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此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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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此夜寒-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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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高未离的脸,一字一字极严肃极清楚地说道:“高未离,我先说,我虽然答应了你,但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先时我听了你的话,终究还是没忍住,我决心放纵一回,在这茫茫边塞悄悄纵容自己一次,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是对是错,可以说,我已经有些后悔了。而日后若是发生了什么,我绝不会用你的命或者我的命去赌什么……我不怕死,我知道你也不怕,但是你我是军人,合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情字上。你……想清楚了。”
  “嗯。”高未离凑上去,轻轻在顾元戎苍白消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温柔地低语道,“侯爷肯给末将这么一次机会,末将已是别无所求。末将心里已觉死而无憾,又哪里还敢挑三拣四,多生出什么奢望。当然,若是就此天荒地老,那就真是苍天赐福,我定一世感激,日日三柱高香,将老天爷好好供着。”
  边塞的春天来得虽迟,到了三月的此时,小院外的桃树也已全都开出了繁盛的桃花。

  第四十六章

  元熙七年四月中旬,大魏纺城威县城东正苑,晴好。
  顾元戎寻着长枪破空之声,一路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里,还未看见舞枪的人影,他已从回廊出口的楼梯畔捡起一本《孙子兵法》和一只用旧棉布条细细掺过的木炭棒,他抬头看了那在院子正中空地上舞枪的少年一会儿,轻笑一声,而后便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了,翻开那旧书一目十行地看过半本。
  书上已被人写了许多小字,全是对书中内容的疑问或是看法,字迹并不好看,且有些脏,大约是因为写字之人用得是削细的木炭的缘故。顾元戎捡出几页细细的将那字迹看过,又从一旁拿过那细细一根木炭,想了想,在原本的字迹边儿上慢慢写了一段段的字。
  顾元戎学过的字体不少,平日里常用的是魏碑南书,这种字体简单,没什么花式,但温雅之中带着刚硬,秀丽之中有着刀刻的劲力,人道字如其人,故而当年教习书法的师父与几个徒弟相处几日,便给顾元戎首先挑了此种字体来学。多年之后,魏碑南书也确实成为了顾元戎写得最快最好最顺的一种字。
  “将军……”
  顾元戎听见练习枪法的少年叫他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只见杨松庭手足无措的站在阶梯前面,面上没有情绪起伏,眼神却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
  “练完了?”顾元戎笑着问道。
  杨松庭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回将军,练完了。”
  顾元戎看他一眼,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着说:“别紧张,过来坐着吧。”
  “诺。”杨松庭将手中的长枪搁到武器架中,再回过身来,在顾元戎身边一臂远处拘谨万分地坐了,结果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廊柱上,若是遥遥看去,简直可怜巴巴的。
  “噗——”顾元戎看他那副模样,便轻笑了一声,而后抿了唇道,“坐过来些,你坐那么远,我怎么和你解释这本书?”
  说着,将那一本旧书微微地举起来,轻轻抖了抖。
  杨松庭眼睛看着那书,牙齿咬着嘴唇,又小心地看了看顾元戎,片刻后,默默地挪了过去,才一过去,整个身子就都变成了僵的。
  顾元戎颇为好笑的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翻开旧书,边翻,他边问杨松庭道:“想做将军?想打维丹?”
  “是。”杨松庭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为什么?”顾元戎笑着问道。
  杨松庭闻言,沉默片刻,而后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报,仇。”
  顾元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而后他将书本摆在了杨松庭面前,是被杨松庭将那一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勾了出来的一页,顾元戎沉吟一下,突然指着书轻笑道:“首先我得说一件事,来,手伸过来,手掌摊开。”
  看了顾元戎一眼后,杨松庭有些扭捏的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在顾元戎眼前。
  “你且记着,‘几’字是这么写的。底下并不是一个‘戍’字。”说着,顾元戎捏起那只炭笔,在杨松庭手掌上写了一个“幾”,而后将杨松庭的手掌推回到他面前,杨松庭涨红着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神色更显拘谨起来。
  “你不要怕,我这样说你,是希望你能将字写好,不是挑你的毛病。”顾元戎看见杨松庭的模样,便放柔了声音说道,“你的字是自己学着写的吧?谁教着认的呢?”
  “……原先属下所在军中的火头兵无聊时教了一些,剩下的是属下自己猜着学的……”杨松庭答道。
  顾元戎点点头,笑道:“你肯这般上进,已是难得,不必紧张,不会有谁笑话你的,唔,若是你愿意,日后我来继续教你如何?读书不懂的地方,不认识不会写的字,都可以来问我。我改日再送一本字帖给你,你得练字,未来的将军,可不能写一j□j刨的字。”
  杨松庭颇为惊讶地抬头看了顾元戎一眼,而后慌慌忙忙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道:“谢将军!”
  “好了。”顾元戎笑道,“过来坐着,我好给你讲书。‘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对这一句话心存疑虑,想必是因为此次我们与维丹人的一战。”
  杨松庭迟疑了一下,终究是点了点头,答道:“是。”
  顾元戎点了点头,手指在书页的角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才轻声道:“带兵打仗所用计策谋略,往往不能与书上尽数相同。孙武先说了这一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后来,他自己在实战之中,却又有‘不必伐交’的言论。古人云,兵不厌诈。两国相对,没有绝对适宜的计策,只有恰好适用的计策。若说维丹人此次赢在何处,大致就是四个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沉吟一下,继续道:“维丹人能赢,有两个原因,他们作战自来以奇袭掠夺为主,没有人先时会想到,维丹人竟能有如此好的攻城之术,这是其一。维丹人步步设下妙局,将我军引入其圈套,这是其二。”
  杨松庭点了点头。
  “然用兵不可只用奇谋,还是要稳扎稳打,才能进退有度,给自己留下退路。之前争强好胜,忘了这一个‘稳’字,就是今日我坐在这里的原因。我会记住这个教训,而你若想做个将军,最好也要记住。”顾元戎缓缓说道,“先人说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你读了兵法,再读史书,会明白许多东西。”
  这一场书,只解了半个时辰,顾元戎引着史书上的典故,给杨松庭解析《孙子兵法》,正讲到兴起处,高未离从外面寻了进来。
  高未离先时在厨房跟着厨娘忙了一个半时辰,炖了一砂锅蹄花汤,兴致勃勃地端进顾元戎屋里,却发现人不见了,这都不说,半晌也不见人回来,高未离便急了。
  顾元戎如今虽已伤势痊愈,但整个人伤了元气,自然还显得苍白虚弱了些,故而高未离总还是小心翼翼的,不许他到处乱跑。如今顾元戎半晌也不回屋,高未离便坐不住了,一路问着下人寻了来,先是连哄带骗把顾元戎拉了回去喝补汤。
  而后得了机会,扭头对着杨松庭就是一顿数落,用词倒是不严厉,就是啰嗦,直说得杨松庭脑袋都大了三圈。
  于是自那以后,杨松庭特意小心翼翼地看着时辰,每次在顾元戎那里呆上小半个时辰,便绷着脸死活要走。
  如此几次后,从燕婴处得知事情经过的顾元戎,给了高未离好几天的脸色看。
  被丢出房门的高未离将军站在院子里,默默望着天,抬手摸摸鼻子,可怜巴巴地表示,他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极了。
  ……
  “咔——叮铃——”
  幽深的牢房被人打开了精铁的牢门,原本从铁门上那一扇连着铁栏杆的小窗中露出的油灯的些微光亮,骤然间洒满了半间牢房,并且一寸寸地向里挪动,驱赶着牢狱中死气沉沉的黑暗,直到坐在墙角的那人被油灯照亮。
  他抬起染着干涸鲜血与黑色尘土的脸庞,静静的看向牢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眸子里也没有什么光彩,就好像是一个死去后不愿离开人间的灵魂,与方才那寂寂的黑暗万分融洽和谐。
  衣着光鲜的陈子烁一踏进牢门,便忍不住伸手,用镶着金丝万字边的广袖捂住了鼻子,他皱起一双剑眉,厌恶的看了一眼墙角那一个脏兮兮的人,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找间干净的牢房,把他拉出来……哦,记得先洗洗干净。”他说。
  片刻之后,那人便被人拉着,摁在陈子烁面前跪了。他愣愣的,像一个坏掉的布娃娃,全身上下没有半分神采,但到底是个活人,还会遵从身体的本能不住的颤抖——春季仍旧带着微寒,牢中湿冷阴寒,而那些狱卒却是像刷洗工具一样,将他丢进盛了井水的木桶里揉搓干净的。
  陈子烁看着他,目光里含着无限探究,须臾后,他冷笑道:“我的好堂哥,你不会在这死牢里关了一个月,就成了个傻子吧。”
  听了他说的话,地上跪着的那人没有丝毫反应。
  过了许久,就在陈子烁即将失去耐心之时,地上跪着的那人——不久之前把整个大魏搅合的乱七八糟的宣北王陈子路,用一把嘶哑如耄耋老翁的声音笑道:“那陛下为何还要特意来这肮脏的死牢里,看这么一个失败的傻子?”
  “朕一向觉得,若有些胜利,不能拿来在朕厌恶的手下败将面前炫耀,那这种胜利就毫无意义。”陈子烁昂着下巴冷笑道。
  陈子路抬起头来,死寂的眼睛波澜无惊的放在陈子烁脸上,偏偏生出一股子蔑视嘲笑的意味。
  陈子烁却难得的没有恼,他笑得讳莫如深,放低声音道:“听闻堂兄一个人在那黑漆漆的死牢里待了一个月,无人与你交谈议论,每日只有一个聋哑老翁与你送饭。那么堂兄还不知道吧,昨日朝堂之上,刑部尚书已为堂兄列下了一百零六条死罪。一条一条听下来,真是让人心惊肉跳,朕一会儿便请人给堂兄念一念。至于现在……不如堂兄来说说,你是更喜欢凌迟,还是车裂?”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陈子路听了这话,却连眼脸都没动一下,便答了话。
  “哦?那这一百零六条罪状,多半是谁帮着定下的,又是谁帮着寻的证据,堂兄也没有丝毫的兴趣?”陈子烁镇定自若轻笑道,说完,挑了眉,一面儿悠哉地看着陈子路,一面儿伸手理齐本就没有褶皱的广袖。
  陈子路拿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迎着陈子烁的目光顶过去,直直地和他四目相对,眼神波澜不惊,面上无动于衷,口中一言不发。
  陈子烁暧昧地轻笑道:“堂兄的枕边人,当真是千娇百媚。不知堂兄是去哪处宝地抓的这一只红顶鹤儿,也与朕透露些许?朕好叫人去寻寻,只这一个,朕可看不够。”
  红顶鹤……是朱鹮的别称。这鸟儿别称颇多,南北东西各不相同,单说陈子路记得的叫法,除了红顶鹤和朱鹮,还有一个朱鹭。
  陈子路的身子轻轻一抖。
  “来人,给咱们的宣北王,念一念那统共三千余字的罪状。”陈子烁敛了笑意,却因目的达成,堆积下满眼快意,他冷冷地对门口的狱卒吩咐着,眼睛却看着陈子路,好像正看着致命一刀是如何捅进陈子路的心窝的。
  狱卒用字正腔圆的官话念完那长长一张罪状,已是一刻钟以前的事情,而陈子烁也已经摆驾回宫。
  面色惨白、一身落魄憔悴的陈子路却还愣愣地跪在地上,紧紧地闭着眼睛,他静静地想道:
  当真是身上千刀,不如心上一刀。

  第四十七章

  近日里咸安流传开了一首婉转清亮的童谣,歌中唱曰:“朱鹭朱鹭自南渡,雌雄难辨娇满目,阿房阿房留此鹭,恩爱缱绻宠无度,天下何人不羡鹭!”
  ……
  朱鹮在二更天的梆子声中悠悠转醒,天色依旧擦黑,床榻上的锦被却是凉的——陈子烁做完那事儿,就回自己的寝宫歇息去了,而朱鹮自己的体温,一向是偏寒的。
  至于那能够带来温暖的“相拥入眠”一词,已随着前日里一道送往死牢里的旨意并一瓶鹤顶红,化为尘土,变做了前尘旧梦,而那前尘旧梦里的男人,片刻前还在梦里凄凄地问他:“小满,孤何处负了你?你可曾真心喜欢过孤?”
  小满是朱鹮的乳名。
  朱鹮睁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帐顶。
  喜欢?
  许多年前,朱鹮的母亲倚在雕花的木栏杆上,身上拢着一件朱红色的纱衣,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右手里捏着一支嵌着银丝的烟斗,青烟模糊了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她斜眯着一双风情万种的狐媚眼儿,笑得妖娆而凉薄,语气婉转但刻薄,道:“你们这些男子的情意,还没有那一枚铜板儿沉,至于什么世间的欢情,尚不如一张熟宣纸。”
  她蹭是连着六年的扬州花魁,艳名朱菱,某年里不幸怀了某个恩客的孩子,一时兴起,定着楼里妈妈的黑面白眼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起名叫朱鹮。
  孩子生下来的第二日她便后悔了,因为被断了摇钱树的妈妈很是恶毒地笑着告诉她,孩子养到六岁就要送去一条街外的小倌馆里,没办法,孩子的娘亲是个娼妓,孩子的父亲不来认,故而孩子也是娼籍。
  朱鹮临被送走之时,他的娘亲对他说了如上一番话。
  不久之后,朱鹮便在小倌馆里听闻这艳名远扬的女子得了那风月场上贯见的病,没多些日子就零落成泥,归于尘土,青楼里的老鸨买了口薄木棺材,将她埋在了荒郊。
  而朱鹮独自在那风月中挣扎,看世态炎凉,品人情冷暖,见多了痴男怨女、多情薄情,后来便当真觉得,所谓世间万般恩爱,尚不值一枚铜钱,更不抵些许权势。
  朱鹮从来不是一个安于平凡,甘于卑贱的人。
  他想,既然田舍郎尚可在一日朝夕之间登上天子堂,他满腹才华,为什么不能做个人上人?第一次倚在还是宣北王的陈子路的怀里时,朱鹮就想了,纵观史册,凭着自己的身体,从开始的卑贱奴隶男宠变为最后的千古名将名相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远的都还不说,本朝都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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