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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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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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来了?无缘无故地破坏一个正派人的名誉!他那张下流的狗嘴到 处胡说我们哥们干了这么一件混账事!不过,你们瞧——我一开头就说过了
——这号事情霍夫米勒是不会干的!他是不会出卖他这两条长得笔直的腿
的,下会为那几个臭钱卖身的!” 他向我转过脸来,并且好心好意、态度诚恳地用他那只大手重重地拍了
一下我的肩膀。
“的确,托尼,这事不是真的,我他妈的高兴极了。要真有这事,那么 对我,对我们大家都是个耻辱,对全团都是个耻辱。”
“可是奇耻大辱啊!”现在施泰因许贝插进来了,“偏偏是这个放高利
贷的老家伙的女儿,这老头当年用那叠票据要了乌里·诺恩多尔夫的命,竟 然允许这种人塞足钱袋,买进府邪,还买了个贵族称号,这真是够丢丑的了。 这还不够,还得给高贵的女儿小姐弄一个我们这号人去当乘龙快婿,他们想 得倒美!这个无赖!为什么他在街上碰上我总要避开,这他心里明白。”
人声越来越嘈杂,费伦茨也越来越激动:“这药剂师真是条混账老狗—
—凭我的灵魂起誓,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扯他那叫夜的门铃,把他从家里叫 出来,赏给他几下大嘴巴子。于出这样死不要脸的事情来!就因为你到城外 去过几趟,就把这么肮脏的谎话加在你的头上!”
现在许恩塔勒男爵也插嘴了,这个瘦骨嶙峋的贵族家的浪荡子。
“你知道,霍夫米勒,我并不想干预你的事情——chacunason à son go?t!①不过,如果你老实问我,那么我听说,你经常在城外跟那家子泡在 一起,我打一开头就不喜欢。咱们这号人得仔细考虑考虑,你跟他来往,到 底给准面子。这小子做什么买卖,或者做过什么买卖,这我一点也不知道, 跟我也毫不相于。我也不说准的坏话。不过,我们这号人得多少要有点保留
——你看见了,莫名其妙一下子就产生出了一些愚蠢的闲话。不是充分了解 的人,千万别沾边。我们这号人必须洁身自好,永远洁身自好,就那么轻轻 一蹭就能把自己弄脏。喏,你没有卷得太深,总算万幸。”
他们大家七嘴八舌他说着,情绪激动,矛头指向老头,他们把最荒诞不

①  见本书第 297 页注。

经的故事都兜了出来,他们又嘲笑他的女儿,说她是“瘸腿干金”;说着说 着老是有人把脸转向我,赞扬我没有真正跟这帮“贱民”混在一起。而我—
—我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他们那令人反感的赞美使我痛苦,我恨不得对 他们大吼:“闭上你们卑鄙的狗嘴!”或者高声大叫:“我是混蛋!说实话 的不是我,是药剂师。我,我是个胆小的、可怜的说谎的家伙!”可是我知 道,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再冲淡什么、否认什么 了。于是我坐着,默不作声地呆呆地凝望前方,一支熄灭了的烟卷叼在紧咬 着的牙齿缝里,同时我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我这样沉默,对这可怜的姑娘,无 辜的姑娘犯下了卑劣的、置人于死地的背叛行为。啊——快钻进地洞里去吧! 快消灭我自己!快毁悼我自己吧!我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我不知道手往哪 儿搁,这瑟瑟直抖的手很可能泄露我内心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收回 来,使劲地把手指头捏在一起,捏得手疼。我想这样拼命地捏紧拳头能再控 制几分钟我内心的紧张情绪。
可是在我把手指竭力捏紧的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硬邦邦的异物 夹在于指中间。是一小时前艾迪特满脸通红戴在我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我赞 同地接受下来的那枚订婚戒指!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这闪闪发亮的证明 我撒谎的物证从手指上取下来。我只是像个贼似的用一个怯懦的动作,赶快 把宝石往里面一转,然后再伸出手去和伙伴们告别。

五十—

市政厅广场被寒冰一样皎洁清冷的月光照得雪亮,鬼气森森,铺路石块 的每一道边都照得轮廓分明,屋子的每一道线都可以延伸上去,直到屋顶和 屋脊。我自己内心也像冰块一样清晰明澈。我从来也没有像在这一瞬间思考 问题时这样的头脑清楚,仿佛万里晴空,云翳全无:我知道我于了什么事情, 知道现在该做什么才是我的本分。我在晚上十点钟订了婚,三小时以后又怯 懦地否认了这个婚约。当着七个证人的面,我们团里的一名骑兵上尉,两名 中尉,一名团队军医,两名少尉和见习士官,我手指上戴着订婚戒指,还让 人家因为我撒的卑鄙谎言而赞扬我。我阴险地陷害了一个热恋我的姑娘,一 个正在受罪、无力自卫、浑然无知的少女。我听任别人辱骂她的父亲而不提 出抗议。我发了伪誓,听任人家把一个说了实话的陌生人称做骗子手。明天 全团都会知道我的耻辱,那时候全都完了。那些今天像兄弟一样拍我肩膀的 人,明天将拒绝和我握手,拒绝和我打招呼。被人揭露出来我撒了谎,我就 不能再在部队里混下去。可是被我出卖、受我诬蔑的那些人那里,我也回不 去了,甚至对于巴林凯来说,我这人也报销了。这三分钟的懦怯,毁了我的 一生:我除了开枪自杀再无别的选择。
还坐在那张桌子边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用这仲方法
才能挽回我的名誉。我现在一边穿街走巷,踏月漫步,一边深思熟虑的,只 不过是执行这一计划的具体方式。我的脑子里各种思想整理得井然有序,清 清楚楚,仿佛洁白的月亮一直射穿了我的军帽。我把后面这两三十小时,我 一生中最后几个小时仔细分配作了安排,完全是无动于衷的神气,就像是在 拆开一挺卡宾枪似的。一切都要了结得干净利索,什么也不可遗忘,什么也 不可忽视!首先写封信给父母亲:因为我不得不给他们增添这样的痛苦而请 求他们原谅。然后给费伦茨留封信,请求他不要去责问药剂师,这件事我一 死就算了结。第三封信写给上校:请求他把这事引起的一切轰动都尽可能平 息下去,葬礼最好在维也纳举行,不要派代表团去,不要送花圈。当然还得 给开克斯法尔伐写几句,简单扼要,叫他向艾迪特保证我对她的最衷心的爱 慕,希望她不要把我想成个坏蛋。然后在家里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无 可指责,把欠下的几笔小额的债务都写在一张纸条上,委托人家把我的坐骑 卖掉来填补可能出现的亏空。我没什么可遗赠给别人的。我的怀表和几件内 衣应该归我的勤务兵所有——啊,对了,那枚戒指和金烟盒请送还给封·开 克斯法尔优先生。
还有什么?对了:把艾迪恃的两封信烧掉,干脆把所有的信件、照片全 都烧掉!我的一切全部不要留下,毫无回忆,毫无痕迹。尽可能不惹人注目 地消逝,就像我下惹人往目地生活过一样。反正,这两三个小时里有许多事 情要做,因为每封信都必须写得工工整整,免得日后有人说我心里害怕或者 心慌意乱。然后是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躺到床上,把两三床 被子严严实实地拉来蒙在头上,上面再压上一床沉甸甸的鸭绒垫子,免得隔 壁的入或者街上的人听见开枪射击的声音——当年骑兵上尉费伯尔就是这么 干的。他在午夜时分开枪自杀,谁都没有听见一点响声。直到天亮人们才发 现他脑壳被炸得粉碎。盖着被子,然后把枪口顶住太阳穴,我的左轮手枪是 可靠的,碰巧我前天还刚上过油。我知道我的手很稳。
我必须重复一遍:我这一辈子处理任何事情都没有像当时安排我的死那

样井井有条、精确周密。等我似乎漫无目标地到处转悠了一个小时之后来到 军营前面,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就像公文保管柜一样条理分明,一目了然, 每一分钟都已分配停当。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的步伐完全泰然自若,我的 脉博均匀平稳,我的手始终不颤下抖,当我用钥匙去开我们军官半夜之后进 出营房的那道小边门的时候,我怀着某种骄傲的心情注意到了这点。即使在 黑暗中,我也一分不差地摸到了那个狭小的钥匙孔。现在再穿过院子,爬上 三层楼梯!然后就我独自一人,我可以开始办理善后事宜,同时结束我的残 生。可是等我穿过被月光照得通明的四方形院子,走近黑洞洞的楼梯间门口 的时候,那儿有个人影动了一下。真该死,我心里暗忖:哪一个半夜回营的 伙伴,比我早回来一步,还想跟我打个招呼,未了跟我神聊半天呢!可是就 一眨眼的工夫,我十分难堪地从那人宽宽的肩膀认出他是几天前才训斥过我 的布本切克上校。他似乎是故意站在门洞里。我知道,这个老丘八不爱看见 我们这帮人深夜回来。可是见他妈的鬼,这一切现在跟我还有什么相干!明 天我就该向另外一个什么人去打报告了。所以我铁了心,想继续往前走,仿 佛我没有看见他似的,可是他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那尖锐刺耳的嗓子 对我嚷道:
“霍夫米勒少尉!” 我走过去,向他立正。他目光尖利地打量我。
“大衣半敞着穿在身上,是年轻先生们最时髦的打扮吧。你们以为,半
夜三更在外头瞎逛就可以像个母猪似地把奶头乱晃荡是不是?往后你们还会 敞着裤子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呢。这种样子我是不允许的!就是在午夜以后我 的军官也必须把军装穿得规规矩矩,明白吗?”
我毕恭毕敬地把两个脚跟一并。“遵命,上校先生。”
他鄙夷不屑地瞅了我一眼,转过身去,也没打招呼,就昂首阔步地向楼 梯走去。他那肥厚的后背在月光下使劲地摆动。可我这时心里冒火,我这辈 子听到的最后的话竟然是一番辱骂;于是发生了一件事,连我自己也感到意 外,完全是无意识地,仿佛是我的身体自己在动——我急急地走了几步,紧 跟着他。我知道,我在做的事,其实完全是荒谬绝伦的;为什么在生命结束 前一小时还想跟一个顽固脑袋去解释什么或者纠正什么?不过,这种荒谬的 矛盾性,几乎在所有的自杀音身上都有,在他们成为模样变形的尸体之前十 分钟还屈服于虚荣心,硬要身上于干净净地辞别人世(这人世可就只有他们 不能再呆下去了),在他们把子弹射进脑袋之前,得刮刮胡子,(为了准呢?) 穿上干净的内衣,(为了谁呢?)是的,我想起来了,甚至于听说有个女人 事先涂脂抹粉让女理发师给她烫了头发,抹了最贵重的科蒂香水,然后再从 五层楼上纵身下跳。就是这种从逻辑上说来完全无法解释的感情催动了我的 肌肉,我现在跟在上校背后追上去,绝不是出于死亡的恐惧或者突然的怯懦 一一这点我必须强调—一而仅仅是由于那种荒谬绝伦的洁身的本能,不要乱 七八糟地、沾满污垢地消失到虚无中去。
上校想必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因为他猛地转过身子,两只咄咄逼人的小 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惊愕地逼视我。他显然不能理解这种骇人听闻的无礼行 径:一个下级军官竟然未经他的许可,胆敢尾随他。我在他面前两步的地方 停住脚步,举手行个军礼,泰然自若地挺住他那凶险的目光,说道——我的 声音一定也像月光一样苍白无力:
“请问上校先生,我能和您谈几分钟吗?”

两道浓眉惊讶得往上一扬,绷成了一道弯弓。“什么?现在谈话?午夜 一点半的时候?”
他温怒地直视我。一会儿他就要粗鲁地对我嚷开了,或者打发我到团队 办公室去。可是我脸上大概有种什么神气使他心里不安。这两只严峻、逼人 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两分钟,然后他咕噜了一声。
“准没什么好事!随你的便吧。那么——到楼上我屋里去,快点!”

五十二

我现在像个倒在地上的影子似的跟在上校背后,穿过几道走廊和楼梯, 都是被煤油灯照得半昏不黑的,阴沉沉空荡荡,可是弥漫着许多人的体臭汗 味。这位什维托查·布本切克上校是个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经历过多年戎马 生涯的老兵。在我们的上级军官中大家最怕的是他。他长得短腿,短脖,低 额头,他的毛茸茸的浓眉底下,藏着一对深陷的目光炯炯的眼睛,看起人来 很少含有笑意。身体粗壮结实,步伐沉重有力,这清清楚楚地暴露了他的农 民出身(他是巴拿特①人)。可是他凭这个水牛似的低额头和他钢铁一样坚硬 的头颅,慢慢地,坚韧不拔地一直爬到上校的地位。他不学无术,谈吐粗鲁, 动辄破口大骂,举止不登大雅,所以多年来,部里自然把他从一个外省的驻 防地塞到另一个外省的驻防地去。等他得到将军的红丝绦还得走一大段路 呢,这点在上层领导圈子里可以说已是既定方针。可是尽管他其貌不扬,俗 不可耐,在军营里和练兵场上却没有人能和他匹敌,他熟悉操练规程上最细 小的条目,犹如苏格兰清教徒之熟悉圣经,这些条目对他来说,并非可松可 紧的法律条文——机灵一些的长官是会灵活处理使之自圆其说的——而简直 是宗教的戒命,当兵的人无权讨论这些条文有没有意义,是不是荒谬。他完 全献身给崇高的军事服役,犹如信徒之献身于大主。他不近女色,不抽烟、 不赌博,一生一世没进过一次剧院,没听过一次音乐会,和他的最高统帅弗 朗茨·约瑟夫皇帝一样,除了操练规程和但泽的陆军报之外,其他书刊他一 概不读。世界上除了奥匈帝国的陆军之外,其他东西对他都不存在。而在陆 军之中只有骑兵,骑兵之中只有轻骑兵,轻骑兵当中只有一个团,只有他那 个团。在他这个团里,各方面的工作都得比任何一个团做得好,这便成了他 生活的意义。
一个视野狭窄的人如果手里有权,本来无论在哪里都是叫人难以忍受
的。可是在军队里,那就最力可怕。因为在部队里服役,是由上千条极端精 确、大多数早已过时、僵化的条例拼凑起来的,这些子文只有狂热的老丘八 才背得出来,只有傻瓜才要求别人一字不差地照办。因此在军营里,没有一 个人在这位信奉神圣的操练条例的狂热分子面前感到安全。他那肥硕的身影 雄踞马上,对人形成一种吹毛求疵的恐怖,他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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