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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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了-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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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汉的两个月,端方确实竭尽所能,希望在“朝廷国有”的定策与“铁路商办”的民意之间寻找一条折衷之路。比如他曾派夏寿田返京与邮传部商议,是否将川汉铁路四川段宜昌经万县、重庆至成都的原有路线,改为由潼关经川北保宁府达成都,宁愿从陕西境内绕一下,这样可以朝廷、绅民分别筑路,既满足民意,又不失政府尊严。

但是内阁与邮传部拒绝了他的建议,路线已经与四国银行团签定协议,改路?那不知又要多费多少口舌工夫?

好吧,端方于是守在汉阳,只是修修督办大臣公所,找人来绘制路线图,招聘铁路人才。比起其势汹汹的四川绅民,湖北各界对他的态度要好得多,而武汉三镇比起已全面罢市的成都,也要平静很多。

而且,他的儿女亲家袁世凯早有信来,要端方在路潮平息之前“宜先驻汉阳,分投委员勘查,步步为营”。后世史家说,如果端方按此行事,纵然在武汉碰上了辛亥首义,多半也不会身首异处。毕竟,瑞澂、张彪,诸多湖北大员一个都没有死。

然而赵尔丰搞出了成都血案,朝廷严令端方入川查办,端方回奏力辞,朝廷再严令,怕川人武力暴动?给你兵队,而且派楚同号军舰护送入川。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端方几乎每停一处地方,都要向内阁或盛宣怀发电,叹苦经,找后路,巴不得停在宜昌,停在夔州,停在万县,停在重庆,等路潮出个结果再说。

然而朝廷并没有放过他,不仅连番催促,甚至在武昌事变之后,于11月6日谕令端方署理四川总督,将整个四川的重担都压在了他身上。不过,由于武昌事变后电报不通,端方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又当了一回制台大人。

有史料显示,在知道武昌事变、湖北独立的消息,又有流言传说北京失陷、宣统逃亡之后,端方确曾认真考虑过自己在大变动的四川中的位置。他认为赵尔丰已经失去民心,朝廷又无力控制西陲,按照武昌推举黎元洪的前例,他是否也可以被推举为四川总督,甚至四川独立后的军政府首脑?

他曾派刘师培等人潜入成都探听消息,但回音很不乐观,据说赵尔丰已经做好准备,端方一到成都,就会被软禁起来,连地方都预备好了。

端方更不肯往前走了。而且,入川以来,沿路补给相当困难。端方家丁日后回忆说:“沿途饮食,并无菜蔬可食,每饭只有白饭咸菜。沿途所住之房即系养猪堆粪之屋,即钦差亦系此等之房。行至两三月均如是。”于是,命运将端方送到了资州,也留在了资州。

资州离重庆六百多里,距成都四百里,可进可退,而且地面安靖,似乎没有自立军活动,比一路上的滋扰不宁好得多。端方就此住了下来。

他一路走来,每到一处即鸣锣集众,寻一处宽敞庙所,派六弟端锦前往演说,表示对所有“匪徒”均不带兵剿赶,愿自行解散者,发与盘费,优给奖励。尔等川人,也莫以为川地坚固,有蜀道之难,现时有机关枪炮,一旦天兵到来,四川如何抵挡?……

端方家丁说:“每到一处,绅商学界以及匪徒皆悬灯结彩鸣鞭,各户换粘新对,欢迎数十里外,各界感情殷殷。”这不免有点儿往端大臣脸上贴金,地方绅粮自然对钦差大臣还是尽量敷衍,端方在资州,便“天天饮酒宴会”。但群情激昂的四川,如何会因端方片言便解难去纷?端方在重庆通衢遍贴六言安民告示(方便不识字者听人诵读),就被人在每句后面都加了注解:

〖蒲罗九人释放(未必)田周王饶参办(应该)

尔等迫切请求(何曾)天恩果如尔愿(放屁)

良民各自归家(做梦)匪徒从速解散(不能)

倘有持械抗拒(一定)官兵痛剿莫怨(请来)〗

不管怎么说,端方绝非满人中的顽固派,川人中也颇有对这位“主抚不主剿”的钦差大臣有好感者,成都方面甚至传来“虽经宣布独立,仍复预备欢迎”的消息。这里的吊诡之处在于:如果端方身处大城市,无论武汉、重庆还是成都,他都很可能不死,唯独在资州,没有外敌的压迫,但本地也没有弹压支援的力量,端方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从武昌带来的新军第八镇步队一营手中。

事兆从头上开始。突然有新军去街上的剃头铺剪去发辫,而且一传十,十传百,满街突然地行走了已剪辫或未剪辫的武昌新军士兵。不到三个钟头,几乎全标人都剪了辫子。而且这股风潮开始向资州城内与四乡弥漫。

端方不可能没有感受到这种危险的气氛。下面这段话,有人说是端方主要召集新军的表白,有人说是新军士兵将端方兄弟抓到朝天宫后的对话,但内容大致如此:

〖端方:我本汉人,姓陶(据说端方有一方印章,上刻“陶方”),投旗才四代,今愿还汉姓如何?

众兵:晚了!

端方:我治军湖北,待兄弟们不薄,此次入川,优待加厚。请各位周全……

众兵:那是私恩,今日之事乃国仇。

至此众士兵大呼:武昌起义,天下响应,汉族健儿,理应还鄂,效命疆场。是何端方,巧言蒙蔽,使我辈处于附逆地位。今天公仇为重,不杀你端方决不是炎黄子孙!〗

其实,端方提出的两项理由,都很有道理。宽以待下,正是黎元洪等旧官僚被拥戴的重要原因,而脱旗返汉,更是辛亥年洗脱种族原罪的重要手段。成都满官签署的《四川满人投降文》中即明确表白:“然清皇摄政二百余秋,我汉人生逢斯时,而胁迫投旗者甚多……今知天命将终,而国祚改易,江山仍还旧主,睹此大局情形,我汉军不得不返旗还汉,原业归宗,何敢爱清室一官,而不念祖宗乎?”明白事理的革命党人也大抵只要求满人投降,而不是大肆屠戮,以安民心。

但是端方所处的情境不同,他倒霉就倒霉在他面对的是一帮无统属无归依的新军下层官兵。国仇云云,多一半只算借口。从最后士兵的大呼可以看出,这支军队,立志要返回武汉参加起义,但当此乱世,如何能稳固新军们起义的决心?如何能保证本标千余人的团结?如何能取得武昌方面的信任?领头的同盟会、共进会成员,必然要借端方这个钦差大臣的人头,当一颗定心丹,也做一张投名状。要说这,也是江湖政治的规则。

是以这位被《申报》称为“满人翘楚”的候补侍郎、督办川粤汉铁路大臣、署理四川总督,就被士兵们用指挥刀砍下了头颅。他的尸体装进木棺,棺盖上用粉笔写上“端儿之尸”(四川人蔑称某人即为“某儿”),可能是就地埋葬了。端方兄弟的首级,则被装进两个盛煤油的铁皮桶里,还浸上煤油以防腐烂。

新军次晨即开拔回武昌,沿途每经一地,都将端方兄弟的首级示众。那些绅商民众,看见半个多月前还路过这里并向他们宣讲清廷德音的两位端大人,而今身首异处,浸透煤油的头颅在空中摇晃,不知会做何感想?

〔人物:〕

【端方说相声】

湖北老革命党刘成禺,在《世载堂杂忆》中记述1905年端方、戴鸿慈等辈访问美国加州大学,他亲见的一幕:端、戴一齐上台,并立演讲席中,戴左端右。端谓戴曰:“请老前辈发言。”戴曰:“兄常与西人往来,识规矩,请发言。”于是端方发一言,翻译完,向戴鸿慈曰:“老前辈,对不对?”戴曰:“对。”端又发一言,又向戴曰:“对不对?”戴曰:“对对。”一篇演说约数百言,端问戴数百次,戴亦答数百次。

这简直像是在说相声嘛,搞得西人大惑不解,在场留学生也面上无光。

这则轶闻常被引来说明满清官员之昏庸可笑。我看见却是三类言论形式的冲突与并存。很显然,端方有能力独自演讲,而且他未必不知道西方式演讲是个体化的,但是他必须处处表现对戴鸿慈这个“老前辈”的敬重。这里的关键是,满官重身份(是“奴才”还是“臣”),汉官才重科辈。满官大可不必对汉官讲这一套科辈规矩。端方是满官,与汉官相处,能遵从汉官的礼仪,这当然能迅速赢得汉族同事与上司的好感,故而《申报》在众多满洲权贵中,独独推许端方为“能吏”。

满清开国的老祖宗们,最近的殷鉴便是元明两朝。元朝式的排斥汉文化肯定是行不通的,但是明朝的文恬武嬉也让人心生警惕。有清一朝,皇帝或许会表现出对汉文化的好感,八旗体制却有形无形地将满汉置于不同的生活空间与职业场域。纳兰性德与曹雪芹当然是满族文人的骄傲,但总的来说满族的文化素质偏低,人人皆兵的八旗也没有贡献出太多的政治干才。

像端方那样,在文化、政治两方面都能跻身于全国一流的满人,清代几乎找不出第二个。据说端方少时也是纨袴一名,当京官时,因为不懂碑帖,受到了汉族同事王懿荣的文化羞辱,才发愿苦研金石。三年之后,端方已经俨然金石名家。

端方后来外放地方,有贪墨之名。考虑到他的收藏嗜好,巨大的金钱需要也很正常。当时有副嵌名对联说是:“卖差卖缺卖厘金,端人不若是也;买书买画买古董,方子何其多乎?”但即使辛亥时期的丑化描写,也承认端方“贪而狡”,比如他在武汉的时候,虽然不拒绝贿赂,但是“卖差不卖缺”,这就巧妙地利用了晚清差缺分离的官制,规避朝廷的监管。又有说他“凡与外人酬酢,时时演出一种献媚之态”,晚清较懂洋务较有弹性的官员,如郭嵩焘、曾纪泽,往往都会膺此恶名。而且端方在南京,率先改变督抚到任先拜各国领事的成规,逼得各国领事率先来拜,在当时中国官场,已算得上深谙国际政治规则。

辛亥年端方在资州被杀,被许多人视为汉人向满人报“国仇”的标志性事件(也是因为辛亥革命中身死的满族大员极少)。因此时评对端方不太客气,尤其是清末民初的笔记,对端方诋毁之语甚多,对于端方任两江总督期间的种种功业,不大好一笔抹杀,却可以做诛心之论:“端方知江苏人多文弱,又矜言新学。彼惟于学堂中拨款若干,以为辅助资。则趋之者,已如蚁慕膻。或则略与周旋,以施其牢笼之法。而江苏已争诵之。实则所拨者,皆取于汉族之财,而托名为国家也。”(《奴才小传》)这也未免太罗织罪名,以此概之,则天下尚有能吏乎?再往前走一步,就会出来“清官有害论”。

革命党人恨端方,其实也与他的能干有关。端方在两江总督任上,招降革命党人甚伙,其中包括学问大家刘师培,这成为后来革命本位的论者心中永远的痛,如刘的弟子黄侃解读刘师培《与端方书》一面将端方称为“狡黠之虏酋”,一面又开脱老师“不谙世务,好交佞人”。端方这个骂名背得实在冤枉,他是革党口中之奸佞,当然就是清廷眼中之能臣,各为其主,何可厚非?关键是端方能让刘师培这样的大名士归心输诚,数年后还跟着他一路入川,并代端方潜入成都打探,可谓死心塌地追随,你当是个个封疆大吏都可以做到的吗?

反而是他效忠的满洲朝廷给了他当头一棒。1908年两宫葬礼,端方因为指使人沿途照相,被李鸿章之孙李国杰劾“大不敬”去职。以端方之世故圆滑,还曾因光绪大婚办事得力受赏识提拔,为何会犯此低级错误?有论者认为是“主少国疑”,不得不去权臣以立威,罢斥端方与袁世凯的理由都是借口。而这个借口之所以会出现,也是据说端方考察欧美,十分羡慕欧美立宪的“君臣一体,毫无隔阂”,无论君主、大总统,报馆记者皆可随时照相,一见大老板换了新人,不免想搞搞新意思。这样说来,端方又是因为第一个吃螃蟹被人抓了把柄。

端方吃第一只螃蟹的事例很多,后人亟亟于满汉之分、革命保守之别,就未必了解关注这些了:

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现代幼儿园是他在湖北创办的,他在湖北、湖南、江苏,均是首创电话、无线电、图书馆、运动会。

他在南京、苏州、上海大力提倡全民种树,并用军功与刑罚诱使官员、军队普遍种树。

他把电影放映机带进了中国,也第一次向中国人介绍了西方牲畜屠宰与肉类检验的制度,希望中国仿效。

他创设了市民公园和现代监狱,又在中国官员中头一个实行了公费女子留学。

江苏的第一次公开民意代表选举是他主持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工商博览会也是他筹划的……

应当记住,这个曾经的浪荡旗人,中国当时最好的收藏家之一,曾被万众唾骂的狡诈的“满洲狗”,同时也是一位中国现代之门的开启者。

【死水微澜】

石体元是四川省川东道绥定府东乡县人,东乡就是今天的宣汉县。1910年,他在成都高等巡警学堂肄业,熟识的同学里,有参加同盟会的,在他们手里看过《民报》、《浙江潮》等杂志。1911年他参加了保路运动。成都血案后,石体元和许多同学一样,觉得省城运动已是瓶颈,打算回家乡看看,能否相机而行。

但是这几年一直在外读书,家乡的情形也颇隔膜,难道拿《民报》上的道理去跟乡里人说说,他们就能起来革命?

石体元想到一个人:冉崇根。

这个人具备了石体元在成都看到的运动领袖的一切特质:出身本土世家,少年时即加入袍哥帮会,位置还不低,又被选为县谘议局议员,兼川路公司董事。

说曹操曹操到,冉大爷也不在乡下,他到宜昌去看铁路情况,现在跑回成都来探听风声。一听要回县闹独立,很感兴趣。恰好这时武昌事变的消息传来,两个小伙子更没了顾虑,纠结几个同乡就往东乡赶。

沿途打听情况,发现下东各县,只有万县有巡防军一标——这就意味着在东乡独立基本不会有官方干涉。但是各县的帮会很发达,除了江湖会(就是袍哥)之外,有个叫孝义会的组织也搞得热闹,尤其保路风潮起后,各县舵把子来往频繁。

到了县里,自然是一班同志筹备独立。第一大问题,倒不是号召力不足——冉崇根交游很广,又是袍哥大爷,怕只怕树起义旗,投效的人太多。全都收纳,未免良莠不齐,影响声誉;予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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