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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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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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傻,竟然听信您这派胡言乱语!的确,我真傻,甚至还激动起来。 这么一次旅行花多少钱,您管它干什么?您要是来看我们,那您不言而喻就 是我们的客人。您难道以为,您已经那么客气来看我们,我爸爸还会同意让 您破费?真是胡扯!我可是让您捉弄了一番??好了,这事别谈了——不, 我已经说过了,别再谈这件事了!”
然而在这一点上我是不能让步的。因为,我先前已经说过,再也没有比 当食客这个念头更叫我难以忍受的了。
“不!还得再说一句!我们都不希望引起误会!那么我就直言不讳了: 我不愿意人家到我回里去给我请假,我不愿意离开我们团。要求对我破例优 待,这样做我不喜欢。我要和我的伙伴同甘共苦,同样待遇,我不愿意得到 任何额外的好处,不愿碍到任何人的庇护。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您父亲 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有些人可不能无功受禄地得到生活中所有的好事??咱 们别再谈这件事了吧。”
“这么说,您不愿意来?” “我并没有说我不愿意。我已经向您解释清楚,为什么我来不了。” “如果我父亲请您来,您也不来?”
“也不来。”
“要是??要是我求您呢???要是我诚心诚意、亲切友好地求您 呢?”
“请您别这么干。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
她低下了头。可是我已经看到她的嘴角连连牵动,颤动不已,像暴风雨 来临前的闪电,在她身上,十分可靠地预示了一场危险的怒火爆发。这个可 怜的娇生惯养的孩于,全家上下都看她的眼色,按照她的愿望行事,现在可 是经历了一点新鲜事情:她竟然碰到阻力。有人竟然对她说“不行”,这使 她火冒三丈。她一把从桌上抓起我送的鲜花,怒气冲冲地远远扔到栏杆外面。 “好吧,”她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两个字,“现在我至少知道了,您的 友谊到底深到什么程度。好吧,总算试验出了一回!仅仅因为有几个伙伴在 咖啡馆里会磨牙嚼舌,您就想出一些借口来搪塞!仅仅因为害怕在团里操行 成绩会得个坏分数,就让自己的朋友扫兴!??那好吧!解决了!我不会再
苦苦哀求了。您没有兴致——好吧!解决了!”
我觉得,她激动的情绪并没有完全平复,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以某种顽 强的执拗劲重复“好吧”这句话;与此同时,她用双手使劲地撑着椅子的扶 手,想把身子抬高,仿佛她想冲出去发起进攻似的。蓦然间,她转过脸来, 对我尖锐他说道:
“好吧。这事算解决了。我们谦卑已极的请求被拒绝了。您不来看我们, 您不愿意来看我们。您觉得不合适。好吧!我们会忍受得住的。话说到底, 从前没有您我们也过来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想知道一下——您愿意现 在开诚布公地回答我吗?”
“那还用说。” “可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人格担保!请您向我以人格担保。” “如果您一定坚持这点——我以人格担保。” “好吧,好吧。”她口气严峻,斩钉截铁地一连重复了几声“好吧”,

就像用刀子把什么东西一下割去似的。“好吧。请别害怕,我不会再坚持要 尊驾光临,只不过有一点我很想知道——您已经向我以人格担保在先。就只 有这一点。那么说——您觉得来看我们不合适,因为您觉得不是滋味,您感 到下好意思??或者由于其他什么理由吧——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好 吧??好。这算解决了。然而现在请您老实回答,明确回答:那么您到底为 什么到我们家来呢?”
我对什么都有思想准备,惟独这个问题没有想到。我惊讶之余,嗫嚅着 说了几句算是开场白,以便争取时间:
“这个嘛??这个不是非常简单吗??这难道还需要什么人格担保 吗??”
“是吗????很简单吗?好吧!这样就更好了!那就请您说吧。” 这下可是不能再兜圈子了。我觉得,最省事的莫过于说实话,只不过我
已经发现,我得把这实话极其小心地修饰一番。于是我便假装落落大方地开 口说道:
“不过,亲爱的艾迫特小姐——请您别在我身上寻找什么神秘的动机。 归根结底,您也相当了解我了,您不会不知道,我这人很少考虑自己的言行。 我向您发誓,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自我反省一下,为什么我去看这家,去 看那家,为什么我喜欢这些人,不喜欢那些人。我以入格担保——我的确没 法给您更聪明或者更愚蠢的回答,只能跟您说,我之所以老到府上来看您们, 就是因为我喜欢到府上来,因为我觉得在府上比在任何地方都舒服一百倍。 我想,您们大概过于按照喜歌剧所描写的样子来想象我们骑兵的生活方式, 总是风度翩翩,总是快快活活,好像一年到头都在过节似的。然而,到里头 去一看,其实并不是那么富丽堂皇,即便是备受赞扬的伙伴之间的集体精神 有时候也相当靠不住。不论在哪儿,只要十几个人套在一起拉车,总有一个 拉得比别人起劲,要是轮到升迁晋级,就很容易得罪徘在前头的那个人。每 说一句话都得小心谨慎。你心里永远没有把握,不知自己是否引起了上级军 官的不快;空气里不知什么地方总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在部队服役也是一种 徭役,服役的人谈不上独立。再说,兵营和酒馆也永远不是什么正经的家庭 生活。在那里谁也不需要谁,谁的事别人也不在乎。不错,不错,有时候伙 伴之间关系也挺热乎,但是最终的安全感是永远不能真正得到的。相反,如 果我到你们这儿来,我把佩刀解下,同时也把各式各样的顾虑困扰都搁置一 边,然后我和你们心情舒畅地闲聊起来,那么??”
“嗯??那么怎么样呢?”她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那么??嗯,我这样直言不讳他说出来,您也许会觉得有点厚颜无 耻??那么我就说服我自己,你们是乐于看见我在府上做客的,我在这里是 家庭的一分子,我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比在任何地方都亲切一百倍。 每次我这样瞅着您,我总觉得??”
我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可她立刻就以同样激烈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嗯??在我这儿怎么样呢??”
“??这儿有个人,我在她身边并不像在我那些伙伴身边那样显得多 余。??当然我知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我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 你们怎么没有早就对我感到厌倦,??我常常??你们不知道,我已经多少 次担心你们是否已经受不了我了??可是紧接着我总想起来,您一个人坐在 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是多么孤独,倘若有人来看您,您会高兴的。您瞧,

这个想法每次又使我鼓起勇气来??每次我在您的塔上或者您的房间里找到 您,我总对我自己说,我来看您,免得您成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打发 漫长的时光,这可是好事啊。难道您真的不能理解这点吗?”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她那双灰色的眸子突然发呆, 怔怔地,仿佛我说的那番话里有什么东西使她的瞳仁化成了两颗石子。而她 的手指则正好相反,渐渐地骚动不安起来,在椅子的扶手上摸来摸去,在平 滑光洁的木头上面敲起鼓来,起先轻轻地,轻轻地,接着越敲越猛,越敲越 急。嘴巴微徽地扭歪了,猛然问她没头没脑他说道:
“是的,我理解。我完全理解,您是什么意思??您现在,我想,您现 在的确说了实话了。您的话说得非常、非常之客气,非常之委婉。可是我还 是正确理解您的意思了,非常确切地理解您了。??像您说的,您来看我, 是因为我一个人是如此的‘孤独’——这句话说白了就是:因为我死死地钉 在这张该死的躺椅上。这么说,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您才每天颠颠地跑到城外 来,您只是好心好意地来照料这个‘可怜的、生病的孩子’——我不在场的 时候,你们大家大概都是这样叫我的,我知道,我早已知道了。您只是出于 同情心才来的,是的,是的,我相信您了——您现在何必又要否认呢?您不 是一个所谓的‘好心人’吗,您还很喜欢让我父亲这样叫您呢。这样的‘好 心人’对每一条挨了打的狗、对每一只长了疥疮的猫都表同情——何不对一 个残废也表示一下同情呢?”
突然,她挣扎着要起来,她那动作不太灵便的身体发出一阵痉孪。
“不过,多谢了!这种只对我的残疾而发的友谊,我嗤之以鼻??是啊, 您的眼睛别装出这种追悔莫及的样子!您当然很后悔,因为您不小心脱口说 出了真话。您承认,您到我们家来,只是因为我叫您‘看着可怜’,就像那 个女用人说的那样——只不过那个女用人这番话说得老老实实,直截了当。 而您作为一个‘好心人’说起话来婉转得多,‘柔和’得多。您拐弯抹角他 说:我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是出于同情心,这点我全身 每根骨头都早已感觉到了,您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来的,您还很乐于为您作出 的仁慈无比的牺牲而受人赞赏——但是很遗憾,我不愿意别人为我作出牺 牲!谁作牺牲我也受不了,尤其受不了的是您作牺牲。??我禁止您这样做, 您听见吗,我禁止您这样做??您以为我真的全靠您来坐一阵,睁着一双‘关 心备至’、水汪汪、软绵绵的眼睛,或者全靠您来‘委婉体贴’地聊上一会 儿??不,感谢天主,我不需要你们大家??我自己的事,自己会了,我独 自一人就熬过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我也知道,怎么从你们手里解脱出 来??您瞧!”——她陡然间翻转一只手伸到我面前——“这儿,您瞧这伤 疤!我已经试验过一次了,只是我大不机灵,拿了把钝剪子没碰到动脉。倒 相的是他们还及时赶来,给我包扎起来,要不然我早已摆脱你们大家,摆脱 您那卑鄙的同情心了!可是下一次我要于得巧妙些,您放心好了!瞧!”—
—她突然扬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尖说刺耳,宛如锯子在锯——“您往这边瞧, 我那体贴人微的父亲大人在为我修建这座塔楼的时候,把这点忘了??他只 想到让我远眺风景方便??医生只说过,这儿阳光多、空气好。可是这座露 台到时候也能对我有大用处。这点他们大家都没想到,无论是我父亲,还是 医生、建筑师,谁都没想到??您从那儿往下面瞧瞧??”——她蓦地撑起 身子,猛地一下把她摇摇晃晃的身体甩到栏杆旁边。现在她用双手紧紧地抓 住栏杆——“从这儿掉下去有五六层楼那么高,下面是硬石头??这尽够

了??感谢天主我肌肉里还有足够的力量,让我爬过栏杆——是啊,夹着拐 杖走路,练出了结实的肌肉。我只消把身子一甩,就永远摆脱了你们这该死 的同情怜悯。你们大家这下子也就舒服了,父亲,伊罗娜和您——我这个怪 物一直傍场噩梦似的压得你们透不过气来??您瞧,事情容易得很,只要稍 微俯身向下,然后??”
她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辉,把身子伸到栏杆外面,头往下低,样子十分危 险。我大惊失色,一跃而起,迅速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可是她浑身一颤, 好像火烧灼了她的皮肤。她对我嚷道:
“走开!??您怎么胆敢碰我!??走开!我有权利想干啥就干啥!放 手!??您马上放开我!”
我不听她的,我设法用力把她从栏杆上拉下来,她便猛不丁地把上身转 过来,照我胸口狠推一下。于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椎使她失去了支撑 点,从而失去了平衡,她那两个松弛无力的膝盖像被镰刀从中割断,顿时垮 了下去,她猛地一下摔在地上。跌下去的时候,她还想抓住桌子来撑住自己。 结果她一摔,把整个桌面也掀翻了。我在最后一刹那还试图接住这个动作不 灵、晃晃悠悠直跌出去的姑娘,结果桌上的东西全都砸在她和我的身上,花 瓶乒兵一声,打得粉碎,杯子、碟子、还有汤匙落了我们一身,掉了一地, 那只大铜铃挡的一声巨响,掉在地上,带着里头那根木槌,一路叮叮当当, 直滚到露台的那一头。
瘫痪的姑娘可怜地跌倒在地,躺在那里,无力抵御,愤怒得浑身直抖,
又气又羞,号喝大哭。我试图把她轻得没有分量的身体扶起来,可是她拼命 抵抗,对我又哭又嚎:
“走开??走开??走开,您这个卑鄙的、粗野的家伙??”
一面号哭,一面挥动两只胳臂在身边乱打,一再试看自己爬起来,不要 我帮忙。每次我挨近她,想去扶她一把,她就拱起身子,拚命反抗,因为无 力抵挡,所以气得发疯,她对我嚷道:“走开??不许碰我??您给我滚开!” 我一辈于从来没有经历过更加可怕的事清。
在这一瞬间,从我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是电梯开上来了。显
然刚才铃挡滚落地上,发出的响声已足以把时刻准备应召而来的用人唤来 了。他急急忙忙地走过来,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立刻知趣地垂了下来,看也 不看我,就把浑身颤抖的姑娘轻轻扶起——他想必已经熟练了这套手法—— 抱着这个吸泣不停的姑娘走向电梯。就一分钟,电梯又轻轻地嗡嗡直响地降 了下去;我独自一人呆在那里,身边是掀翻的桌子,摔碎的杯子,四处狼籍 的各种东西,乱七八糟地摊了一地,仿佛刚才一个晴天霹雳直打下来,把这 些东西炸得满地都是。

二十七

我不知道我在露台上这些破烂杯碟当中究竟站了多久,这阵来势凶猛的 感情发作把我完全弄得昏头昏脑,我怎么也无法解释这次发作。我到底说了 些什么傻话了呢?是什么激起了这阵难以解释的愤怒呢?这时候身后又传来 熟悉的鼓风机那样的声响。电梯又开上来了。仆人约瑟夫又一次走过来,他 那一直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笼罩着一片奇怪的悲哀阴影。我想,他来,只是 为了收拾打扫,我站在这堆破烂当中碍他的事,觉得很下好意思。可是他垂 着眼睛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的身边,同时从地上拣起一条餐巾。
“对不起,少尉先生,”他非常谨慎地压低了嗓子说道,他这嗓子说话, 似乎每次都在鞠躬敬礼(唉,她是一个奥地利旧式仆人啊)。“请少尉先生 允许我稍微给您擦擦水渍。”
这时候,我顺着他那忙个不停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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