就
动枪。??事后你们自己也会明白过来。这种事情一挺也就过去了。你会看 见,霍夫米勒,这件事不会产生什么后果的!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帖帖, 第二次你就不会再干出这么一桩糊涂事来了。好啦——现在你走吧——像你 这么一个人要真毁了那就可惜了。”

五十四

我们作出的决定在很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对自己的身分和环境的适 应,这种依赖的程度远远超过我们愿意承认的地步。我们思维活动的颇为可 观的一部分只不过是自动地继续操纵早已接受的印象和影响。特别是,谁要 是从小在纪律严格的军事训练中受到教育,就会像屈服于一种不可阻挡的压 力似的,屈从于一种服从命令的精神病。每一道军事命令对他都拥有一种在 逻辑上完全不可理解的、使人意志瓦解的威力。身上穿着军装,就像精神病 患者穿了强制衣服,即使他明明知道接受的任务毫无意义,他也会像个梦游 者似的毫不反抗,几乎不知不觉地照章执行。
我也是这样。我活了二十五岁,其中真正塑造我性格的十五年是在军官 学校和军营里度过的。从我接受上校命令的那一瞬间起,我就立刻停止独立 思考或者独立行动。我不再左思右想。我只是服从命令。我的大脑不知道别 的,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到五点半我得整装待发,在这之前我得毫无怨言 地做好一切准备。于是我叫醒我的勤务兵,三言两语地告诉他,由于紧急命 令,我们明天得出发到斯察斯劳去。我和他一起把我的东西一件件装好。好 不容易收拾好行李,准五点半我遵照命令站在上校的办公室里,接过公文, 也没注意他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我就离开了军营。
当然,这种催眠了的意志麻痹状态延续的时间有限,当我还处于军事权
力的范围之内,我的任务还没有彻底完成的时候,这种麻痹状态持续着。等 到牵动列车的机器一动,这种昏迷状态就从我身上脱落。我猝然惊醒,像一 个被炮弹炸开时的气浪打倒在地的人,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不胜惊讶地发现 身上毫无伤痛。我首先惊讶的是,我还活着。其次,我正坐在一列向前行驶 的火车里,脱离了我已习惯的日常生活。我刚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立刻以 惊人的速度纷至沓来。我不是想结束我的生命吗,有人把我的手从手枪上拉 开。上校说过了,他要把一切都安排好。然而——我不胜慌乱地断定——他 能处理的一切只关系到团队和我作为军官的所谓“好名誉”。说不定我的伙 伴们此刻正在军营里站在他的面前,不消说,他们都以名誉和信誓向他保证, 关于这个事件绝对一句话也不说。不过,他们心里想些什么那是没有任何命 令可以阻止的,他们大家想必都发现,我是怯懦地溜之大吉的。药剂师说不 定一上来还能听从上校的劝导——然而艾迪特呢,她父亲呢,其他的入呢?
——谁会去通知他们,谁会去向他们解释这一切?早上七点,现在她醒来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我。也许她已经从露台上——啊,这露台,为什么我一想起 那栏杆,我总不寒而栗——用望远镜在眺望练兵场,看见我们团在急速奔驰, 不知道,也料想下到,那里会缺一个人。可是到下午她就开始等我了,而我 没有去,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消息。我一句话也没有给她写。她会去打电话, 人家会通知她,我已经调离了,她不会明白,下会理解这件事。或者更可怕 的是:她会理解这件事,马上就理解,然后??蓦地我看见了一闪一闪的镜 片后面康多尔的威胁的目光,我又听见他对我大声嚷嚷:“那将是犯罪,是 谋杀!”另一幅画面已经和第一幅画面交叠在一起:她当时如何从躺椅上撑 起来扑向露台的栏杆,目光里已经流露出投身深渊去自杀的神情。
我得采取一些行动,立刻采取行动!一到火车站马上给她拍份电报,电 报里随便说些什么。我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她在绝望之中干出一些鲁莽的、 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不,康多尔说过了,不得做任何鲁莽的、不可挽回的事

情的是我,如果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要我立刻通知他。我已经向他保证 一定这样做,我说这句话可是用人格担保的。感谢大主:我在维也纳还有两 个小时可以办这事。火车要到中午才继续往前开。也许我还能找到康多尔。 我必须找到他。
一到站,我就把行李交给我的勤务兵,叫他乘车到西北车站去等我。然 后我就坐汽车赶到康多尔家,我祷告天主(平时我可并不虔诚):“天主啊, 让他呆在家里,让他呆在家里!我只能向他解释这件事,只有他能了解我, 只有他能帮忙。”
可是那个使女懒洋洋地拖着脚步向我迎来,头上包着一块花市,她在打 扫房间。她说:大夫先生不在家。我问:我能等他一会吗?“嘿,不到中午 他不会回来。”她是否知道他在哪里?“这个,不知道。他总是从一家走到 另一家。”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见见大夫太太?“我去问一声,”她搔搔胳肢 窝,进屋去。
我等着。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等待,和上次一样——谢天谢地——现在 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同样的轻轻的拖拖沓沓的脚步声。
门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地打开了。和上次一样,就像有阵微风把它吹开 似的,只不过这一次迎着我传来的声音是友好的、亲切的。
“是您来了吗,少尉先生?”
“是的,”我一面说,一面又于了上次干过的傻事——向这双目失明的 女人鞠了一躬。
“不过,这可要叫我丈夫难过死了!我知道,我会觉得非常遗憾的。但
是,我希望,您能等他一会,最晚到一点他就回来了。” “不了,可惜——我不能等了。不过??不过事情非常重要??我是不
是可以打个电话到哪个病人家里去找他一下呢?”
她叹了口气。“不行,我怕打电话没法找到她。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就是知道,您明白吗??他最喜欢去看的病人,家里根本都没有电话。不过, 我是不是可以亲自??”
她走到我跟前,脸上掠过一种怯生生的表情。她想说点什么,可是我看
出来,她羞于开口。最后她终于试探着说道: “我??我发现??我已经感觉到,这准是非常紧急的事情??如果有
可能,我一定跟您??我当然一定会跟您说,怎么能找到他。不过??不
过??也许我可以等他一回来,亲自告诉他??大概是为了乡下那个可怜的 姑娘的事吧,您一直对她这么好心??如果您愿意,我乐于承担??”
可是这时我又于了件荒唐事,我竟然不敢直视她这一双失明的眼睛。不 知为什么,我感觉到,她一切全都知道,她什么都情到了。正因为这个缘故, 我才羞愧万分,只是结结巴已他说道:
“您太好心了,太太,不过??我不想大麻烦您。如果你允许的话,我 也可以给他留张条,把主要内容告诉他。不过,他在两点以前回家,这是肯 定的,是不是,因为两点多一点列车就开,他得乘车到乡下去,这就是说?? 他到乡下去一趟,这是绝对必要的,请您相信我,我的的确确没有言过其实。” 我感到,她并没有怀疑。她再走近几步,我看到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做了
个姿势,仿佛她想安慰我、让我宽心似的。 “既然您这么说,我不消说,自然相信。您放心好了。他能办的事,他
一定会办的。”

“我可以给他留张条吗?” “可以,您给他写吧??在那儿,请吧。”
她走在前面,动作稳得出奇,只有对这屋里每样东西放在哪里都知道的 人,才会这样心里有数。她想必每天用她警觉的手指整理、摸索她丈夫的书 桌十几次,因为她从左边的抽屉里取出三四张信纸,动作准确,就和视力正 常的人一样,然后把这些纸不偏不倚,正好给我放在信夹于上。“那儿有笔 和墨水——”她又准确地指在正确的位置上。
我一口气写了五页。我请求康多尔,务必马上到乡下去一趟,马上—— 我在这两个字下面划了二道线。我把所有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写得非常匆 忙,无比真诚。我没有坚持住,我在伙伴们面前否认了婚约——只有他从一 开始就认识到,因为害怕别人,对流言蜚语的卑微的恐惧造成了我的软弱。 我并不向他隐瞒,我想自己处决自己,而上校违背我的意愿救了我的命。不 过到此刻为止我只想到我自己,现在我才理解,我还拖累了另一个人,一个 无辜的姑娘。立刻——他总会明白,事情是多么紧急——我要他立刻乘车到 乡下去——我在“立刻”下面又划了一道,以示强调——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们,全部真实情况,什么也不要美化。他不要把我说得比实际情况更好,不 要把我说得白壁无暇。如果她不顾这一切还原谅我的软弱,那么这婚约对我 来说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神圣。现在,这婚约对我才真正是神圣的,如 果她允许,我立刻就跟她一起到瑞士去,我将辞去军职,永远呆在她身边, 不管她的病不久能治好还是以后才能治好,还是永远也治不好。我将竭尽所 能来挽回我的怯懦,我的谎言。我这生命只有一个价值,那就是向她证明, 我并没有欺骗她,我只不过欺骗了另外那些人。我要康多尔把这一切老老实 实地告诉她,告诉她全部真实情况,因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应该对她尽多 大的责任,比对其他所有的人,比对伙伴们,比对部队,应该尽更大的责任。 只有她可以审判我,只有她可以原谅我。现在她是否能够原谅我,决定权操 在她的手里。我要求康多尔把什么事情都撂下,乘中午这次列车到乡下去,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啊。下午四点半你无论如何必须赶到那儿,不得再晚, 无论如何一定要准时到达,因为要不然她会眼巴巴地等我的。这是我对他的 最后的请求。我要他再帮我一次忙,我要他马上——我在这急促催人的“马 上”两字下面划了四杠——到乡下去,要不然一切全都完了。
等我把笔放下,我立刻就明白了,现在我才第一次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在写信的时候才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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