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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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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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荀彧不知在晃什么神,表情有些茫然。

    “我问你会不会喝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随意些,郭嘉的目光却不自制的流连在他身上。

    “不太会。”心中对这被注视的熟悉感觉从何而来一片了然,荀彧歉意地回望过去,带些洞悉一切的从容。

    挑了挑眉,郭嘉垂下眼帘企图掩住眼里的失落,余光瞄了下手中的竹简,他锲而不舍道:“兵法呢?擅长吗?”

    “那要看你的水平。”见郭嘉来了精神,荀彧不觉莞尔,温良无害的平静双眸里竟也在某个瞬间生出了那么些飞扬的夺目神采来。

    唇角弯出一个兴奋的弧度,郭嘉好奇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眼里再读出什么,比如蕴藏在平静之下的力量和被妥协包裹起来的执着。彼时,郭嘉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莫名的牵动了,却不能预料到日后的一往情深。敛起探寻的目光,他指着身后在雾气中隐约可见的大树道:“走,到那边和我切磋一下。”

    并不介意他的唐突,荀彧笑容清浅地允道:“好。”

    岚雾缭绕,青衫对坐,阅书习业,转眼春秋。

    寒暑交替,一人静如璞玉,焚香试茶,一人悠然自得,负暄尝酒。荀彧在流淌的光阴里无声凝望着少年褪去青涩的眉眼和他不受拘束的写意风流,而郭嘉则在放浪形骸的随性中寻求一个温雅的眼神作为安宁的依托。

 4奈何

    谷雨过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荀彧坐在河畔边聚精会神地翻看着竹简,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郭嘉刚刚给投奔袁绍麾下的郭图践行回来,远远瞧见那人静坐的身影,他便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刚想弯腰吓他一下,就听荀彧平缓的声音传来,“郭嘉。”

    泄气地坐到他对面,郭嘉懊丧道:“就没有一次让我得逞。”

    放下竹简,荀彧抬头看向他,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兀自郁闷了一阵,郭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冲荀彧招手道:“哎,文若,告诉你件事情。”

    不知何时起,郭嘉便开始唤起了荀彧的表字,对此,后者早已习以为常。稍稍倾身,荀彧摆出了聆听的姿态。

    附耳近前,郭嘉兴致勃勃道:“我也有表字了。”见荀彧面上掠过一丝惊讶,他继续道:“奉孝,今后你就叫我奉孝可好?”

    “奉孝?”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荀彧侧目望向郭嘉,这才注意到他头上多出的束冠,蹙了下眉,荀彧不解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没到及冠取字的年纪啊。”

    听到自己的表字从他口中叫出,郭嘉在心里小小的雀跃了片刻才回道:“若是盛世太平,自然是要遵从礼法的,不过,以当今天下之势,不知何时便会宇内震动,到时哪里还顾及得了那许多?倒不如趁着还有几天安生日子,把这些事都办了。正好前阵子家中亲属乔迁至此,我便叫他们替我主持了冠礼。”

    “天下之势……”目光深沉了一瞬,荀彧喃喃道:“便是说,社稷将乱,大厦将倾?”

    早就料到他的注意力会放在这上面,郭嘉丝毫不介意自己取字一事被冷落,只接道:“外戚干政,宦官当道,汉室之危,显而易见。”停了下,又道:“文若,你就没有想过要出仕吗?”

    愣了下,荀彧轻叹道:“自然是有的,只是,家父怕彧走错路,迟迟未允罢了。”

    不解地歪了歪头,郭嘉追问道:“若你出仕,又作何打算?”

    “愿倾己全力,择贤主而事。”荀彧如是淡淡道。

    “你是说,佐一明主,而非汉君?”

    毫不含糊地点点头,荀彧字句清晰道:“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今汉室失道,群雄欲反,四海之内必起烽烟,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若当真有人可一匡天下,救万民于水火,岂有不佐之理?又何必在乎他是谁?”

    “难怪了。”嘀咕了一句,郭嘉若有所思道:“你不在乎,可你父亲偏偏想你尽忠汉室,以保你荀氏贞良之名。”顿了顿,他低声哂道:“贪图虚名。”

    “郭嘉!”听他言辞讥诮,荀彧不由低斥出声,但到底没说出什么苛责的话,只是轻轻道了句,“他毕竟是我父亲。”

    意识到自己的话让荀彧很尴尬,郭嘉立即噤了声。半晌,他不无抱歉道:“文若,我一时失言,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看他满脸的小心翼翼,荀彧很是无奈,“你啊。”继而又垂眸道:“我荀家世代悉为汉臣,父亲也不例外,他想扶大厦于将倾,并没有错。”

    “那你呢?”盯着他的侧脸,郭嘉不平道:“你又有什么错?”

    “我?”抬眼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荀彧看起来有点恍然,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道:“错不该生世族家。”

    刹那,万物泯然,山河寂寥。

    很多年以后,当荀彧饮下鸩酒时,很多人都在慨叹一代守节之臣含恨九泉,一个王朝最后的坚持随之消亡。那时,郭嘉已故去经年。所以,除了荀彧,再难有人知道,他不过是终于舍下了沉重的家世与使命,成全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此间年少,郭嘉闻言,只觉自己好像刚刚喝下一碗黄连水,苦得他那条如簧巧舌都打起了结,说不出半句话。

    被河面折射上来的光晃得眯了下眼,荀彧回过神便看到郭嘉蹙着眉的愁苦样子,换上了与平时无异的平和笑容,他伸出食指点上郭嘉隆起的眉心,扬起一袖香气。

    眉间传来的力道很快便让郭嘉舒展了眉头,对上荀彧带笑的眉眼,他更觉心中不是滋味,“文若……”

    用眼神坚定地制止了郭嘉接下来的话,荀彧收回手淡淡道:“君子不器,凡事不遂人意,也自有应对,你无须可怜我。”

    相识以来,郭嘉虽亲近荀彧,但始终有一股夹杂着畏葸的敬重压制着他内心涌动的某种感情,让他能够发乎情,止乎礼,而不至逾矩。然而眼下,面对背负沉重命运依旧强颜欢笑,状似无忧的荀彧,郭嘉心下蓦然就是一动,他近乎深情地想,这样的人,自己一生也许不会遇到第二个。

    “郭嘉?”被他突然抬手抱住自己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荀彧先是愣了愣,而后笑骂道:“成什么体统。”

    任性般的收紧手臂,郭嘉埋首在他的颈窝,闷声道:“奉孝,叫我奉孝。”

    不知他怎么又拐到了这个问题上,荀彧只是如他所愿地唤了句,“奉孝。”

    满足地笑开,郭嘉伏在他耳畔呢喃,“以后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嘉必与君共进退。”

    “胡闹。”不假思索地斥了一声,荀彧敛笑道:“若我果真守节汉室,你跟着,岂不辜负你一身才智?”

    “何妨?”满不在乎地笑笑,郭嘉应道:“只当是博得了一世美名。”

    “不可!”挣了挣,荀彧眉头紧锁道:“有我一个还不够,还要搭上个你吗?”见郭嘉不语,他稍稍放缓了语气,“奉孝,哪怕有朝一日你我各为其志,我也不想看到你为这无望的国祚白白葬送年华……奉孝?”感到呼在颈间的气息变得均匀缓慢,荀彧便知郭嘉是睡着了。

    努力让自己装得像模像样,郭嘉暗自嘲笑着自己居然选择这么幼稚的办法去逃避。他并不清楚向来无畏的自己到底在惧怕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在某一刻来临之前让荀彧能多享有些安稳无忧的日子。

    颍川的山水清明秀丽,掩映住了远方暗起的风云,他们还不知道,一场震动天下的祸乱正在悄然积蓄力量,静待时机,让这天地翻覆。

    再见到荀攸时,天气已经转凉,不时跌落在足前的枯叶更是让人觉得萧索。

    与郭嘉并肩走在城郊的小路上,荀彧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些在市井中听来的趣事,总会情不自禁地弯起眉眼,间或轻言应和两句,一来一去倒缓解了不少索然之意。

    听到有疾驰的车马声自身后传来,荀彧急忙拉住正在兴头上的郭嘉,“小心。”撷着他的衣袖往路边靠了靠,荀彧本打算让过马车再走,却不想那马车也不偏不倚地在路边停靠下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黄巾之后,天下动荡,作奸犯科之事屡见不鲜。见状,二人心中均是一紧,眼神也警惕起来。郭嘉更是暗暗攥住了荀彧的手,大有见势不对,随时带着他落跑的意思。

    竹制遮帘被卷起的细微响动之后,一袭青衫的人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风尘仆仆,礼数不减,“小叔,许久未见了,可是安好?”

    “公达?”紧张褪去,荀彧惊讶了一阵才从郭嘉手里抽手还礼道:“一切无恙。”边说边走到荀攸近前,半责怪半关心道:“一别数年,也不知道托些书信来,都不知道你在朝中的状况如何。”

    “前朝事繁,是攸疏忽了。”歉意地笑笑,荀攸朝郭嘉投去一瞥,疑道:“不知那位兄台是?”

    “阳翟郭嘉,字奉孝。”不等荀彧开口引见,郭嘉已率先回了话。

    做了个了然的表情,荀攸缓声道:“早闻足下少年才俊,尝幸得一面之缘,只是时隔久远,还请足下勿怪攸一时眼拙。”

    “奉孝性情爽利,自是不会计较。”适时地接过话,荀彧与郭嘉相视一笑,继续道:“我二人话语投机,相交甚深,公达不必见外,与他表字相称便好。”

    平时从荀彧口中没少听到关于荀攸的事,所以郭嘉对他并不算陌生,听荀彧这么说,他只管朗笑称是,丝毫不感意外。

    几乎没有见过荀彧如此亲近过什么人,荀攸暗自惊奇了一下,再看二人间流转的默契眼神,更觉微妙。一疏狂,一沉静,意外的相得益彰。

    像是想到了什么,荀彧侧目道:“你此行返乡,是沐休还是另有要事?”

    还想着方才那二人相视一笑时荀彧眼里不同寻常的神情,荀攸心上不由划过了些许莫名的情绪。回过神,他垂下眼帘道:“上车再说吧。”

    到底与荀攸未曾深交,不宜过多参与别人的私事,想来荀攸也是如此心思。郭嘉闻言,只笑言还有些琐事未办便率先告辞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荀攸喃喃叹道:“看似不羁,未曾想倒是个细心玲珑之人。”

    无声地扬了扬唇角,荀彧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登车道:“走吧。”

    不是没有看到擦身时他眼角眉梢的柔软,荀攸既觉不甘,又觉宽慰,他想,比起像郭嘉那样耀目地照亮荀彧的生命,自己也许更适合用一生去等待,去守望。只是,身处战乱,命不由己,他怕一生太短,转瞬灰飞。

    敛好所有心思,荀攸跟着进了车厢。端坐在荀彧身旁,他静静在那张如玉的面目上凝眸,似乎想将那道影像刻入瞳孔。荀攸知道,那些他不曾说出口,并且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感情终将成为秘辛,伴着年少时的诵书笑闹声封入他的心底,成为他行于乱世尘烟里蓦然回首时,不可及却舍不下的帝乡。

 5变故

    那是一次隆重的宴席,丝竹管乐,如缕不绝,歌姬流莺,妖娆袅娜。所有应邀前来的官员无不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未曾尽欢,收敛的眉目里隐约含有用醉色掩饰的忧心。

    酒过三巡,就听座上传来一阵有力的击掌声,伴着雄厚而浑浊的嗓音,“诸位。”见宾客纷纷噤声侧目,作为此次宴会主人的男人继续道:“董某准备了个余兴节目,还请各位共赏。”

    言毕,只见一众卫兵押着许多战俘鱼贯而入,挤满了整个大厅。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神色各异的同僚,男人露出一丝嗜血残忍的笑容,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挥,待命的卫兵们便开始了动作——拔舌、剜目、劓鼻、斩足,酷刑一一上演,须臾之间,哀嚎四起,如临地狱,极尽恐怖之能事。

    “董卓!你不得好死啊啊啊——”此起彼伏的怒骂声最后都归于淋漓的鲜血中,喷洒在地上,蜿蜒出了诅咒般的印记。

    不断有酒爵筷箸自惊惧的官员手中跌落,发出惊心的脆响。荀攸直直盯着被刀削飞到自己案前的断指,面色一片惨白,半晌,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望向座上,却只看到男人愈发兴致盎然的样子。

    “唉,不是第一次了。”越骑校尉伍琼叹口气低声道:“早两年征讨黄巾时,他就曾在数百名俘虏身上涂满膏油后将他们活活烧死,惨呐。”

    回过头,荀攸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着同僚们或惊恐万状或麻木不仁或徒感无奈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悲从中来。荀攸想不明白,置身其中不作一词的自己与那些泯然众人之人有何区别;他也想不明白,在如此臣下的手中,汉室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暴行仍在继续,战俘的嚎啕声渐趋微弱,有如涂炭生灵们最后的悲歌,董卓张狂肆虐的笑声不止不休,魔音贯耳般成为了多少人心中滴血的梦魇。

    猛的睁开眼睛,荀攸在黑暗中缓了许久才擦了擦额际冷汗,披衣起身。

    屋外夜色正浓,霜露秋风更显深重。信步走在回廊下,荀攸不经意便看到荀彧端着药盘从荀绲房里出来,上前几步,他压低声音道:“叔父还好吗?”

    仔细地掩好门,荀彧边往中庭走边回他,“郎中说只是风寒,静心调养就是了。”

    “还是上心些为好。”跟着他到石桌边坐下,荀攸颇为挂心地叮嘱道。

    “自然。”略带疲惫地揉揉眉心,荀彧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道:“你此行回来,当真是因为思念旧乡风物?”

    荀攸本想点头,可一对上荀彧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时,他就情不自禁地叹道:“到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沉吟片刻,又正色道:“董卓自征讨黄巾立功之后便开始拥兵自重,处处横行。眼下虽尚未有大逆不道之举,然见微知著,日后他将会有何种作为亦不难想见。”

    “你想怎么做?”蹙了蹙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从荀彧心上掠过。

    “防范于未然。”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荀攸一字一顿道。

    从他的神情里解读出了隐藏的枭杀之意,荀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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