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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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传-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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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嫱、丽姬这样的美女,人见了都说她们漂亮,愿意与之亲近。但是,鱼见了她们,沉入水底,鸟见了她们,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急驰而去。人、鱼、鸟、鹿四个东西,究竟谁能了解天下之物的真情呢?谁也不能。在我来看,世人所重的善恶之分,是非之别,一片混乱,没有一点区别!)

“说得真好!”公子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他又继续吟道: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我说的这些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至异之言。一万年之后,也许会碰到一位大圣,他能理解我的至异之言。

我并不着急,一万年之遥,犹如旦暮之近。)

“一万年,太久了!我就是这位大圣,我就是您的知音!”

魏牟放下手中的帛书,自言自语道:

“我要到宋国去,拜访这位了不起的人。”

魏牟带着两位门客也没有与父王告辞,就出发了。历经两个多月,才来到宋国蒙邑。这天,他们来到庄周的家门口,只见一位白发苍苍、长须飘然的老人,端坐在门前的树下闭目养神。

蝉儿在树上高唱着轻快的歌曲,鸟儿在树周围叽叽喳喳地击节伴奏。微风阵阵吹来,掀动着老人的胡须,就象垂柳轻柔的枝条。

老人的面前陈放着一只几案,案上放着一把五弦琴,还有一只酒壶,一只酒杯。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慈祥、安逸、闲静、超脱的表情。那无数的皱纹,在述说着老人坎坷的遭遇,而那不易察觉的微笑,却又表明老人的内心,是那样的知足、那样的安然。

他象一尊木刻,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他象是睡着了,远离这个有着蝉鸣、鸟鸣、风鸣的世界,而进入了一个无声、无形的浑沌之境。

公子牟在一旁站立良久,静静地打量着这位老者。不用问,这肯定是庄周了。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已经告诉了公子牟。

他曾经从七篇文章中感受过这股气息。这是鲲鹏的气息,这是蝴蝶的气息,这是庖丁的气息,这是王骀的气息,这是浑沌的气息。

“目击而道存!”

公子牟在心中暗暗自语。

他在离庄周数丈之远的地方坐下,从门客手中接过五弦琴,边弹边低声吟唱:

凤兮!凤兮!

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

琴声悠扬而轻越,歌声清亮而明洁,犹如一股清泉,流进了庄周的心田。他微微睁开眼睛,见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坐在自己的对面,弹琴唱歌。

当年,庄周就是在蒙泽边唱这支歌时,认识了渔父的,因为这支歌,他与渔父成了忘年之交。为了纪念渔父,为了纪念自己少年时代的那种情怀,他将这支歌写进了“人间世”这篇文章。

今天,庄周已到了渔父的年龄,而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却对着他唱起了这首歌。

庄周听着、听着,自己也被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双手抚琴,和着青年一起唱道: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

……

……

一曲终了,琴声嘎然而止。一老一少,都沉浸在歌的境界之中,两个灵魂在无声地交流。

良久,公子牟离琴施礼,说:

“晚辈中山国公子魏牟特来拜见先生。”

“你我已神交于琴曲之中,何必再行俗礼。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莫逆于心。”

两人相视而笑,就象“大宗师”篇中的真人们那样,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庄周挽起魏牟的手,同时招呼他的两位门客,一齐来到茅屋之中,并让蔺且与他们相见。

分宾主坐定之后,魏牟先说:

“先生,您的文章,读之令人忘俗、忘利、忘名,而神游无何有之境,比起孔子与墨子的言论来,真如天上之文。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庄周微微笑道:

“我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

“不是写出来的?”公子牟诧异地问。

“是的,我的文章是从心中流出来的,而不是从笔端写出来的。天地之灵气,盘桓于我的心中,慢慢地,它变成了一种图象,变成了一些故事,它非要流出来不可,就象天籁之自鸣。这就叫做‘充实而不可已。’”

“噢。”公子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理解了,为什么庄子的文章那样自然天成,那样一气贯通。他又问道:

“先生,您所宣扬的那种境界,确实十分迷人,令我陶醉不已。但是,要在实际生活中完全做到这一点,又是十分的困难。我读了‘尧让天下于许由’的那一段之后,真想远离宫廷,隐居于江湖。但是,还真难以割舍哩!

“现在,我虽然身居于宋国的山野之中,但是,内心还不能完全忘掉高大的宫殿。这是为什么?”

庄周说:“好样的!年轻人。你能毫无隐瞒地袒露自己的心声,说明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只有诚实的人,才能悟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

“来,我告诉你。你要重生,将生命看得高于一切,这样,就会将富贵名利看得很轻。”

公子牟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庄周说:“不要去控制自己,不要去强迫自己。控制自己,强迫自己,不但不能忘掉富贵,反而会使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受到压抑,这就是重伤,重伤的人,绝对不会长寿。”

“那么,我该怎么办?”

“不要急,慢慢来。只要有意于求道,精进不已,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谈了一些所闻所见。庄周向魏牟述说了自己当年南游楚越时的经历。魏牟也向庄周述说了他与公孙龙那一次关于庄子文章的对话。庄周听后说:

“公孙龙,我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诡辩完全钻入了死胡同,没有一点意思,我的文章,他那种人绝对看不懂。”

公子牟在庄周家中住了数日,心情十分畅快。白天,他与庄周一起到湖边垂钓,或者在家中看颜玉母子编织葛屦,晚上,便与庄周通宵长谈。

这天,公子牟对庄周说:

“先生,您的文章在天下流传的太少了,很多人还不知道。我要回到中山国去,组织人力、物力,大批抄写,到各国去宣传。”

庄周捋一捋胡须,摇摇头,笑道:

“我看不必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不一样。天下人所读之书,大多为孔墨之书。他们代代相传,师授弟受。而您,又不聚徒讲学,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愿意为您的著作的传播效犬马之劳。”

蔺且在一旁说:

“公子,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这儿记载了不少先生平日所讲的寓言故事,所写的短篇文章,还有一些先生本人的事迹。能不能将这些与七篇文章一同发行?”

“太好了!让我看看。”

蔺且将厚厚一叠绢帛拿过来,递给了公子:

“请公子过目。”

公子牟粗略地翻阅了一下,惊喜地说:

“这里头也有不少精辟的故事!”

庄周见公子牟与蔺且如此热心,自己也有些心动了。著书还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读吗!没人读,这书不就成了一堆废帛了吗?

于是,他离案而起,来到内室之中,从箧中取出他早年写的“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交给魏牟:

“这是我的少作。我一直很喜欢它。你拿去,一同发行吧!”

魏牟感激地说:“多谢先生!”

“我不谢你,你倒谢起我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魏牟带着庄子交给他的那些帛书,打道回府,直奔中山国去了。

不久,各诸侯国的士人们,几乎人手一册《庄子》。庄周的书,流传到了天下每一个角落。



昨天,惠施接待了一个辩者。

那辩者硬说鸡蛋里面有毛,而惠施却坚持鸡蛋里面没毛。

“鸡蛋里面没毛,孵出的小鸡怎么有毛?”

“你见过鸡蛋里的毛吗?鸡蛋里明明只有蛋清和蛋黄!”

“从鸡蛋里出来的小鸡身上的毛,不就是鸡蛋里的毛吗?”

“那是小鸡身上的毛,不是鸡蛋里的毛!”

“那是鸡蛋里的毛!”

“那是小鸡身上的毛!”

“鸡蛋里的毛!”

“小鸡上的毛!”

“鸡蛋!”

“小鸡!”

…………

…………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了点肝火,但是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今天,惠施闲着没事,正在整理门客记录的昨天那场争论。回想起昨天的争论,倒也觉得很有意思。反正襄王将我投置闲散,以辩论作为消磨时间的手段,也未尝不可。满腔愁闷,何处发泄啊?

其实,倒不在于谁输谁赢,关键是,辩论本身就可以得到一种乐趣。虽然在争论的时候,双方就象两只相斗的公鸡,但是,过后细细思量,那情景,真够刺激,真来劲儿。过几天不找几个辩者来一展谈锋,他心里就有点痒。

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看看昨天争论的记录,他想,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能说服他!

惠施正在自鸣得意,忽然一个门客慌慌张张闯进来,手中拿着一本书,口中嚷道:

“先生,有人在书中攻击您!”

“攻击我?什么书?”惠施诧异地问。

“一本叫《庄子》的书。”

“《庄子》?”惠施心中疑惑了一下,“拿过来我看。”

“我们准备将那几个摆摊卖书的人轰走!”

门客气愤地说。

惠施粗略地翻了一下,便知是庄周所著。他松了一口气,对门客说:

“此书乃我的好友庄周所著,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可是……”

“书中所写,都是实情。我与他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出去吧,我仔细看看。”

这家伙,把我们俩的争论都写进去了!什么有无与无用、有情与无情、濠梁之游……文笔倒也流畅,可惜太玄乎了,有几个人能解其真意?

他详细地读了一遍《庄子》,还是受到了不少的启发。对于政治,对于功名,不能太执著。太执著,则失望太多,失望太多,则伤身体。这也是他几十年来在宦海浮沉中慢慢总结出来的,庄周说得还是有道理的。只不过,我惠施很难做到。

但是,庄周在书中反对我与辩者们以辩为乐,就是他的不是了。人总得有点活干。老闲着,心里就发慌、发闷。在条分缕析的辩论中,也有莫大的快乐,虽然辩论的那些事,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是,也可暂时忘记这无边的闲愁。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惠施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他整整五年没有见过襄王了。襄王好象将这位自己请来的元老完全忘记了。

他数次呈上奏折,议论政事,阐述他爱民、罢兵的主张,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这天,他独自一人来到王宫前面的广场上散步。这块地方,他是多么熟悉啊!他曾经无数次地从这儿出入王宫,与惠王共谋国家大事,纵论天下局势。当初,他是何等地春风得意!

可如今,物在人非,花落水流。英雄失路,唯有哀叹!

他深情地望着宫门,回忆着一桩桩往事,心潮起伏,老泪纵横。

突然,两队卫兵手持长枪,从宫中整齐地跑了出来。随后,一辆雕刻着龙凤的四马御舆缓缓而出。

惠施赶紧擦掉眼中的泪水,仔细一看,不禁一阵狂喜:那是魏王的车!

一看到那辆车,热血就涌上了他的脑门。他的车,曾经跟在这辆车后二十多年!

可现在,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辆车。

不!我要见到襄王。我虽然老了,但是脑子还没糊涂。我要向他述说我的看法。天赐良机啊!

惠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倒在魏王的车前。驭者吃了一惊,奋力勒缰,前面的两匹马人立而起,发出了“嘶——嘶——”长鸣。

好玄啊!马蹄再往前两步,就踩到了惠施的头上。

“刷!”

前边的士兵迅速回过头来,几十只长枪将惠施牢牢压住。

魏襄王从窗帘中伸出头来,喝道:

“何处刁民,如此大胆!”

“臣乃先宰相惠施。”

“惠施?”襄王吃惊不小,这老惠施在宫门外拦驾有何事?

他一挥手,士兵们收起了长枪。

“有话起来说。”

惠施站起来,走到车窗前,对襄王说:

“大王,您忘了我吗?”

襄王笑道:“惠公,我怎么能忘了您呢?您可是魏国的救命恩人啊!”

“那,我给您呈的那些奏折,您都看了吗?”

“看了。惠公,您的那套学说在十年前确实有用处。但是,眼下是武力与权谋的时代,您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真理永远是真理啊!”

“惠公,我劝您还是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吧!国家大事,也不用您老操心了!”说完,示意驭手开路。

“慢!”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惠施将御舆死死拖住:

“大王,您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会让魏国变个样子!”

“三个月也不用了,您还是回家休息去吧!”

魏王一挥手,驭者的鞭子在空中“啪啪”一响,四马奋力一拉,御舆飞驰而去,惠施差点被摔倒在地。

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守宫门的老阍者,十分敬仰惠施的为人。他见魏王的车队远去了,便将昏倒在地上的惠施背到自己的小屋中,给他喂了些水。

良久,惠施睁开眼睛。他感激地握住老阍者的手:“多谢老丈相救!”

“相爷,您说哪儿去了!”

“别叫我相爷了。”惠施黯然伤神地说。

“大梁的父老百姓,永远都将您当作相爷!”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老阍者陪着惠施落泪:

“相爷,想开些,一切都是命啊!”

“是的,一切都是命!”

惠施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宫门,慢慢来到住宅。

庄周的书,还展在几案上。他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写着: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茡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终生劳劳碌碌,却没有什么成功,疲倦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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