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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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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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上又出现了惊骇的紧张神情,我从她猛然一惊的样子明白,她只
希望和她盼望已久的丈夫单独呆在一起。 “啊,不了,谢谢,”我连忙表示拒绝,“我马上就要走的。我不能耽
误夜车。我的确只想向您转达乡居的朋友们的问候,只要几分钟就行了。”
“乡下一切正常吗?”康多尔问道,说着眼光锐利地直盯我的眼睛。不 知怎么搞的,他想必已经看出,有什么事不大对头,因为他很快就补充了几 句:“好吧,您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的太太总知道我的情况如何,她往 往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我的确饥肠辘辘,不吃点东西,不点上我的雪茄, 我这人是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如果你同意,克拉拉,咱俩不妨现在先过去吃 饭,让少尉先生在这儿稍等片刻。我给他一本书消遣消遣,或者让他休息一 下——您大概也忙了一整天了,”他转身对我说道。“等我点上饭后的雪茄, 我就到您这儿来,当然是穿着拖鞋和家常便衣——您并不要求我身穿大礼服 吧,是不是,少尉先生??”
“我的确只呆十分钟,太太??我得尽快去赶火车。” 这句话又使她脸上的重重愁云一扫而光。她几乎态度亲切地向我转过脸
来。

“多遗憾啊,少尉先生,您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用便饭。不过我希望,您 改天再来。”
她把手伸给我,一只非常秀气、清瘦的手,可是已经有点褪色,出现了 皱纹。我充满敬意地吻了吻她的手,怀着真诚的崇敬心情,眼看着康多尔小 心翼翼地扶着这个双目失明的女人走出门去,非常机灵地不让她左边或者右 边碰在门上:就仿佛他手里捧着一件无比脆弱易碎、极其珍贵值钱的东西。 房门敞汗两三分钟之久,我听见拖着脚步往前走动的声音渐渐远去。然 后康多尔又回来一次。他的脸上已经是另一副表情,和先前大不一样,神情 警觉,目光犀利。在他内心紧张的瞬间,他脸上就是这副神气。毫无疑问, 他已经懂得,我要是没有紧急的原因,绝不会事先不打招呼,贸然闯到他家
里来。
“我过二十分钟就来。然后我们很快地把所有的问题都彻底讨论一下。 这会儿您最好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或者躺在这把安乐椅里舒舒服服地把手脚 伸展一下。我觉得您的脸色非常难看,我亲爱的,您看上去疲惫不堪。而我 们两个可必须头脑清醒,精神专注啊。”
说罢他很快改变嗓音,接着大声地说了几句,为了让隔开两个房间的人 也能听到:
“好,克拉拉,我马上就来了。我只是很快地塞本书给少尉先生看,免
得他这会儿呆着无聊。”

四十

康多尔的眼光训练有素,看得很准。他这么一说,我自己才发现,折腾 了一夜,又无比紧张地过了一天,我的确疲惫不堪。我已经感到,我完全屈 从于他的意志,于是我遵照他的忠告,在他诊疗室的安乐椅上躺下,脑袋往 后靠,靠得低低的,双手懒洋洋地放在白色的扶手上。窗外,在我沉闷不堪 地等待的时候,想必已经暮色四合。我在屋子里几乎什么也分辨不清,只看 见高高的玻璃柜里的手术器材在闪着银光。在我躺着的那张安乐椅周围,在 我的背后,夜色形成了一个拱形的壁龛。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立刻在 我的眼前,像在一盏魔灯之中,浮现出那个瞎眼女人的面容,康多尔的手刚 碰到她,他的手刚抱住她,她的脸立刻从惊恐万状猛然间变成喜形于色,叫 人难以忘怀。我心里暗忖,但愿你也能这样帮助我就好了。这个奇妙的医生, 我还迷迷惘惘地感觉到,我打算继续往下想,想另外一个什么人,此人也同 样惴惴不安、心烦意乱,也是这样心惊胆战地看着。我要想一件什么确切的 事情,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到这里来的啊。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下去了。 蓦地有只手碰了碰我的肩膀。康多尔大概把脚步放得特别轻,走进了这 间完全淹没在夜色之中的漆黑的房间,或者,也许我刚才真的已经沉沉入睡。
我想站起身来,可是他按着我的肩膀,既温柔又很有力。
“躺着躺着。我坐到您身边来。摸着黑更好说话,我只求您一件事:咱 们说话轻点!尽量小声点!您也知道,瞎子身上,有时候听觉会变魔术似的 特别发达,另外还有一种神秘的本能,什么都猜得着。所以??”说着他的 手像施行催眠术似的从我的肩膀顺着手臂一直摸到我手上——“请您说吧, 不要不好意思。我一眼就看出,您一定出了什么事了。”
真奇怪——在这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我在士官学校里有个同学,
名叫艾尔文,长得细皮白肉、金发碧眼,宛如一个姑娘。我想,我甚至有点 爱上他了,虽然我自己并不承认。白天我俩几乎从不交谈,要谈也只谈些无 关紧要的事情。大概我们两个都因为我们心里悄悄的怀着这种并未明说的好 感而暗暗害臊。只有到了夜里,在寝室里,等熄了灯,我们有时才有勇气。 我们两个的床紧挨着。等屋里其他的人都入睡了,我们便用胳膊肘支着身子, 借夜色作掩护,互相诉说我们孩子气的思想和看法,而到第二天早上起来, 我们准又同样拘柬地互相回避。年复一年地过去,我已经记不得这些悄声说 出的自白,这些自白正好是我少年时代的幸福和秘密。可是现在,我伸展四 肢躺在那里,黑暗笼罩在我四周,我完全忘记了我本来想在康多尔面前装假 的意图。我并不想开诚布公,却完全敞开了心扉。就像当年向士官学校的同 学诉说我细小的恼火的事情和我们孩子气的青春时期所做的伟大、狂放的梦 一样,我现在也一五一十地告诉康多尔,——这里也有一种一吐为快的秘密 乐趣在内——艾迪特如何出乎意料地感情爆发,我如何吃惊、害怕、慌乱。 所有这一切我都向这沉默不语的黑暗叙述,黑暗中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康 多尔的头有时微微一动,他的两块镜片也随之朦胧地闪光。
然后是一片沉寂,沉寂之后发出一阵奇特的响声。显然是康多尔把手指 绞在一起,弄得指关节嘎巴直响。
“原来是这样,”他懊恼地咕噜道,“我这傻瓜竟然会对这样的事情视 而不见!老是这样,只看见疾病,而疾病后面的病人却没有感到。对各种病 兆都细细检查,精确查看,却偏偏忽视了本质的东西,忽视了人们心里发生

的事情。这就是说——这姑娘身上有一样东西我立刻就感觉到了。您还记得, 我在检查完毕之后间过老头,是不是有别人干涉了我的治疗——这种突然产 生的热切愿望,一心只想赶快、赶快恢复健康,一下子就把我弄得目瞪口呆。 我已经很准确地猜到了,有个陌生人在这儿插了一杠子。可我这个笨蛋只想 到剃头师傅或者江湖郎中。我以为,不知什么骗人的把戏让她昏了头。惟独 没有想到这最最简单、最最合乎逻辑的事情,惟独没有想到显而易见的事情。 在青春期,少女怀春本来就是天性使然。麻烦的只是这事恰好在现在发生, 而且来势如此之凶猛——啊,天主啊,这可怜的、可怜的姑娘!”
他站起身来。我听见他短促的脚步声踱来踱去,并且连声叹息: “真可怕,偏偏要在现在我们正在安排她出门旅行的时候发生这事。然
而哪一位老天爷也没法使事态复原,因为她对自己说,她得为您恢复健康, 而不是为她自己。倘若再来一个反复,后果将十分可怕,啊,十分可怕。现 在,既然她希望一切,要求一切,那么病情的一点点好转已无法使她满足, 单单有些进展是远远不够的!我的天主啊,我们承担了一种多么可怕的责任 啊!”
我心里陡然涌起一股反抗的情绪。他这样把我也牵扯进来,使我很生气。 于是我断然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后果将难以逆料。必须及时打掉她这种荒唐的
妄想。您必须果断地干预。您必须对她说??” “说什么?”
“就说??这样倾心相爱简直是儿戏,是胡闹。您必须打消她的这种念
头。”
“打消?打消什么?打消一个女人的激情?对她说,她不能像她平素感 觉的那样来感觉?她爱的时候,不许她爱?这可恰好是我们可以做的大错特 错的事情,同时也是最愚蠢不过的事情。您听说过用逻辑可以战胜激情的事 吗?难道可以对寒热说:‘寒热,你别让人再发烧了!’或者对火说:‘火 啊,你别燃烧了!’对一个病人、一个瘫痪的姑娘的脸大喊大叫:‘看在天 主的份上,你别对自己说你也可以钟情恋爱!’这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的 确是个亲切待人的想法!去对这残废的姑娘嚷道:‘表现自己的感情,期待 别人的感情,如果这样做,就是狂妄已极的非分之想——你这种人只许安分 守己,因为你是个残废!快呆到一旁去!放弃一切,舍弃一切!你应该放弃 你自己!’——您显然希望我对这可怜的姑娘说这么一番话。不过请您也非 常慈悲地设想一下这番话会造成何等美妙的效果!”
“不过,恰好是您必须??” “为什么偏偏是我?您不是明确地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了吗?为什么
现在偏偏又推到我头上来了呢?” “我总不能自己向她承认??”
“也没要您这样做!您也根本不能这样做啊!先把她弄得鬼迷心窍,然 后又突然一下子要求她恢复理性!??这不明明是捣乱吗!不消说,您丝毫 不准漏一点口风,露出一点神气,让这可怜的孩子预感到,她对您的爱慕只 使您感到难堪——倘若让她感到了这点,那简直就等于拿一把斧子猛劈她的 脑袋!”
“不过??”——我的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总得有个人向她 讲清楚??”

“讲清楚什么?劳驾,请您把话说得明确些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这??这完全是没有希望的,完全是荒谬绝伦的??
免得她??如果我??” 我顿住了。康多尔也一声不吭。他显然在等着。然后他突如其来地往门
口迈了两大步,一下子打开电灯开关。刺眼的电灯光迫使我不由自主地闭上 了眼睛。逼人而又无情的三道白色的人焰导入灯泡,霎时间房间照得如同白 昼。
“好!”康多尔口气激烈地说道,“好,少尉先生!我看出来,不能让 您大舒服。在黑暗里,一个人太容易把自己掩盖起来,而碰到有些事情,最 好还是互相正视,把对方看个一清二楚。所以现在别再东拉西扯,胡说一气, 少尉先生——这里有点事情不大对头。我不相信您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把这封 信给我看。这后面还有什么文章。我感到,您还有什么明确的打算。您老老 实实地把实话说出来,否则我就要谢客了。”
他的眼镜锋利地向我一闪,我真害怕这闪闪反光的镜片,便垂下了我的 目光。
“您沉默不语,可并不怎么动人啊,少尉先生。这并不说明您心里无愧。 不过,这到底是个什么把戏,我已经预感出八九不离十。请不要拐弯抹角, 您莫非归终真打算因为这封信??或者因为另外哪件事就突然结束了您那所 谓的友谊吗?”
他等待着。我并不抬起眼睛看他。他的声音带着一个考官的那种逼人回
答问题的口气。 “您知道吗,如果您现在,特别是在您那超群出众的同情心把那姑娘弄
得晕头转向之后,突然溜之大吉,结果会怎样吗?”
我沉默不语。 “好,那我就不揣冒昧,把我个人对这种行为的判断告诉您吧——这样
溜走实在是可怜的怯懦行径??哎,您别马上就这么军人气十足地跳起来好
不好!让我们把军官的身分和荣誉的概念搁到一边,别扯进来。归根结底这 不仅关系到这种愚蠢的事情,还关系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很有价值的活人啊! 而且还是一个我对他负责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可既无兴趣也无情绪跟 您彬彬有礼地说话。反正,为了让您不至于自欺欺人,以为像这样拔腿跑掉 良心上不会有什么负担,我现在十分明确地告诉您:您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 溜之大吉,实在——请您现在别充耳不闻!——是对一个无辜的少女犯下一 桩卑鄙的罪行,我怕,甚至还不仅如此——这简直是谋杀!”
这个矮矮胖胖的男子,双手握着拳头活像一个拳击家,向我直逼过来。 也许平时他穿着这身粗绒布的家常便服,趿拉着这双拖鞋会显得可笑。可是 在他对我大叫的时候,在他真诚的义愤之中的确表现出一些动人的东西:
“谋杀!谋杀!谋杀!是的,您自己也知道这点!或许,您认为,这个 容易激动、心性高傲的姑娘会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她生平第一次向一个男 子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而这位绅士给她的回答却是惊恐万状地仓皇逃跑,就 像见了鬼似的,我请您稍微使用一下您的想象力!您是没有念过这封信还是 您心里没长眼睛?连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轻蔑!连正 常的、健康的女人也会被这样一个打击搅得心里七上八下,几年不得内心平 静。这个姑娘不是全靠您向她胡诌出来的荒谬绝伦的痊愈的希望支撑着的 吗?您认为,她一旦被搅得惊慌失措、被人抛弃,她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吗?即使不毁在这一意外打击之下,她自己也会把自己毁掉!是的,她会自 己毁掉自己的——绝望的人是受不了这样一种屈辱的。我坚信,这样一种粗 暴行为她一定忍受不了,而您,少尉先生,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正因为 这一切您全都知道,您的私自潜逃就不仅是软弱和懦怯,而是卑劣、预谋的 谋杀了!”
我情不自禁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在他说出“谋杀”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 我像闪电似的在幻党中看到了一切,塔楼露台上的栏杆,她正用两只手死命 地抓住栏杆!我不得不抓住她,并且在最后一刻用力把她拉回来!我知道, 康多尔并没有言过其实,她正好会这样做的,她会从那里纵身跳下去的—— 我看见塔楼底下铺着的方石板就在眼前,这一瞬间我什么都看见了,仿佛这 一切都是刚刚发生,仿佛这一切已经发生,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就仿佛是我 自己从那五六层楼高的塔上飞快地跌了下去。
可是康多尔还在步步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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