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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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异传-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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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勒芒
我扭动宿舍的房门时,Vic正背对着门打电脑游戏。Vic,早在中国时就听说了这个名字,我在勒芒艺术学院的室友。

你就是那个中国女孩?

她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棕绿色的眼睛微微上翘,带出礼貌而好看的笑意。Vic长得颇像《初吻》中苏菲?玛索饰演的那个Vic:刚过脖子的栗色短发,整齐的刘海,白里透红的肌肤,招人怜爱的微笑,和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略微高傲和冰冷的气质。

是。我点了点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室友了。我的法语名叫Maxine。

Vic。她对我说。

你长得很像苏菲?玛索。我朝她笑了一下。

谢谢。她的笑容深了些。所以我才叫Vic。

她转过头,继续她的游戏。我随意地瞟了一眼,从画面上来看,似乎是个将背景设在古代中国的故事。

Maxine。正整理床铺和衣柜时,Vic叫了我一声。

什么事。我问道。

你知道三国吗。她的问题忽然吓了我一跳。

你是说,中国古代的……三国时期?我有些不可置信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没错。Vic给予我肯定的答复。

当然知道。我说。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我在玩Dynasty Warriors。Vic眼都不眨地给出答案,我还可以听到她说话时指尖用力敲击键盘的声音。你听说过吧,日本人出的关于你们中国二、三世纪时候故事的游戏。

没听说过。我低下头继续整理从皮箱里拿出来的衣服。我不玩游戏。

哦,这样。她淡淡地掠过一句。那可惜了。说罢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Maxine,你知道Cao Pi吗?

Vic发“曹”那个音时读的是“Kao”,让我因不明所以而皱了一下眉。

谁来的。我说。

Cao Pi,Cao Cao的儿子,魏国的建立者,你不知道吗。Vic耐着性子解释。

我怔怔地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大概猜到她的意思。你说曹丕?

那个字念“Cao”?Vic一愣。随即讪笑了一下。

当然知道。我回答。他在中国历史上……很出名。

为什么?Vic似乎很感兴趣。

虚伪狡诈,心狠手辣。想到在中国妇孺皆知的七步诗之典,我淡笑。不知Vic为什么要问及这个担当千古骂名的皇帝,而且,听得出她对他很有好感。

真的吗?Vic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愕然。

不然你觉得他应该怎样。我笑道。

我觉得,他该是那种,高贵,敏感,却又不被人理解,只能装出强硬外表的王子。Vic顿了一下,格外的认真。像牛虻。

牛虻?我愣了一下。《牛虻》是我最钟爱的小说,而里面那个孤高敏感、矫情自饰以掩饰自己真实内心的亚瑟,实在让我想像不出和那个毒杀发妻、迫害胞弟的曹丕有任何关系。

亚瑟是那种,又让人心痛,又让人仰望的男人。我摇了摇头。

不正是像曹丕?Vic转头朝我笑了。像星星,又可怜,又倾慕。

我无言以对。

听说,他是个诗人。Vic背对着我,却能让我感觉到她说这话时倾心的微笑。

或许吧。我答道。

那天晚上,Vic一直霸着电脑,我为了打发时间向她借了张影碟消磨。

随手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玛戈皇后》。

伊莎贝尔?阿佳妮的经典之作。

阿佳妮扮演下的玛戈,发如黑藻,肌肤胜雪,绝望的眼神,摄人心魄。

忽然让我觉得,在哪里见过。

似乎曾经看见,一个女子,也有着乌黑如木的秀发,洁白如雪的肌肤,和,绝望冰封如斯的眼神。

可她穿的不是玛戈那样的泡泡长裙,而是,锦绣织成的汉服。

古代的中国。

我揉了揉眼睛,坐直起身。

荧幕上,仍然是只有阿佳妮。

但我却清楚地烙印,那个古代的中国女子,比阿佳妮的美更惊心动魄,更超凡脱俗,更冰冷绝望。

突然想到一个词,洛神。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闭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皓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摇了摇头,自己,许是太累了。

黑色的夜空,迷迷濛濛的,像梦。 

在勒芒郊区的小道上,我摸索着,像寻觅着什么。

“嬛姐姐!” 

黑暗中的声音忽然让我全身为之一震,好像在梦中,这个声音,已反复连绵了无数次。

转过头,直直看向声音的主人——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

白肤,黑发,火红的衣裳,大大的眼睛,精致得,像一个锦缎做成的娃娃。

“嬛姐姐。” 

他笑了,轻轻唤着我。

 




第二章 普罗旺斯
紫色,我一直很喜欢紫色。不过,不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优雅恬淡的紫,而是紫禁城大气深沉的紫。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紫色,都代表至尊。

所以当一同出游的旅伴们兴致勃勃地在薰衣草地中拍照嬉戏时,我只是略显无趣地站在自家房东的屋檐下,淡淡地看着阳光下的他们。

“其实普罗旺斯并不只有薰衣草。”房东太太笑着对我解释。“你留心看看,这里还有很多迷迭香。”

迷迭香?我有些不解地发问。

迷迭香在地中海沿岸遍地都是。房东太太的笑很质朴。

我以前听说,迷迭香又叫“圣母玛利亚的玫瑰”,所以我还以为,除了在教堂周围,很不容易见到。我讪笑着解释。

在欧洲,哪儿找不到圣母的身影?房东太太笑了。

这里的迷迭香,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地中海的迷迭香,展着蓝色的花瓣,像水滴般,晶莹透亮,因而冠名“海之朝露”。

而我心中的迷迭香,是白色的。

浓绿的叶中,透着星星点点的白,明明有绝代风华,却不屑多展露一点花姿,清高,无与伦比。

“仲达,我种的迷迭香,又开了。”

脑海中的恍惚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细长的凤眸,苍白的容颜,浅粉中带着淡紫的薄唇,如缕的黑发随意地束起,显出淡淡不经意的清雅;衣袍松散,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优美的锁骨。沧海遗珠,山高水长,永世的落寞。

我瞪大了眼睛,他,是谁?

那个男子的笑颜,流连于花海,却又是那么的孤寂,永远也减不掉骨子里的忧伤。

“只怕,我是永远也得不到,父王如斯的青睐。”

他望着迷迭香的眼神,那么茫然。

青青子衿,像是遗落在诗经里的水中伊人,双目流波,明眸善睐,像是等待期盼着什么, 却又苍茫飘渺,让人无法触及。

仲达,仲达……他念着我的名字,不知是在笑,还是凭栏望月,双泪落垂。

“司马,今天晚上剧院有‘巴黎圣母院’耶,一起去看吧!”同伴们不由分说,把我拉去了南普罗旺斯阿尔城的剧院。根据雨果名著改编的音乐剧《巴黎圣母院》在全球极具盛名,去年我在拉斯维加斯曾有幸看过英文版的演出,没想到这次在普罗旺斯,竟能撞见剧团巡演,亲身感受法语原版的魅力。

只不过,今天我全然提不起兴趣。

满心,似乎都凝结于那个身穿天青色长袍的男子身上。

巨大的舞台布景上,赫然刻印着由鲜血凝成的字迹,Anarkh。这是希腊文,在英语中,意为Destiny。

宿命,谁都逃不开宿命的支配。就连曾经不可一世如拿破仑,面对心爱而终究要劳燕分飞的约瑟芬,也只能赠其钻石链坠,刻下,Destiny。

其实我觉得,我应该是很不相信命运的。从小,为自己喜欢的东西,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争取,不管是可能的,不可能的,最终我都会凭借自己的智谋得到。很久以前听过一个算命先生说我,金鳞非是池中物。对于这些骗钱的话,大多数人都是一笑了之,可我却一直牢记于心。对于并非池中物的金鳞,无需相信命运。

但是,今晚,当我看到圣母院下的字迹,忽然感觉,命运,何其强大。

普罗旺斯,迷迭香,宿命的相遇,无力扭转。

庄严肃穆的圣母院下,流浪的诗人吟唱出壮丽的华章:La fin de ce monde est prevue pour l'an deux mille。

世界即将分崩离析,预言了公元两千年的今日。

歌词,隐隐有些《诸世纪》中诺查丹玛斯的预言的味道。公元两千年的今日,注定,一 切都要重生。

“子桓,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我对着一座墓碑,喃喃自语。朴素的汉白玉碑,甚至没有刻下谁人谁家之墓,只写下那一句诗:飞С棵闪髁嘶巢蛔源妗

悲凉孤寂的气氛,像极了他另一首诗作中的词句: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我欲负之,毛衣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我还是会将你亲手逼向悬崖,掠夺你的一切。

而你,还是会宁愿纵身一跃,化身为首阳山上采薇的一缕孤魂。

我甚至不知,心成烬时,你是否恨我,恨我几分,抑或,会有一丝不舍。

“喂,司马,怎么还呆坐着啊。剧都演完了,走吧!”

同伴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把我拉回现实的世界。

回到房东家,伴着窗外飘来的迷迭香的醉人芬芳,沉沉地睡去。

而梦中,我居然与一个男子,在……欢好。

还是那个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他双手搂着我的脖颈,一头黑发在枕间散乱成惊涛波纹,双眼淌出迷醉的渴望,嘴角翘着并不明晰的笑意。

“仲达……”他的腰身挺起,让我们的结合更为紧密。

深浅不一的红痕,沙哑叹息的呻吟,明媚撩人的诱惑。他唇边的笑,就像是蛊惑人掉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罂粟。

“仲达……就是……今天……”

他拈花的微笑,如此张扬。

 




第三章 维罗纳
对于每一个崇拜莎翁的人来说,维罗纳,都是天堂。

永远记得《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句开场白:In fair Verona; where we lay our scene。

只是,如今身在维罗纳,我却在研究老祖宗的诗词歌赋。

咖啡厅门前的雕花桌上放着一杯浓郁的焦糖玛奇朵,而我,却在看一本《魏晋六朝诗选》。

魏晋风流确实洒脱绝艳,以至于让我沉醉其中,都忘记了期待在这风情的意大利小城,能邂逅一场《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艳遇。

“请问这里有人吗?”

我心头一惊,如此洁净而干燥的男声,而且是,中文。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逆光的脸。虽然看不清五官,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干净的素颜,和发自内心的沉静。他站在精致的小桌旁,一手自然地搭在镂空雕刻的椅背上,谦和地,似乎在朝我笑。“坐。”我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向我点点头,算是致谢。

“你在研究国学?”他轻轻一笑。

“嗯。”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点头。他的鼻子和下颌与我有几分相似,但是眉眼更清秀,更细致,苍白的皮肤也比我的莹白略显敏感和病态。

“在维罗纳?”他略侧过脸,挑眉。

“很有意境,不是吗?”我也学着他挑眉。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问到,“你在看什么?”

“燕歌行。”

“曹丕的?”

这次轮到我愣住了。别说是在意大利见到的华人,就算是中国的一些中文系学生,提到《燕歌行》也未必能一下子就联想到“曹丕”。我不由再一次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男子:双瞳乌黑,叶眉成黛,袅娜娉婷,犹如从古曲中走来;却又清冷萧瑟,孤高绝傲,宛若铜雀台中伫立远望的凤凰。

“好难得。”我说,“在维罗纳,能见到一个人,知道曹丕的《燕歌行》。”

他浅笑。“你看的是第一首还是第二首?”

我心头又是一惊。能知道曹丕的《燕歌行》,已属不易,还能熟知两首,顿时让我心生知音之感。

“第二首。”我直接答道,“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都说第一首好,我就是喜欢第二首。”

“就是说,你觉得自己不是一般人了?”他笑道。

“如果‘一般人’的定义就是那些高校里所谓的中文系才子的话。”我淡淡地回答。对于自己的才学,我一直有着非凡的自信。自认,“才高八斗”这个词是可以用在我身上的。

“蒲松龄评曹丕,曾经用了一个‘庸’字。如果说,‘一般人’,指的就是曹丕那样的人呢?”他还是侧过头朝我笑。

沉默良久,我呷了一口咖啡,沉吟道,“那,我或许得算上‘一般人’了。”

他继续看着我,一双眼睛,好像水晶。

“不过蒲松龄只是个爱发牢骚的穷酸老头而已,他说的话,不足为信。”我不屑道,“曹丕的诗如西子捧心,岂是他这等日日梦想狐仙之事的俗人能够明白的?王夫之评《燕歌行》二首时说,‘倾情轻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私以为,这才是曹丕应得的评语。”

喘口气,又喝了一口咖啡。

他动了动眉梢,笑着说,“你对曹丕评价很高嘛。”

“是他应该的。”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世人唾骂曹丕,不过是因为一篇子虚乌有的七步诗。而要是真正看过他的诗作,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让人心痛的文人,”停了一下,又说,“或是一个让人不忍靠近的剑客,兼而有之。”

他笑笑,不置可否。

“以前同学写作文,总喜欢说他是个无情的帝王。但是我觉得,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是一个浪漫主义剑客,最后,才是一个帝王。”

“这么说,曹丕也太不称职了吧。”他耸了耸肩,“他的职业是个皇帝,而做诗,顶多算是业余爱好。”

“三曹都是业余爱好者。”我说。

“做诗人,曹子建是本职。”他说。

“曹植是个王爷。”我坚定自己的立场。

他还是微笑,没有再和我争辩下去。

“他们两个都是诗人。”静默了良久,他突然下了结论。“一个恣意汪洋,狂放不羁,像李白;而还有一个,沉郁清婉,精思逸韵,有几分李商隐的影子。”

“说得好。”我会心一笑,“我觉得,一个像貂禅,一个像西施。”

“怎么说?”

“貂禅闭月,华光初上,锋芒毕露;而西子捧心,顾盼摇曳,掩映动人。”

他的笑,张乐于野,泠风善乐。

“谢谢你的座位。”他站起身,像一阵烟云般,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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