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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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怀-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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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摇摇头,荀彧背过身,颇为艰涩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曹公先前太过得意几近忘形,乐极则易生悲;过盛则易折损,我原是想借张绣之手挫他的锐气,想不到会走到这步田地。”停了一歇,又道:“假使他日我因此事而见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唯有寄望于曹公明断。不过若因此事而断义,于我未尝不是解脱。”

    上前一步并到他身侧,荀攸状似不经意道:“两全其美,古来难之。”

    心下蓦地一软,荀彧侧目看向荀攸,很是动容。从小到大,完全理解他心意的,总是这个人。

    听到某种异动声响的荀攸马上察觉到暗处藏了人,于是低喝出声道:“谁?”

    来不及心惊,荀彧循着声源望去,就看到回廊的拐角处站了个人影,很显然,那人把他们方才的对话全数听了过去。

 27事泄

    流云被风带着掠过西斜的落日,让天色短暂的阴沉了一下,大片的暗色打在荀攸的面容上,更突显出他处于戒备中的冷冽神情。流云渐渐飘远,重新投落下来的日光也未能照亮他眉睫间停留的阴影。

    从隐蔽的投影中缓步走出,郭嘉并未被他的表情所恫吓。在荀彧面前停下脚步,郭嘉眉峰一耸,歪头道:“我没听错吧?”

    应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的发问,荀彧愣了会儿方才全身一松劲儿,苦笑道:“没错。”

    微微扬起下巴做了个了然的表情,郭嘉很是漫不经心道:“若真叫曹将军知道了,该是多棘手的事啊。”

    把头偏向一边,荀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低垂的眼帘覆住了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惧意和懊恼。

    目光从他身上越过直抵灵堂,郭嘉远远望着那道在夕阳中倍显孤单哀凉的身影出了片刻的神后,又将视线落回了荀彧身上,“纸里包不住火,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郭嘉!”低呼一声,始终未发一言的荀攸忍不住挡在他二人之间压低声音斥道:“你还嫌小叔不够……”

    “公达。”打断荀攸的话,荀彧从他身后走出,“奉孝说得对,该来的迟早会来,担心也没用,倒不如做好眼前之事。”抬眼对上郭嘉清亮有加的眸,他扬起唇角道:“我并不后悔,即使重来一次,我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似乎对他这样坚定的态度感到很满溢,郭嘉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点点头,他迈开步子从荀彧和荀攸中间穿过,留下轻飘飘却又不容忽视的一句,“你既不觉后悔,亦无需自责歉疚。”

    看着郭嘉走进灵堂开始同曹丕对话,荀彧轻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向仍是一脸凝肃的荀攸,“放心吧,奉孝虽不拘小节了些,可行事做人还是很讲究分寸的,况且他与我素来交好,断不会做于我有损之事。”

    闻言,荀攸冷峻多时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但眼睛却不知为何一直盯着灵堂的方向没有转过来。荀彧只当他还是对郭嘉心存戒备,便抬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温声道:“我信得过奉孝,你就别操心了。”

    表情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波动,荀攸扬手往对面的回廊上一指,调侃多过担忧道:“这样真的没问题?”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郭嘉正念念有词地架着曹丕往府门口走,再看后者那伸胳膊蹬腿的样子显然是不甚情愿。眼角一抽,荀彧面对着荀攸少见的戏谑眼神不无尴尬道:“奉孝他一向……出奇制胜。”

    笑着摇了摇头,荀攸并不打算再继续纠缠郭嘉的问题,转头往西面的天空望去,他眯眼避开了太过强烈的霞光,“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应声跟他走了几步,荀彧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底一顿道:“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去找曹公一趟。”眼看荀攸的眉头又隆了起来,他连忙补充道:“前两日我听钟仆射说袁绍给曹公写了封信,言辞骄慢以致曹公阅后大怒,军中由是传言乃宛城作战不利的缘故。可我想,以曹公之明允,又岂会一味追究往事?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还是问问清楚的好。”眸光一晃,他转身抚上回廊的支柱,“曹公毕竟是有能够匡扶天下之雄才的人,若想重振汉室,自然不能任其这般颓丧下去。”叹口气,荀彧瞭望者西沉的金乌感喟道:“但愿我能不辱父命,在曹公与汉室间斡旋制衡。”

    对着他单薄的背影,荀攸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本能地上前扶住荀彧的肩膀,他开口安慰道:“别太难为自己。”想了想,又道:“叔父故去时我虽未能侍奉在侧,却多少也能想见他对你会做何种要求。眼下各地叛乱未除你就开始考虑斡旋制衡、忠志全名之事未免为时过早。如此一来,与曹将军易生嫌隙不说,你自己也是徒增烦恼。”

    从他的话语中不难听出浓厚的关切之情,荀彧回头看向荀攸笼在落日余晖下而显得格外柔和的轮廓,心里便浸过了如流水般无法断绝的暖意。反手握了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荀彧浅笑道:“我知道。”

    收回手,荀攸略一颔首没再说什么。注视着荀彧在散漏着斜阳的长廊下慢慢走远,他眼底那片蕴着深沉情意的柔光才得以毫无顾虑地显露出来。荀攸不知道自己能够替荀彧分担多少,也不知道在那样恣意耀眼的郭嘉面前自己还能在荀彧心里占据多少分量。只是从年少时养成的习惯让他无法对任何有关荀彧的事置之不理,即使关怀到最后,自己只能得到一声怅惘如流光轻逝般的叹息。

    东忧吕布,南拒张绣,北恃袁绍的局面没有给曹操太多悼念追思的时间。在荀彧、程昱、郭嘉等人的极力劝说鼓舞下,一套先取吕布以图河北,再施恩德以合山东之众,最后北上抗击袁绍的作战计划日渐浮出水面。

    一切准备工作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曹操在养精蓄锐的同时却也免不了对劲敌的忌惮。在练兵场上,他也曾满怀忧思地对荀彧沉吟,“将讨不义,而力不敌。”

    后者则云淡风轻地道出一番振奋人心的“四胜四败论”,那么举重若轻,致使全军将士无不摩拳擦掌,也让曹操笃定了出兵的决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所有人几乎快要淡忘完成惨败一事时,曹操又重新揭开了自己的旧伤疤,甚至亲口提出要在东征吕布前拔掉这根插在他心上的毒刺。这一举动无疑唤起了荀彧的警醒,而在议事会上,曹操不时扫向他的异常眼光则更是直白地提示着荀彧某些事情的败露。

    同样敏锐地捕获了这一信息的还有郭嘉,果不其然,在商定了行军路线后,他听到了曹操叫荀彧留下的声音。修眉几不可见地蹙动一下,郭嘉面不改色地跟着程昱向曹操行礼告退,但转身往外走去的刹那,他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在荀彧身上停驻了一瞬。仿佛有什么奇妙的感知,原本垂眸坐在矮案后的荀彧毫无征兆地就抬起了头,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刚刚好在极短的眼神交汇中回给他一个细微的笑。郭嘉怔了怔,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走到了屋外,闭合的木门彻底阻断了他的视线。

    一路挂心地走到了曹府门前,郭嘉借口还有些事要办,便跟程昱做了别。程昱上了马车很快就跑远了,郭嘉在门楣下站了一站,又反身回了曹府的前庭。

    正是严冬时节,四处都萧条得厉害,郭嘉在回廊下的台阶上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觉得有些发冷,无奈只得一边往手心呵着气一边重新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取暖。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也愈发昏暗了,可不远处紧闭的房门依然没有被打开。手脚上的动作缓了下来直至停滞,郭嘉盯着那深色的木门,突然就产生了那两扇门仿佛黑色旋涡的幻觉。喉头压抑得差点呼吸困难,他的心也一个劲儿地沉坠起来。

    寒号鸟的叫声不合时宜地传来,呕哑嘲哳,却又恰恰唤回了郭嘉深陷忧患压迫的深思。抬头去看那不知好歹地在自己脑袋顶上徘徊不去的鸟儿,正心烦的郭嘉刚想抄起颗石子丢出去轰鸟,就听对过响起了门扉开启的声音,急促匆忙,似乎还夹带着曹操挽留的呼声。随意撇了手里的石子,郭嘉也无心去分辨那呼声中的情绪,拔腿就跑到了府门口等着荀彧走来。

    荀彧走路的样子一如既往的从容端方,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他步伐里的踉跄。天已经完全黑了,这让郭嘉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和额角的血迹。差不多在荀彧快要走到门楣下,郭嘉方才借着门下悬挂的灯笼发出的亮光看清了他的异状,“文若。”见他神情低迷,郭嘉不由轻唤一声,想要迎上前去扶他一把。未曾想荀彧就如同没有听到一样,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马车。

    并没有因为他的忽视而生出一丝不满,郭嘉转身追上马车,躬身探进车厢在荀彧身边坐定,握上他的手道:“文若?”荀彧的手摸起来很冰很凉,更甚于他在外边冻了半天的体温,这让郭嘉觉得有点揪心。

    头一直对着车窗的位置,荀彧透过遮帘去看外面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做出半点回应,好像在隐忍什么似的。一直到马车启动,他才低头看了眼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而后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线道:“公达正在筹措东征吕布的军资,我这样回去,只怕会叫他担心。”

    看了眼他额际的伤口,郭嘉会意地撩起卷帘,探身出去跟车夫交代了声自己的住址后,又坐回荀彧身边重新握住了他的手。在心里反复斟酌着措辞,郭嘉试图开口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荀彧又是讷讷盯着窗外,一副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气氛自然而然就沉寂下来。轻捏着他仍是冰凉的指尖,郭嘉心头就好像被寒冬腊月结在屋檐下的冰溜子刺了下,生疼生疼的。伸出闲着的那只手转过荀彧的脑袋,促使二人四目相接,他沉下目光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只闻得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公子,到了。”

 28分歧

    烛火在案角一跳一跳地燃烧着,橙黄的灯影扑在郭嘉的脸上,无端让人觉得他眉目间又多了几分温柔。一手固定在荀彧颊侧一手在他额角擦药,郭嘉处理伤口的手法并不熟练可绝对称得上小心翼翼。把药膏均匀地抹好,注意到荀彧下意识地偏了下头,他急忙停下动作,往伤处轻呼了几口气,“很疼?”

    望着眼里他绝少见的焦灼,荀彧摇摇头,坐正身子道:“不会。”

    “你再忍忍,马上就好了。”手上的力道又轻了几分,郭嘉连眼睛都不敢多眨,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弄疼了他。

    从他凝慢的呼吸上就能感受到那份不同寻常的体贴,一点柔软的神色就从荀彧的眼底浸没上来,伸手握上郭嘉悬在眼前的小臂,他今晚第一回主动开了口,“奉孝。”

    “别动。”轻喝一声,郭嘉将绷带的末端缠好,如释重负地笑道:“好了,怎么了?”

    拉他在对面的软席上坐下,荀彧叮嘱道:“此次你随军征讨张绣切不可轻敌大意,尤其是面对他的军师贾诩,此人不但神机妙算而且用计狠毒,当年李傕、郭汜之乱你也是清楚的。”顿了下,他又放低声音道:“宛城那次就更不必说了。”

    “这些我都清楚。”心知他的痛处所在,郭嘉用力反握住荀彧的手,言辞恳切道:“反倒是你,才更叫我担心。想来曹将军断不是有意伤你,你也要体会他的丧子之痛啊。”

    “当初行事时我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还是没料到曹公竟会疑心我是靠着与张绣勾结才得以脱险。”侧目看向案角的烛火,荀彧勉强扯了扯嘴角,“这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郭嘉闻言不禁语塞,暗道此事唯有等当下的劲头过去,再慢慢解开他两人的心结。

    默了一晌,荀彧复又开口道:“依曹公的性子,定是要为故长公子报仇,作战时难免会躁进求胜,你要时时劝勉,切莫再中了贾诩的圈套。”

    “这你放心。”拍拍胸脯,郭嘉自信满满道:“有我在,绝不会再让曹将军败给张绣。”

    看着他恍如年少时的笑脸,荀彧面上流露出些许宽慰的表情。站起身,他无意中瞥见自己映在铜镜中的影子,顿时惊得呆在了原地,“这是……你给我包扎的?”

    “啊?”起身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郭嘉看着铜镜里荀彧那被他包得活像颗蒜头的脑袋,完全不像在开玩笑地认真道:“对啊。”

    哭笑不得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绷带,荀彧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终于有了想要倒地不起的冲动。

    有些仇恨一旦结下便不共戴天。

    建安三年三月,曹操举兵再攻张绣,是时距离宛城之战已一年有余。此前,张绣从贾诩之计结盟刘表抗击曹军,得以在数次交战中占得上风。接连数月的作战加上提早到来的闷湿天气让曹军是叫苦不迭,以至于在最近几次的冲突后一路溃退。眼看败走在即,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作为谋士的郭嘉和荀攸在发现大军歪打正着撞进了险要之地时,立即向曹操献出了夜凿地道设伏,突出奇兵的计策,终于在安众有力还击了张刘联军,反败为胜。

    然而曹操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他无法忍受杀子仇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的结果,这样的一场胜仗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还清楚的记得一年前的宛城烈火是如何焚了他的营寨,他又是如何从刀光剑影中死里逃生——以他得意的长子和得力猛将的性命为代价,那时的光景甚至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给他们。叛乱过后,他怀揣着满溢的悲痛,竟是连他儿子的尸骨都无处寻觅,只得以衣冠下葬。可就是这样,曹操眼下也不得不放弃与张绣的纠缠,一来,长时间的作战造成的将士疲弊已是不容忽视的事实;二来,袁绍计划袭击许都的风闻也确叫人担心。

    而事实则是,袁绍一向不是果敢英明之人,未能赶在曹军班师前决定偷袭兵力亏空的许都,白白断送了了断曹操后方阵营的大好时机。

    九月,吕布应袁术请求派兵攻击刘备。在先,曹操为收揽人心已把刘备纳入麾下,而今见部下有难自然没有不帮之理,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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