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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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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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晨换衣服时偶然瞥见的自己瘦弱如雀的生殖器,和他妻子出产之时急剧扩张而后又缓慢收缩的生殖器连系在一起;将和濒死的婴儿连系在一起;还将和被称作人道主义的人的猥杂的悲惨连系在一起。这种人道主义偏离现实世界的所有期待,相互默契共同对此佯作不知,不必说这不是欲望的升华,而是欲望的分解。鸟呷了一口威士忌,微微暖热起来的内脏被自己的一个念头吓得战栗不已。和火见子干,如果那年冬夜的紧张劲儿再上来,最终还是干不成,那该怎么办?那就只能把她勒死吧?屠杀,奸尸!在他心灵深处的欲望之窠里,振翅飞腾起这样的声音。但是鸟清楚,自己现在不可能这样冒险。我知道了火见子在那个夜晚还是处女,现在只有悔恨。鸟很看不起自己内心的混乱念头并努力排拒思绪混乱的自己。然而,那黑红色欲望与不安,却像海胆似的棘刺蓬蓬,不能彻底消溶。不能去屠杀奸尸,那么,设法挑起一个同样紧张并具爆炸性的戏剧吧。然而,对异常而危险的事件,鸟束手无策,茫然无知。他像一个因屡屡失误而被替换下来,返回赛场边侧长凳坐着喝水的篮球运动员,精疲力竭而又焦燥不安,颇带着一些自我嘲弄的心情,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威士忌已经不烈也不香,甚至苦味儿都没有了。“鸟,你喝威士忌,一直是喝得这么快,这么多吗?简直像喝红茶一样,就是红茶,烫的时候也不能这么喝呀。”“是呀,一直是这样的,喝的时候。”鸟颇有些害羞地回答。

“和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这样喝?”

“为什么不能这么喝?”

“像你这么喝,你没法让女人满足吧。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始终都达不到高潮的。像一个长距离游泳运动员,疲惫劳顿,心脏律动失常,在女人的脑袋旁架起酒精的彩虹!”“你现在想和我睡吗?”

“你醉得一塌糊涂我才不想和你一块睡呢,因为那对我们俩儿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鸟把手指伸到裤兜深处的角落,去摸自己那个热乎柔软的东西;那是一只无聊地睡在那里的一只小老鼠。和鸟心里燃起的欲望正相反,它无精打彩地萎缩着。

“看,不行吧,鸟。”火见子敏锐地打量着鸟的动作,不无夸耀地说。

“就算我达不到高潮,但我可以像孙悟空那样挺拔活跃起来,让你达到高潮呀。”

“没那么简单呀,我的高潮!你好像没有好好记住那年深冬我们在贮材场上的事情,那虽然也没什么,但那是我一个生活阶段开始的仪式。又冷又脏,滑稽而惨痛的仪式呐。打那以后,我苦战苦斗,跑起了长途赛呀。鸟。”

“莫不是我让你得了性感缺乏症?”

“要说一般的高潮,那倒是常能达到啊。那次,我的指甲里还残留着贮材场地面上的泥土的时候,得到一位同年级同学的帮助,就达到了。不过,就像爬楼梯一样,我老想追求更好更强烈的高潮呀,鸟。”

“大学毕业以后,你一直干着的,大概就只是这件事吧?”“准确地说,不是大学毕业以后,而是从在学期间开始,现在回头看看,那就是我的工作呀。”

“可能已经厌烦了吧!”

“不,不,没有呀,鸟。什么时候我想让你好好理解理解,如果你不想在自己的性记忆里,只记住贮材场事件里的我的话,鸟。”

“那样的话,我也想把我在长途赛跑中获得的经验教给你呐。”鸟说。“我们不要像两个欲求不满的小雏似的用嘴巴试来探去了,我们一块睡吧!”

“你喝得太多了,鸟。”

“你以为只有那东西才是性器官吗?追求最佳性高潮的专家,竟这样朴素地考虑问题呀。”

“用手指?用唇?或者用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说像阑尾一样的东西?我讨厌那样呀。因为感觉那好像是手淫。”“不管怎么说,我是坦率的,伪恶般的坦率。”鸟退后一步说。

“并且,鸟,我看你今天一点儿性的欲望都没有,或者不如说,今天你很嫌恶性交一类的事情。即使我们一起睡了,你顶多不过是跪在我的两腿中间呕吐而已。你耐不住厌恶的情绪,把我的肚子弄得满是黑乎乎的威士忌和黄乎乎的胃液。鸟,我曾经遇到过那样可怕的事情哟。”

“经验曾经教给了人们一些什么啊,你的观察确实是正确的。”鸟悄然动容地说。

火见子安慰他说:“这不是着急的事情啊。”

“嗯,不是着急的事情。我感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到急如星火的事情了。孩子的时候,我一年到头都是火急火燎的。那是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很快就告别了孩提时代了吧?”

“确实,我很快就长大了呀。然后就到了现在做父亲的年龄。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所以没能生出正常健康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孩子的父亲呢?我没有自信哪。”鸟很感伤。

“在这样的事情上,无论是谁都不会有自信呀,鸟。等到下一个孩子出生,是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那时候,也就能够确认自己是一个正常合格的父亲了。然后,你再回顾一下过去,自己是有自信的。”

鸟受到了鼓励,他说:“你真是个充满人生智慧的人啊,我想问你……”

鸟感到睡意像海葵的触须一样涌来,自己至多只能抵抗一分钟。他仔细打量自己四周摇摇晃晃的空间里那只空杯子,摇摇脑袋,考虑是不是应该再喝一杯。结果,他承认,自己的肚子已经不容许再多添一毫升东西了。杯子从鸟的手里掉下来,碰到膝盖上,然后滚到乱糟糟的地板上。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人,孩子的时候就死了,他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呢?”鸟踏了踏脚,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同时提出了问题。

“如果确实有死后的世界,那他的肯定是非常单纯的世界呀,鸟。不过,你不肯相信我的多元宇宙说吗?在最后一个宇宙里,你的孩子也会活到九十岁的呀。”

“嗯,嗯,”鸟应着,“那么,我睡觉了,火见子。已经是晚上了吧?你能看看窗帘外面吗?”

“还是中午呀,鸟。想睡的话,就睡我的床吧,傍晚我要出门的。”

“你就这样扔下可怜的朋友,驾着红赛车出去?”

“可怜的朋友醉了的时候,最好就把他一个人扔下。不然的话,将来两个人都比较难堪呀。”

“正是这样!你集中了人类所有的聪明智慧,那么,你开着车一直转到天亮?”

“有时候是这样啊,鸟,很像是四处巡查睡不着觉的孩子的‘砂男’呢。”

鸟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绵软而沉重的身体从藤椅上拉下来,像拉别人的身体似的,然后立刻把手臂缠绕在火见子结实有力的肩膀上,向卧室走去。太阳一般灼热而通红的脑袋里,矮小滑稽的小人浑身闪着光奔跑着,像在迪斯尼电影里看到的彼得·潘似的小精灵。鸟被这一幻觉逗得笑了。

“你像一个亲切的老大妈。”鸟倒在床上的时候,终于还喊出了一句感谢的话。

鸟睡了。一个全身绿鳞的男子,眼睛暗淡而悲伤,嘴像山椒鱼似的惊恐地张开着,横卧在鸟的梦境里的暮色广场上;不一会儿,这一切又都卷入夜色的漩涡中。赛车启动的声音,然后,他深深地睡着了。夜里,鸟曾醒过两次,火见子始终没有回来。鸟两次都是被窗外的喊声吵醒的。那喊声,都很谨慎、克制,但又非常执拗而有耐性:

“火见子,火见子!”

第一次的喊声似乎还带有一些孩子腔,第二次鸟醒来的时候,那喊声是中年男人的声音。鸟抬起身,学着火见子向外看他的样子,扯起窗帘的夹缝,向外窥视来访者。鸟看到,在微暗的月光里呼喊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绅士模样的人。缩头缩脑,非常拘谨,但麻制夜礼服却穿得整整齐齐,鸡蛋似的圆脑袋向上仰着,他似乎既很羞涩,又带有一种自我嫌恶感,表情很不舒畅。鸟放下窗帘,走到旁边的房间,找到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喝光,然后又回到女友的床上睡了过去。



  呻吟声反复袭来,鸟很厌烦地睁开眼睛。开始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声音,事实上,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从他胃里涌出的无数小鬼,正在那里哧哧地敲啄着。让他禁不住叫唤了一声。但是,鸟的耳边再一次响起呻吟声,那不是他自己的叫声。他保持着刚醒来时的姿势,轻轻地稍稍抬起头,向床的旁侧俯看。床和电视中间狭窄的地板上,火见子睡在那里。是她,发出野兽般的响亮有力的叫唤。像通信电波一样,火见子从梦的世界里传送来呻吟声。而且,那是很恐怖的呻吟。透过室内暗淡的空气网络,鸟看到,火见子稚气、溜圆、未经化妆因而暗浊而少血色的脸,时而痛苦地紧张起来,时而蠢笨地松弛下去。

每当呻吟声升高的时候,火见子就扭动身子,用胖胖的手指挠自己的喉部和胸。鸟仔细地望着火见子那从被子露出的乳房和侧腹。乳房是画得很正确的半球型,不太自然地偏向两侧,相互对应着。两乳之间,是一片让人觉得反应迟钝的宽阔平坦地带。鸟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火见子这长得不成熟的胸。可能是在那年冬夜的贮材场上见过的吧。但是,火见子的侧腹和被子下面隆起的肚子,却一点儿也引不起鸟的怀念之情。那些地方,让人感觉积蓄着年龄的脂肪,属于鸟所不了解的火见子生活的新侧面。脂肪的根须大概很快就会蔓延到火见子皮肤下的各个角落,改变她的体形吧?并且,她的乳房上残留的这点儿清新也将失去吧。

火见子又高声叫唤起来,像突然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鸟马上阖目佯睡。一分钟后,鸟睁开眼一看,火见子又睡了。这回,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到咽喉,一副木乃伊的样子,像既不叫唤也没痛苦的虫子一样睡在那里。她可能在梦里和恐怖的妖怪达成了什么协议了吧。鸟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来对付自己胃里的问题。威吓、动荡的胃的问题。眼看着胃突然间膨胀起来,充满了鸟的身体和整个意识世界。火见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像伤兵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被搬上了解剖台?今天在补习学校的课果真能上好吗?这些互不连贯的念头,顶着胃的压力,企图潜入鸟的大脑中心位置,但都分别被击退。鸟想,我好像马上就要吐。一种恐怖的心情使他脸皮发凉。如果我把这床吐得一塌糊涂,过后火见子将怎么看我?当年我烂醉如泥,隆冬之际,竟在户外强奸般夺去一位处女的贞洁,却毫不知晓;几年以后,又一次在这个女子的房间里过夜,大醉不睡,一味恶心欲吐。我确实是一个专干坏事的家伙了。鸟一连打了十几个满是酒气的哈欠,脑袋嗡嗡作痛,但还是坐起身,向床外迈出极为艰难的一步,慢慢地向浴室方向走。不知什么时候,鸟除了一条裤衩,浑身都脱得精光。他拉开关合不严的拉门,虽然一路几乎喘不上气来,但最终还是平安地把自己关进了浴室里。意料之外的喜悦涌上鸟的心,如果自己像蟋蟀那样安详地呕吐,或许可以完全不让火见子察觉到了。鸟跪下来,两臂放在洋式马桶的靠背上,垂下头,像虔诚祈祷一样等待着胃紧张到爆发点。已经冰凉的面庞又奇怪地热了起来,微微沁出了汗珠。随后,热气和汗珠又都突然消失。马桶在鸟这样一种姿势的窥视者眼里,很像是一个粗大的白色喉咙;包括那狭窄的底口汪着的清水,都应该说是喉咙。第一次恶心翻腾上来。鸟发出狗叫似的声音,伸长的脖颈绷得紧紧的,猛然吐了出来。鼻腔里充满了强烈刺激味道的水。鸟呼哧喘着。眼泪滴到脸颊,一直流到粘在嘴唇四周的脏东西上。鸟虚弱无力地把残存在食管里的东西又吐出来,只觉得脑袋里烟花火星缭绕。随后,是一个小休止。鸟像一个水管修理工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抬起身,用放置在浴室里的纸擦了擦脸,响亮地擤了几下鼻子,唉地长叹了一声。然而呕吐至此并未完结,这是鸟的惯例:一旦开始了呕吐,至少要吐两次。并且,第二次呕吐又不能凭借胃自身的力量。鸟必须用脏手指去抠弄,把呕吐引出来。鸟是预想到这样做的痛苦才叹气的。他再次垂下头,现在,马桶肮脏而荒凉。鸟厌恶得闭上了眼睛,手伸到头顶去拉水箱的绳纽。水哗哗地流淌,鸟的额前掠过一阵小小的旋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清冽地大张着的白色喉咙。鸟把手指伸到自己细小的红色喉咙里,开始强制性呕吐起来。接下来是呻吟声,无意义的眼泪,脑袋里闪烁的烟花火星,鼻孔粘膜火辣辣地疼痛。吐完了,鸟擦了擦脏脏的手指和嘴边,还有沾满眼泪的脸颊,便精疲力竭地坐到马桶上。我这样,多少能补偿一点儿婴儿的痛苦吧。这样一想,鸟的脸一下红了。恰恰是这连醉两天的痛苦,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不能抵偿任何别的痛苦。鸟像一个道德主义者一样弹劾着自己:即使可以说这念头不过只在我脑子里一闪而已,我也不该如此厚颜无耻,容许如此虚假的补偿。然而,呕吐过后的安定感,和胃里那些捣乱鬼的沉默——尽管这决不会长久——还是给了鸟醒来以后最好过的一段时间。鸟想,我今天必须去补习学校上课,还必须到医院给可能已经死了的婴儿办理各种手续,然后,要和岳母联系,商量什么时候向妻子提起孩子死了的事情。这是大事情。可是,他连着醉了两天,呕吐之后,浑身无力,正在久别重逢的女友的浴室里,靠着马桶茫然无措。这不是毫无办法的吗?但是,鸟陷入这样的境况,并没有感到可怕,恰恰相反,在现在这完全放弃责任、一切都束手无策的几十分钟里,鸟体味到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感觉。要说现在的我的感觉,那就只是精疲力竭,鼻子咽喉的粘膜火辣辣地疼,很像是濒死的婴儿的兄弟。我的优点,只在于没有像婴儿那样哭叫,而事实上,我比哭叫的婴儿糟糕得多……

如果可能,鸟大概真想把自己扔到冲水马桶里,拉一下绳儿,冲到水声哗哗作响的下水道地狱里去。然而,鸟终于还是恋恋不舍地吐了口唾液,便告别了马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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